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有奇事,当乐山大佛历经岁月沧桑、朝代更迭地矗立千秋之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国广东省顺德县的屯金老人,又于摄影之中,偶然发现了人类文明更为辉煌的古迹——举世皆惊的“乐山卧佛”!小小相机,摄得山形水势,细加把玩,却就成了文明大成的第一发现者。真如佛家境界,一切是一,一是一切,得来之间,不在刻意,全在浑然无心之中。
乐山所辖的眉山的苏东坡父子三人自不必说了,那是悦悦等子民们万世万代的骄傲。而出乐山市区西行半小时车程,即可到“天下第一山”——峨眉,这里物华天宝,人杰地灵,中国近代史上新文化运动的主将郭沫若,就降生于附近的沫水、若水之滨。
傅勤就是这人杰地灵的乐山人。
但故乡的自然奇观,人文历史的辉煌,对傅勤来说,都是一些不包含任何生命内容的死物,远没有闻名西南的繁华都重庆那样具有巨大的吸引力。重庆美女如云,且善于打扮,在许多城市女郎还在因男人多看了一眼自己雪白的小腿肚而惶惶不安之时,她们已经甩开辫子,露出肩头甚至一大片白嫩的胸脯,风风火火挤挤擦擦地上街遛达来了。她们的大脑有独立思考能力,懂得如何展示性别的美丽。虽有食古不化的迂夫子骂她们是一群“歧化”的女人,但她们并没胆战心惊,退避闺房,而是以更为猛烈的旋风,吹刮着板结的土地,以温馨而沁人肺腑的体香,极大地煽动起男人们生命的激情。
而乐山呢,虽是一个旅游城市,但民风朴实,生活平静,姑娘们的穿着打扮甚至显得有些土气。
那他为什么却要回去?
《乐山日报》有傅勤的老师和朋友,以前面对他们的数次相邀,他都婉言谢绝,可这次,却主动向他们靠拢了。
没有一个男人象他一样那么清楚地认识到自己的吸引力。学生时代,就有数不清的姑娘在周围叽叽喳喳,施行各种手段,尽展风流,他对她们,从来没有失败过。
潇洒地来,潇洒地去,游戏人间,游戏生活。他甚至想,这种状况,至少维持到四十岁。到那时,再找一个小女人,结了婚,平平静静地过日子。他明白:人生只有一次!人们总不能把二十岁存到银行,以后放利息。他有一句名言:找一个女人是活一世人,找两个女人就是活两世人!
却劈头盖脸地遇到了悦悦!
这是一个不平凡的姑娘,她整个地改变了傅勤的心理状态。以前,他从不在意自己玩弄过的少女,可以照样洒脱地对待她们,因为,她们自己就没有感到屈辱和耻辱。但是现在,他却不能正眼看她们了,一种说不清楚的心理压力,让他抬不起头来。
再在这里生活下去,又有什么意思呢?
于是有了调动的痛苦的选择。
上次,他走得十分匆忙,除了领导和几个常常交往的朋友,没有人知道。这里,实际上留下了他一生中重要的足迹,应该从容地与之告别。
第一个就想到了悦悦。
悦悦上午没课,一直躺在床上读《莱蒙托夫诗选》。化学系的学生,课余时间却从来也不钻研化学问题,浓郁的诗人气质,牵引她在文学的天空里展开翅膀自由翱翔。
傅勤比花冲早去了半小时。
悦悦随着背已佝偻的老太婆走下楼来,看见傅勤站在门厅里迎接她。
从那次不光彩的结束之后,他们就再没有过约会。悦悦立刻站住,疑惑地望着眼前的男人。
“我调走了,回乐山,”傅勤一脸的真诚,“你有什么话往家里带,我可以帮忙。”
“调走了,”悦悦心里微微一颤,“什么时候?”
