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丁太棒了,中国人都读不懂的《易经》,他谈起来一套一套的!
“我们毕业的时候马丁刚好要回国,哈,学院今后要遭重大损失了!
“马丁……”
陈多多这句话刚吐出两个字,就听到一声“啪”的脆响,吓得猛地住了口。
是冉旭摔烂了面前的油碟。
接着他站起来,铁青着脸,指头逼近陈多多的鼻子,一字一顿地说:
“滚出去!找你的洋猴子大哥去!老子听不得有人在我们寝室里放汉奸屁!”
所有的人都愣在原地。
最初几秒,陈多多嘴唇哆嗦,回不过神,下意识地将方凳往后移,避开冉旭威力无穷的手指。待看到并无拳头落往身上,才缓过一口气,“刷”地站起,尽力做出一副无所畏惧的高傲。
“走就走,稀罕!”为加重轻蔑,她还甩了甩头发,“告诉你,我还从来没有看上这里!”
话一落,赶紧快步走出门。
“滚你妈的臭婊子!”冉旭破口大骂,“要是再来一次抗美援朝,老子第一个就枪毙你!”
他跳脚追到门口,身子差点撞翻了煤油炉上的火锅。
屋子里其他几个人一片沉默。
第二天傍晚,花冲坐在学院中心花园的假山旁等方圆。
他手里拿着一本刚出刊的《两江潮》。
这是一本很糟糕的自办刊物,付印前他根本就没校对过,将张尚清的一首诗从中间部分隔得很开,恍眼一看象两首;页子的名字印成了“叶子”;最不该的是,把自己一篇写青春期性觉醒的小说放在头条,这就有欠妥当。已经有信息反馈,说学院里的读者,尤其是女生,读了他那篇小说,都惊讶万分,有人到处寻问,“花冲现在出啥事了?他不写诗了么?不写大巴山醇厚质朴的民风和野性而诱人的山地景色了么?……”
总之,这本刊物和自己那篇小说,都在人们心目中留下了遗憾。
但眼下无心关照这些,象大一的上半期与张旗约会一样,翻书只是做做样子。
相反,他倒是在读生活的大书,每一个偶尔从他身边走过的男女,都成了眼中的文字。
天上星光很淡,地上灯火不明,时间尚早,中心花园显得落寞、冷清。
花冲激动而耐心地等着。
方圆在自己的小卧室里打扮自己。说打扮可能有点不确切,但她就是想给花冲一个非常可人的印象。花冲请她看电影,她简直有说不出的高兴,她早就憧憬着与花冲单独一起走走坐坐的机会。然而,花冲在这方面好象显得很迟钝。
不过今天云开日出,花冲主动向她伸出了橄榄枝。
当她兴致勃勃地一脚跨出小卧室,却在过厅里傻眼了。
张尚清正与她父亲在书房里谈笑风生。
她只能看到张尚清的背影,父亲正说着话,没有发现她。她马上门向一角,轻手轻脚地进了自己的卧室。
她不想在这种场合见到张尚清。广播站惊惧的一幕让她记忆犹新。那是张尚清脱离广播站前的最后一天,她播完音,微笑着点点头,向门口走去,然后再转过身,甜甜柔柔地向那位老站长说:
“感谢你的指导,祝你好运!”
话音一落,她却吓住了,她看见张尚清双眼血红地盯着自己,气喘如牛。她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一个箭步堵在门口。她紧张得失去了知觉,腰上被一双有力的臂膀钳住,顿时感到呼吸困难。接着,如有一只生满茸毛的昆虫在身上爬来爬去,她体验到一种从未经历过的晕眩酥软。那只昆虫,假意地爬行,快要登上浑圆饱满的姊妹峰了。
她突然身子一挺,给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在对方一傻眼的瞬间,她摔开那个笨重的身体,飞速冲下了木楼……“方伯伯,”张尚清浑厚的声音在过厅里回荡,“数学界的好几个重要命题,你都可说是执牛耳者,而且作了浅显易懂的阐述。我今晚来打扰您老这么长时间,就是想将您的事迹写成一篇报道,先在校报发,然后推出去。”
“过奖了,过奖了。”方教授笑容可掬,两只长着肉垂有些浮肿的眼睛成了一条曲线。
“那我走了。”张尚清口里虽如此说,身体却并没怎样动,只别过头来向门口看。
“方圆!方圆!”方教授大声地喊,他好象看出了张尚清的什么心思。“方圆你在不在?”
