针对学生中的一些不良风气和懈惰之情,全院师生员工大会终于召开了。紧接着,一台大型文艺演出节目也赶排了出来。院领导认为,校风校纪必须整肃,动荡不安的情绪必须稳定,好学上进的风气必须发扬!院党委书记在学生会干部座谈会上强调说:“这台晚会要搞得更隆重、更闹热、更气派,要搞出我们学院的正气、搞出政治、搞出振兴中华、拼搏向上的宏大气魄来!”
是啊,不管几个月来校园里发生了什么不如意的事,生活,都应该属于每一个好学上进的人。
文艺节目赶排了出来。
文艺演出拉开了帷幕。
礼堂里,灯火辉煌。过去的一段时间,给人的感觉是刚刚走过一段长长的幽暗的隧道,再一次享受扑面而来的清凉山风。学生们大声地议论着,热切地期盼着精彩的演出马上开始,他们需要振作,需要排解郁闷和沉寂。礼堂里,好似燃烧着无数盆火,空气炽热,好心情把以往的忧虑挤压得干干净净。
青春多美好。
前排,坐着学院领导,以及黄教授、方教授、尹教授等一班学术栋梁。’学生活跃分子如花冲、方圆、张尚清、页子等等,则在他们后方的第二排就坐。
袁辉主持节目,她踏着舞台上橙红的追光出来,亮给观众一个优美的造型,标准的普通话款款盈满大礼堂。
“这是一个热烈的舞蹈,”她字正腔圆地朗诵道:“它将带给你青春的朝气、昂扬的人生,它的伴奏音乐就是由美籍华人歌手费翔唱红的歌:《冬天里的一把火》。
表演者:化学系八五级三、四班。”
歌声起:“你就象郑冬天里的一把火,熊熊火焰温暖了我心窝,每当你悄悄走到我身边,火光、照亮了我。你的大眼睛,明亮又闪烁,仿佛天上星,最亮那一颗……”
随着歌曲明快热烈的节奏,一队少女飘然而至,燃烧的青春烈火,奔放的人生激情,在她们的眼睛里、手指上、滑动的双脚之间,涌流出来,漫下舞台,淹没了整个礼堂。坐在后面的人,干脆站在凳子上,礼堂里发出一片“叫好”声。
母部长和方教授连皱了几次眉头。
“那个不是叫悦悦吗!”页子指着台上,惊奇地说。
“嘴巴有点扁的那个嘛。”张尚清补充道。
方圆看了花冲一眼,眼光是说不出的味道。她最近就是这样,仿佛有了什么很重的心事,神情总显得有点奇怪。
花冲没有做声。他早就认出来了。他没有想到悦悦还会跳舞,尽管她在里面跳得不算好。而且,她今晚显得特别漂亮,紧身衣把她美好的身材完全显示了出来。
花冲的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情绪,一种难以捉摸的伤感。运动会中悦悦挣扎着游泳的比赛,耗尽体力的最后一搏,每晚打入他的睡梦,至今历历在目。现在,她又歌舞在这个青春的晚会上,她,是在向谁证明着什么吗?她的不屈的展现,都是为了一个什么隐蔽的目的吗?
“喂,尚清,”只听身边的页子在问,“听说傅勤调动了哇?”
“上周就走了。”
他们的对话花冲听得特别清楚,这消息让他觉得新鲜。
“调哪儿?”花冲没转头,尽量若无其事地问。
“《乐山日报)社。”页子回答。
“其实我觉得还是重庆好。”方圆说。可如果看她此时的表情,没有人会觉得她有一个与此言相呼应的好心情。
“他自己要求调走的。”页子补充。
接下来是看表演。除了页子乐滋滋地欣赏着袁辉的主持,几人都仿佛没有多少对话的心情。
而音乐早就疏离了花冲的耳朵,他的心中一直响着一句话:傅勤调到了乐山!
这么说,他与悦悦没有成其好事?!
这么说,悦悦没有轻易上他的床?!
花冲清楚自己不该为此感到振奋,但心里还是忍不住想大声欢呼。
可笑就可笑吧!他原谅着自己,我他娘的不是圣人,我就是见不得悦悦跟了别的男人跑!
他的心情无比欢快,这一刻,他觉得舞台上的悦悦美极了,那是全校最漂亮的一个女生!