“已经报到了,今天是回校来办手续。”
悦悦没有说话。她本来想说一两句祝福的话,但终于没有说出。
“到那边坐一会嘛。”傅勤诚恳地说。
悦悦跟他去了。他的寝室还没搬进人来,只有一张空床,一张书桌,显得非常空荡。
傅勤请悦悦坐,悦悦只好坐在床沿,傅勤则随便地坐在书桌上。
“我在《乐山日报》,”他说,“大概是副刊编辑。你文章写得不错,希望以后给我寄些来。““谢谢。我那些东西,都是一种自娱的玩意儿,拿不出去的。”
傅勤扶了扶昂贵的珀金眼镜,顿了顿:“怎么说呢,我真感激你,是你给我上了人生最重要的一课,你让我变得清醒。”
傅勤的语音很动感情。
悦悦睁亮眼睛看了他一眼,他再也不是那幅压倒一切玩世不恭的脸孔了,漂亮的额头上,甚至显现出一抹自卑的暗影。
“也不能这么说,”悦悦双眼看着地下,“各有各的活法。我祝福你。”
然后她抬起头,眼睛里放射出一种异样的柔情,这种女性的柔情,把傅勤和他的小屋,包括悦悦自己在内,一瞬间全都融化。
傅勤的灵魂升华为纯净的水气,变成一朵白云,飘升在蔚蓝的天顶。他觉得脑子里轰的一声,象有一枚炸弹终于爆破了尘封已久、污垢遍布的脑壁,一切的一切,在倾刻之间豁然开朗,世界和宇宙,看不见极致地向远方推去。
傅勤在悦悦柔情似水的眼光里轻轻地慨叹了一口气。
这声轻微的叹息,却如一束摄人心魄的颤音,直接打入悦悦的心灵,唤起她潜藏在身体最隐秘之处的巨大的母性。悦悦神思恍惚了,对男人天生的疼爱,无可抵挡地潮涌而来,淹没了最后一丝发梢。
她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傅勤浑身的毛孔完全张开,畅快而均匀地呼吸着,天体间的一切精灵,仿佛都从张开的毛孔中飞入到他生命的天空。
他庄严而沉重地走过去,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双手捧起悦悦圆圆的脸,象捧起一朵圣洁的花瓣,小心而忘情地吻起来。
傅勤的舌头,啊,简直象花冲的那道犁铧。不,比那道犁铧还要固执,还要多情……它象一个辛勤的农夫,在耳根,脖颈和嘴唇上耕耘,深怕因为自己的疏懒,使来年少收了一粒庄稼。悦悦生命的种子,在翻新的土地上迅速发芽生长,她再也经受不了抽穗前的阵痛,晕眩中,一把将傅勤紧紧抱住。
傅勤吻遍了悦悦的每一个角落。
悦悦一边承受着巨烈的生命激流的冲击,一边轻轻地,含混不清地呼唤着一个醉人的名字:
“花冲……我的、冲……”
花冲是走入她的第一个探险者,这个自尊和自卑同样突出的男人,这个线条柔和外表豁达却有一颗十分孤独的灵魂的歌者,在还没有充分精神准备的时候踏进了她那片神奇的土地,举着他的犁铧,浅尝之后,便匆匆离去。他在悦悦荒凉的土地上踩出了第一行脚印,在她紧紧包束的花骨朵上划下了第一道伤痕。自此,悦悦生命的泉水才淙淙而出,每一棵蓓蕾才急迫地召唤着每一天新的太阳。悦悦怎么能忘记花冲呢?非但不能忘记,花冲离得愈远,她的呼唤就越是急促,越是充溢着女性的质感,凄艳动人。
傅勤没有听清悦悦的呓语,以为她的呢喃是生命震颤的必然结果,他浑身上下都是汗水,但全然不觉。在往昔与别的女孩体验之中,没有哪一次象现在一样,如此绷紧他忏悔的琴弦,如此颤动他灵魂的良知。他被悦悦的圣洁强烈地吸引,昏头昏脑地越陷越深。他已经无力去分辨荣辱贵贱,只是一味地酥软,一味地沉醉,任随悦悦掬着他最坚挺和敏锐的生命,翩翩飞舞在无垠的虚空……一切都结束了。
当傅勤欲帮悦悦把衣服穿上身体时,悦悦已经清醒过来。一下子,她变得异常冷静,轻轻推开傅勤的手。
“够了”她说,表情上突然显现出厌恶。
吃午饭时,邹清泉详细给花冲描述了两班之间发生的无聊战争,说实际上今天根本没有上课,打扫战场就差不多花去了两节课时间。
花冲庆幸没去,心里平衡多了。
午饭后,他再一次出现在女生宿舍大楼底层的门厅里,悦悦已站在他的面前了。
她早已等在那里。
上午,她一跨出傅勤的门,就觉得神思恍惚,走路摇摇晃晃。傅勤追了出来,想护送她回去,遭到婉言谢绝,但并没阻止他殷勤的脚步。这个风流成性的漂亮男人,今日在她母性辉光的映照下,感”到了短时间内脱胎换骨的快意,甚至觉得此后的人生历程,也将从幽暗的羊肠小径步入风景无限的通衢大道。
“我再送你一盆太阳花,”傅勤真诚地说道,“悦悦。”
“不了,那一盆还好好地活着。”悦悦说的也是实话。
穿过楼上的走廊,她坚决不要傅勤再送。
一回寝室,黄瑜就向她报告了花冲来找的消息。悦悦神情呆滞,静坐一会儿,什么也没说,饭也不吃,蒙头倒上了床。
我怎么会与傅勤做那种事!怎么会恰恰在花冲找我的时候跨出那一步!