方圆只得应命而出。
“这女子,”方教授说,“多早晚回来的,”怎么不打个招呼?这是张老师,听他说曾是你的站长,老上级呢!坐下来陪老师聊一聊嘛。”
张尚清谈兴倍增,讲述一个问题,旁证博引,好象要表现什么。方教授一直陪着,不时地插几句,竟然例外地花去他宝贵的两个多小时。
方圆很少说话,不时地抬腕看表,带着复杂的心情,听一个不知在说什么的人滔滔不绝。
电影开演的时间早过了一个多小时,周围的草坪上如往日一般渐渐热闹,可方圆的影子一直没有出现。花冲越来越焦灼不安,假如方圆是与他虚与委蛇,那就太过份了。
但昨天她的笑脸,她的点头,都征明着她的心意,怎么会食言呢?
终于,一个阴影悠然落在书本上,他不敢抬头。阴影凝然不动,似乎在考验他的耐力。他等心跳稍微平缓,慢慢仰首一着,却是页子站在旁边笑。
花冲大失所望。
页子紧挨他坐下,做出要倾心交谈的姿势。这个长着奇怪的红胡须的家伙,此时显得格外讨厌。
页子叽叽呱呱说些什么,花冲基本没听见,只管把眼光从两人的小圈子里溜出去。而页子仿佛也不在意他的表情,继续自说自听,颇有外人猜不透的无穷兴致。
后来半天不见花冲反应,页子鼓起勇气摇他的手臂,关心地问:
“我看你心情很不好。你,是不是有什么事不好处理吗?是不是爸爸的病还没好?”
页子的话亲切而柔和,让花冲深深地感动。看看页子,页子也正看着他,真诚地等待他的回答。
在页子心里,花冲是很值得敬佩的人,自己花十个晚上苦憋出来的诗,说不定没有花冲随口吟哦出的一首小令那么意境深邃。他曾将花冲发在报上的诗掰开揉碎,一个词一个词地详加分析,每一句都明白如话,可粘合在一起,整体上却一下变得苍莽深远,韵味无穷。这才是真正的好诗!领会了诗的精髓和手法之后,他就把花冲那诗锁进抽屉,提笔展纸,要另写一首。以表达与花冲那首同样的意思。写好之后,再把花冲那首取出来比较,就深感那首行云流水,自然飘逸,而自己这首,则象一个故作深沉的蠢货,明眼人一看,就可品出他的涩滞和愚钝。
他是崇敬花冲的,他渴望分担一点花冲的忧愁。
但花冲没有给页子一个真诚的回答。只是说。
“没啥,页子,我爸的病也好了。我呢,只是有点劳累,心情烦燥而已。”
“那你一定好好睡一觉。”
“是是,我需要好好睡一觉。”
“还有件事,你不愿意打听一下吗?”
花冲心头一紧,以为页子知道方圆今晚失约的原因,他抑制着自已,故作平淡地问。
“什么要紧事,你说。”
页子明显地有些失望。
“嘿,你说呀!”花冲迫不及待起来。
“文学三叶窗!”页子吐出几个字。
花冲“唔”了一声。说真的,他实在是把这档子事完全忘记了。
“那,准备得怎么样了?”他问。
页子的表情更加失望:“你回来的第五天,我就找人抄出来了,放在寝室里……你没看到?”
“没、没有啊。”
“回去休息吧。”页子说,“你太累了。”
花冲没动。
“这样吧,页子,”他拿出文学社主心骨的样子,“明天中午之前,我们两个去把它全部弄好。然后,大伙儿在草坪上聚一聚。还是以前那些人,我负责通知。
有好久没有聚会了。”
“我们的定例不是周末吗?中午有的人不一定有时间。”
“没问题,我实在想跟朋友们在一起聊聊。”
说这句话的时候,花冲是动了真感情。
第二天的草坪聚会,袁辉最后一个来。
袁辉一到,页子就为她铺好报纸,接过拖到髋部以下的月亮形坤包,摁她坐下,继续充当崇拜者角色。对此,大家习以为常,见怪不怪,假如页子不这样做,反而有些别扭。
袁辉鼻子上沁着细碎汗珠,平添了一种质朴的稚气、她的眼光先与张尚清接上火,抿嘴一笑,才转头向页子说了一句“谢谢”。
“很壮观,非常壮观!”张尚清接着因袁辉到来而中断的演说,“从我读书到留校,近六年时间,没见过一个民间专栏能吸引如此众多的学生了。不错不错。袁辉你看没有?花冲的壮举。”
“看了。”袁辉再向她的偶像娇柔地递上一个秋波,一点没有了舞台上主持会议的才女风芒,“就是看它,才来晚了。”
其他几个文学社骨干也很兴奋,紧接着张尚清的话尾,一致夸奖着社长花冲。
平心而论,今天中午中文系宣传栏上贴出的“文学三叶窗”,确实是C学院建院以来最独特的一期了:六米长的三大版,集中展示校园文学的精英,每个作者名字上有他们的五寸彩照、三百字的小传、近期力作、省内外报刊对其发展势头的喝彩与评论,全部请人用标准的宋体小楷抄写,其精工制作和作品水平,相映生辉,逼人眼目。所以中午刚一贴出,就引来端着饭碗的学生里三层外三层的围观。人们指指点点,高声吟哦,激烈讨论,群情昂然。
“其实,这是页子的功劳。”花冲说,“我不过是帮他一起贴好。今天认真读了每一个人的作品,还是袁辉写得好。”
袁辉写的是一篇散文,母女间的琐屑小事。然而能把这种琐屑小事写得如此凄婉动人,如此真切不俗,却不是一般人所能做到。
“那当然,”页子说,“我们姐啥时候差过?”