快谢幕时,院长唱了一首歌:《咱们工人有力量》。他唱得如此有气势,如此有魅力,把平时吊儿啷当的大学生们全镇在了座位上。掌声在他长长的尾音拖曳中訇然而起,几乎震垮了礼堂的顶棚。
而创造了此次鼓掌时间最长纪录的,是中文系八五级二班一名叫花冲的男生。
方圆的确陷入了苦恼之中。
前些日,张尚清又两次到她家里。他写她父亲的长篇通讯,已在四川的《教育导报》登出。张尚清以其诗人流畅抒情的笔触,充满哲理的思考,写出了一个默默无闻的数学家甘于淡泊、不畏寂寞的一生,并为改变他们的清苦生活大声疾呼,提出了一个严肃的社会问题:我们该怎样去关心知识分子,保护知识分子?
那时,谌容的小说《人到中年》没出几年,在社会上引起的强烈震动,还远远没有平息,因此,张尚清的报道便格外引人注目,《教育导报》不借版面,在头版以整版的篇幅一字未删,一字未改地发表出来,文发不久,张尚清本人和方教授陆陆续续地收到四面八方的来信。
方教授在数学王国里辛勤闯荡一生,还从没有人理解过他,宣传过他,当张尚清把样报送到他手里时,他激动得两眼发潮,生满老人斑的手直打颤。他从口袋里搜索出老光眼镜,很快看完了那篇题为《闯进数学王国的奇才——记方明娄教授》
的长篇通讯,再也无法克制自己的情绪,竟呜呜地抽泣起来。
张尚清,方圆和她的母亲,坐在旁边不知所措,眼睁睁地看着老人痛哭,但情绪明显地被他感染,人人都觉得脸上发烫。方圆妈递给丈夫一张手帕,也掩面躲进了里屋。
老教授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的,好半天才算平息。他用手帕擦着脸,总也擦不干净。方圆这才注意到,父亲的脸完全干枯了,皱纹一道一道的,深深地嵌进凸凹不平的骨头里面。
张尚清站起身说:“方教授,你好好保重,我走了。”
“噢噢,这哪成话,连水都没喝一口!”
“不必了,我跟方圆都是老朋友了,还客气啥。”
方圆很不自在,斜一眼父亲,似笑非笑地应承了一下。
“既然是好朋友,”父亲忙说,“就更该坐一会儿嘛。”
“我以后来吧。”
方教授有为难之色,但还是说:“你有事要走,我也不留你。今天是礼拜三,礼拜六到我这儿吃晚饭。”
“我……”
“不要多说了!你这个年青人有出息!”
“那好。”
方妈妈适时走出来,眼圈红红的,象充了血。
“张老师慢走。”她说。
张尚清出门时,深情地看了方圆一眼。这一闪即逝的眼神,被方教授捕捉到了。
“圆圆,送张老师。”方教授说。
方圆把张尚清送到屋外,象她妈一样说了声“慢走”,就回了屋。
“应该把人家送下楼呀,”父亲责备她,“你娃娃不懂事。”。
方圆没有做声,只问了声:“妈妈,你不是要到医务室打针吗?”
“是,我把你爸的床单换了就去。”
近半年来,方妈妈一直闹肚子疼,时轻时重,严重时于呕不止,滴水不进,到医院检查,说是胃病,已打了近一月的青霉素。
待方妈妈打针去了,方教授与女儿有了一次谈话:
“圆圆,坐过来些,爸爸看看你。”
方圆坐在一张小方凳上看电视,见父亲招呼,便起身过去,与父亲挨坐在沙发上。
老人摸着女儿一头秀发,“大了,不知不觉就长大了。”他自言自语地说,“这些年来,爸爸躲在书房里,难得有个清闲的时候,连看一看你的时间都没有,我记得你还是个小丫子娃娃,怎么就长大了呢?”
方圆奇怪地看着父亲,不知说什么好。从内心说,她对父亲没有什么深刻的感情,打有记忆起,这个家,就是这么平静如水,即使那些戴红袖章的人闯进来,也只是翻她父亲的书房,没有什么大举动,有个女红卫兵甚至还喜欢上了这个睁着亮晶晶的眼睛的漂亮小姑娘。父亲没有喂过她饭,没有抱过她,更不要说为她买洋娃娃,让她骑在脖子上逛公园。感情上,她只有对母亲的依恋,她一直觉得,母亲是这个家里的灵魂,如果没有她,将整个地失去运转。
父亲的激动还未消褪,眼镜片上雾蒙蒙的。
方圆觉得新奇,同时,一种温馨的感觉慢慢升起,弥漫了她。这是一种多么陌生而遥远的温馨啊!她顿时觉得,整个屋子都好象变了一个模样。她挪了挪身体,与父亲挨得更紧些。
“圆圆,我的好女儿,你不怨爸爸吗?”