然后直觉指引她在一点钟下到门厅,她算准他会准时找来。
他们果然会面了。
现在是正午过后,太阳猛烈地直射大地,山城的喧嚣,全被钢水一样沸腾的阳光吞噬了,显出少有的沉寂和宁静。校园里,除偶尔一个人敞开胸膛,喘着粗气从林荫道上快步走过,就看不见任何别的活物。
悦悦跟花冲向广播站走去,两人都有些奇怪,这么久的隔阂,这么长的时间,结果一朝相逢,彼此既不激动,也不悲伤,仿佛是一对捻熟的爱人,刚出远差回来,眼光交相一碰,一切就尽在不言中。
走过运动场,见一个矮小的身影急匆匆地走过来,是尹硕儒教授,刚从“社会大学”上课回来。这个六十余岁的老人,总是显得那么充沛,最近,他被选为省人大代表了。花冲向他微笑,他向花冲点点头,就风风火火地擦肩而过,脸上满是细碎的汗珠。
花冲惊奇地发现,老教授居然穿了一双大城市早已绝迹的草鞋!
到广播站,花冲沏好茶,端给悦悦。悦悦穿一条洁白的连衣裙,显得婷婷玉立,齐肩的短发,用摩斯进行了略略的打整,衬托出一张圆圆的脸。多日不见,显得更加漂亮了。
“我十一点左右找过你。”花冲说。
“知道,傅勤把我喊去了。”一丝痛楚爬过悦悦的心尖,她咬咬牙,把它强咽下去。“我和他都是乐山地区人,老乡。”
花冲的心轻轻一抖,竟涌起一种莫名其妙的醋意,但他克制了这种情绪,做出关切的样子问道:
“听说他调走了?”
“你不知道?”
“我与他接触不多。”
“都走了好一阵了,这次是回来办一些手续。他完全可以干一番事业。”
“那是。”花冲简捷地回答。以这样的话题开头,他感到不快。“你给我提的意见很好。”他转了个方向。
“我是冒着胆子给你写这封信的,”悦悦仿佛对转移话题也略感欣慰,她低声道,“希望不要见怪。”
“现在,”花冲定定地望着窗外,若有所思,“已经没有人给我提意见了。”
“那是因为你的名气大了。”悦悦直视着他。
“不,怪我自己。”他有点象在对她检讨,“我大概是有些忘乎所以,很长时间,没有做过一件让自己满意的事情。”
停了很久,悦悦说:“我听到别人对你有议论——尤其是刚加入文学社的社员——才写这封信的。”
“我知道——你是对我好。”花冲看定了悦悦的眼睛。
悦悦把眼皮落下来,扳自己的手指头,她的眼圈有些泛红。
“还过得好吗?”花冲轻轻问。
“好,与一个神经病朋友,打得火热。”
沉默很长时间,花冲终于咬了咬嘴唇:“傅勤可没有神经病呀。”
“我不是指他。”悦悦说,“是一个女生。傅勤倒是很好,现在《乐山日报》
当副刊编辑。”
“乐山的确不错,我八六年去过,可借走得太匆忙。”
八六年,花冲去成都领奖,别处没走,就走了乐山。那里隔得很近。他只是去看了一下大佛,就匆匆返回。那是他第一次坐轮船——十来分钟的渡轮。连大佛的脚趾他也未去摸一下,实在是花不起三元钱通过新峻工的“云崖天栈”。
“你以后准备到哪里?”花冲问悦悦。
“毕业还早呢,还没有考虑那么远。”
“可以找傅勤在乐山给你联系单位嘛。”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说这种话。
“他不会这样做。”悦悦断然否定,眼睛快速向他一瞥,“当然也许会。只是我不需要。”
接下来,不知该说什么好。长久在傅勤身上纠缠,已使花冲感到烦燥。悦悦平静得近乎冷漠的态度,更是出乎预料之外。他甚至后悔去找她。
“我准备近期召开一次文学社会议,”还是他先拾起话头,他觉得这是一种礼貌,“让新老社员之间见见面。”
“我一个笨脑筋也加入文学社,”悦悦脸上露出了一点笑容,“你不会取笑我吧?”
“我早就说过,你比许多中文系的人强。”
说出这句话,突然感到后悔。这是他几个月前与悦悦最为亲密的时候说过的话。
悦悦马上敛了笑容,脸上升起一团阴影。“我还记得,”她缓慢而低沉地说,“所以,才报名了。”两行泪水,已顺着浅浅的鼻沟静静地流下来。
花冲的心绪突然间变得十分复杂,过去的回忆潮水一般涌起来,让他温馨而自责。
“悦悦,我——”他变得十分口吃,“当时做得太过分了。实际上,我比不上你,你没有必要,为我作出牺牲。”
“你不要说了。”悦悦哽咽了,两只手捧住扭曲的脸,瘦削的肩头痉挛一样抖动。
是的,花冲无论如何也不会明白她所受的委屈。当花冲在草坪上愤愤地离她而去,羞辱感让她痛不欲生。她咬牙切齿地恨花冲,但是,可怜的姑娘,不但恨不起来,还一直抱着幻想:花冲一定还会来找她的!她坚信他们之间有割舍不断的真正爱情。她等呀等呀,注意着从身边走过的每点脚步声。花冲终于没来,见到的,只是每天他与别人谈笑风生地从校园走过。她不知偷偷地哭过多少次了,一觉醒来,被子里常濡温一片。
奇怪的是,那段时间,连找她玩的同学和朋友也没有了,她是多么寂寞啊!她想忘掉他,但越是这样,越是记忆鲜明。期中测试。整整有两科不及格,这更让她感到痛苦和羞耻,在同学面前也抬不起头来。
就这样结束了吗?她浪漫的气质、倔犟的天性不容许她作出肯定的回答。爱上他,就该得到他!作出这种选择,她需要付出多么大的努力呀!因为,花冲已经贱视她了!于是,她开始残忍地对待自己,去做一些自己根本无法胜任的事情。那么纤弱的体质,又刚刚学会游泳不久,怎么能参加八百米比赛呢?但她还是参加了。
这样做,只是为了引起花冲的注意。花冲永远也不会知道:比赛结束,她大病了一场,整整两天躺在床上,水米未沾一口。
即使上午让傅勤进入她的身体,也是因为花冲啊,她是把他当成花冲的替身看的啊!
她不能把这些告诉花冲,特别是与傅勤的关系,更不想让花冲知道自己冒着出丑的风险登上学院大舞台,也仅仅是为了把他飘逸的目光拉一些到自己的身上。
花冲怜爱地看着她。
悦悦好象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摸出手帕,擦干了泪水,恢复了初始的平静。
“我该走了。”她说。
“喝点水吧。”
“不了。”
看着悦悦揩得红红的眼睛,花冲好想挽留她多呆一会儿,他不想让别人知道有女孩在他这里哭,这会影响不好。但悦悦已经站起了身。
花冲随着起来,向门口走去。
“你不必来了,”悦悦拦他,“你睡个午觉吧。”
花冲还是跟到了楼梯口,悦悦站住脚,恳求他说:“你休息吧。”
“我送你下楼。”
“我不要你这样。”
花冲不解,停顿了很久,问道:“为什么?”
“我不希望再一次很快结束!”说完,她一扭身,咚咚地跑向楼下。
花冲看出,她又在哭了。步他站在原地,耳边一直响着她的最后一句话,许久没有挪动脚步。
中文系打架的事,辅导员和系主任本来都不想捅出去,可院方还是知道了。领导无不摇头叹息。
看来,不是开一次大会就能解决所有的问题。本届学生的毛病,实在是很深沉的,上课时间集体打架,仅仅为了一个座位!这哪里具备一个大学本科生的素质和文明?!说穿了,还是中学教育和家长教育的滑坡,是“文革”十年对这一代人少年时期的直接影响,加上如今社会大环境如此,真有点回天无术之慨。象郁洁、邹清泉那样的好学生,实在是凤毛麟角啊!
直接处理此事的学生处长不停地叹气,他决心一旦时机成熟,就弄他几个害群之马出去!
冉旭,他心中牢牢记住了这个学生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