“我怨你什么呢,爸爸?你有你的事业,我还因为有你这样的爸爸而自豪呢!”
老人整个地感动起来,把女儿抱在怀里,若有所想,又什么也没想,只是机械地把女儿紧紧地抱住。
方圆陶醉在父女情感的海洋里。
“圆圆,你本来的我的,但突然之间你就大了,就该有自己的人生了。想起来,爸爸就内疚、伤感。”
“爸爸,我永远是你的好女儿。”
“当然,当然。”
“我永远陪伴你。”
“这就是傻话了。我看——我看张尚清对你很好呢。”
“我们共事那么久了,哪有不好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写我的文章里,把你写了很长一段,都是充满了感情的。
再说……”
方教授没有说下去。
方圆吃了一惊。她还没有看到那篇长文,不知道里面说了些什么。
“我看那小伙子不错。”父亲又说。
方圆没有答腔,使劲咬着嘴唇。
父亲的话把她的心弄得很乱,妈妈还没回来,她就进了自己的小屋,顺手拿走了那张报纸。
鞋子一脱躺到床上,首先在报上找写自己的那一段;“方教授不但学养高深、硕果累累,而且还以博大的父爱,培育出了一个漂亮高雅、聪明伶俐的女儿,她叫方圆……”
方圆把报纸盖在脸上,陷入沉思之中。在广播站,她确实为他诗中流露的感情所感动,没有过多的思考,准备接受他的真情。二十年来,对她这么痴心的男人还没有过,她渴望得到这种温暖。然而,在她口首张望的时候,他却没了踪影,这更在她心里激起持久的难以泯灭的欲望。张尚清再不是以前那么鲁莽,他爱她是真诚的。她甚至把这种情绪,在袁辉面前有所流露。而且,吃饭走路的时候,她反反复复地把张尚清与花冲进行比较,花冲缺乏张尚清对生活的激情,不懂得应该用热烈的行动去抓住一个姑娘的心,一般来说,女孩总是被动的啊,总是希望男孩张开火热的怀抱去主动地追求啊。而花冲虽好,却太矜持,如果要让她去主动向花冲进攻,这成个什么道理呢?
一想到这点,她就觉得心里针扎一般的刺痛。
她以为张尚清一定还会去找她,可过了好几天,也没有动静,甚至似乎还在有意地避开,即使狭路相逢,打个招呼,他也好象根本忘记了那回事,反比以前更大方、更自然。
张尚清的举动,深深地折磨着这个外表平静、内心躁动不安的少女。
与父亲谈话的第二天晚上,方圆照例睡得很早,正把被盖拉开,就听到轻轻的敲门声,她跟上拖鞋,拉开门,母亲微笑着站在门口。
她让母亲进来,又把门关上,深怕打扰了父亲。通过昨晚短短的谈话,她与父亲的感情更加接近了。一夜的激动之后,父亲重新投入了没日没夜的工作之中。母女俩坐在床沿上,母亲环视着女儿的小屋,见墙上除了那把布满灰尘的吉它,又多了一张戴安娜王妃的黑白照。
“从买回来之后,”母亲向吉它一呶嘴,柔声问,“就那么挂着的吧?”。
“是你不准我弹的嘛。”女儿委屈地说。
“是呀,我走路都怕把脚放重了,你弄出那么大的响声,影响了你爸咋行呢?”
母亲的眼皮垂垂的,话语中含着隐隐约约的悲伤。“圆圆,”她又说,“你爸给我谈了他的意思,我看还是你自己拿个主张。”
方圆马上知道了那“意思”的内容,脸上微微泛潮。
“孩子,都这个年代了,我们那时就知道自己拿主张。”
“妈,”方圆轻轻叫一声,又无话。
“我看,”母亲又说话了,“张老师是个能干人,只是,跟能干人过日子,你就要准备受苦呢。”
“妈妈,我现在根本没想这事。”
“你不想人家想,孩子,你自己就要有个主张。”
方圆抿嘴不语。
“星期六,是我跟你爸的结婚纪念日,看来他还记得……”
哦,怪不得爸爸要张尚清星期六来:
他已经把张尚清放到了一个多么重要的位置上!
可就在星期四的晚上,鬼使神差般地,花冲竟挽了一下方圆的肩头。但只是那么一下,就滑开了。
历史使决定性地滑进了另一条轨道。
那是方圆领着边冰到了广播站,多日不见,边冰好象换了一个人。他告诉花冲,现在已不经营酒吧。重庆这码头,文化不算太发达,经济信息也来得慢,奇怪的是,饮食穿着却一天一变,上海人头天烫发,重庆的街市上第二天就可看到波浪涌流;北京人时兴西装套布鞋,重庆马上也就出现土洋结合的奇特景观;广州人刮一阵挎军用书包的风,不需要几天,重庆的军用书包必然供不应求。如今南方出现了“卡拉OK厅”,重庆一些先知先觉的老板跟着就要赶潮流。边冰便是这批得风气之先的人物,他的酒吧已改装完毕,成了第一个高档的卡拉OK舞厅,他做了舞厅老板,收入比以前高出几成。
面对这个时代大潮中的弄潮儿,花冲虽然做出沉稳的、不苟言笑的文化人架势,但内心却深深自卑,他觉得自己完全成了一个“社盲”,读了十多年书,听人家讲起当代社会来,却什么也不懂。
“以前,”边冰侃侃而谈,“我也读点杂书,看点小说,现在真是没有时间了。
舞厅天天晚上开放,没有时间限定,有时要忙到两三点,还有许多人意犹未尽。”
“其实,我们学的好多是无用的东西。”花冲说了句心里话。“要说本事,你们才是真正的有本事。”
“也不能这么说,”边冰猛吸一口烟,脸呈得意之色,“大家都在找生活。”
这让花冲隐隐的不快,自尊和傲气一下泛了上来。边冰的话,等于是承认我花冲确实不如他。其实,即使是找生活,也有文野之分,我一个高等学府的高才生,总不能与你一个舞厅老板相提并论!
“我们这些小诗人,”花冲说,“干的与你们不同,一首诗的稿费十多二十块,也就是熬一夜的功夫。”
“如果我熬一夜才收入十多二十块,还活什么人呢?”边冰的口气很是嘲讽了,“我的舞厅只是停一个小时的电,都将损失上千元!”
花冲无话了。这终究是一个浅薄的人:他想。
方圆静静地坐在播音桌那边听,一改过去的习惯,没有随便打断边冰的高谈阔论。
这是很不寻常的事,花冲暗忖,方圆这段时间确实遇到了什么问题。
时间已经很晚了,花冲看了几次表,边冰都没有走的意思,他客气地问:
“你就住这儿吧?”
“那就打搅大诗人了。”边冰一点也不推辞。
花冲转头看方圆,她没有什么表示。花冲内心叹一口气,只得准备回他的老根据地。
“明早你离开时,”花冲对边冰说,“把门带上就是了。”
方圆和他一起下楼,走到楼梯口,方圆才猛地想起似地回头大声叮咛:“不要动机器哟。”
“老同学,”边冰一脸微笑,“你小看我了。”
月末的月亮出得很晚,天上布满星斗,夜游的人们已经归去,只有树丛中酣睡的雀鸟,偶尔发出一两声幸福的呓语。
花冲心里憋着气,是对边冰,似乎也有对方圆的埋怨。过去与边冰闲聊,只要边冰有一点张狂,方圆总要适时给予敲打,显出与花冲的默契。可今天,竟由着边冰对他不尊重。
花冲不说话,走得很快,一路上,方圆也没言声,紧追慢赶地跟着他。走过中心花园,穿过长长的林荫道,两人还是陷于沉默。
分手的地方到了,花冲伫脚,低低问一声:“送你吗?”
“不用了,”方圆眼睛看着地,“你休息吧。”
她还有好一段路,过五教楼,游泳池,荷花塘,再拐一个大湾才能到家。最近,校园里接二连三地有窃贼乘夜生事,女孩子一般都心虚。
方圆走出一丈远了,花冲跟了上去,他还是决定送她,这是男人的责任。
方圆侧身看了看,没有说什么,只是脚步放得慢了些。高悬的路灯照过来,花冲看出她眼睛里一份特别的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