袁辉没有做声,表情有些忸怩。
“校园才女嘛,哪个敢比。”张尚清的话不知是捧场还是调侃,话毕,立刻转向花冲,“喂,专栏里咋没把方圆弄上?那女子出落得越来越超群了,又有脸蛋又有气质,如果把她贴上,让校园里的人吓一跳:呵!他们文学社中也有如此美女!”
人们嘻嘻笑,神色很自得、很欣慰。
花冲的表情却莫名其妙地警惕,张尚清是什么意思,难道对方圆早有注意?
袁辉也没笑,脸上罩了一层忧忧郁郁的迷雾,想起方圆的形象。她就感到无法控制的自卑。要命的是,张尚清竟然这么公开夸奖,这很伤她的自尊心。““社长,”袁辉开口了,似乎是为了抗衡张尚清的话题,“我读了专栏上你的那首诗,我觉得说不出的感慨。你什么时间写的?”
“哦,有好些日子了。”
“既深刻,又口语化,”袁晖说,“挺有味道。你们听听这几句!”她用圆朗厚润的女中音朗诵道:
“我的名字很瘦弱
一共只有十三个笔划
就象我身上的十三根肋条
支撑起一个瘦弱的生命
……”
她的话音低下去,沉浸进一种广博的思绪。
张尚清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页子赶紧敲边鼓:“我们姐儿都佩服了,社长你还不介绍介绍你的构思过程。”
众人拭目以待。
怎么说呢?花冲看着同伴们期待的目光。其实这首诗并非近期的作品,已经写出两年多了。童年时,当唤着祖祖辈辈脚印里的血腥和汗味,在长满荆棘和青苔的山道上,一步一步向上攀登;当仰望蓝天白云,浮想连翩,想引吭高歌,却一次又一次被饥饿击倒;当村人以鄙薄的口吻谈论着“叛徒”的家庭,对他们几兄妹侧目而视时;他的心里就构思出许多悲壮的故事,就把奋进的种子,深深地埋进了幼小的心灵,埋进了早熟的思想深处。凭着这种奋进、这种早熟,他含辛茹苦,勤奋学习,终于迈步进入了当今大学的校堂。
当然就具体这首诗而言,触动他创作灵感的,也有一个具体的故事。
花冲讲那个故事。
这是大巴山深处辗转流传几十年的一个传说:
一位解放军大将,三三年从巴山参加红军,在外革命几十年,从未有暇回过故乡。五八年的一个冬天,他从北京到成都开会,趁空,专门微服私访来到大巴山,找到破旧的故居,以及故居里已年届九十的老母。老母成份不好,解放初划为地主,受尽歧视,不敢接待陌生人。大将苦苦哀求,才让睡在柴疙篼的蓑衣上。关了门,老人拿出唯一的一把米,偷偷地熬了一碗稀饭,请尊贵的客人吃。凌晨告别时,大将用夜光笔写了一张纸条,叫老母亲手交给公社社长。老母却迟疑,不摸客人底细,犹豫许久,终于去了公社。这一下了得,原来,这老地主婆竟是赫赫有名的大将的亲生母亲!
一溜儿五间的青砖大瓦房平地而起,一件件寒衣和一袋袋米面很快送到老太太手中……“当然,”花冲说,“这故事不是没有虚构的成份,宣扬的,也就是光宗耀祖的老观念,但当时我读小学,雪儿姐讲给我听后,我一下就哭起来……我们家从来不讲这类故事,雪儿才嫁到我家,悄悄讲给我的……”
没有人问为什么他家里不准讲这类故事,朋友们都了解花冲的自尊,他们从来都尊重他的隐私。
“那个晚上,”花冲还兀自沉浸在故事带来的氛围里,“很明很亮的月儿,在天上走……”
他,他那种富于同情心的天性,就是在凄苦坚韧的山地气息中养成,他立下誓言:长大之后。一定要做一个能给别人带来温暖的人。
他终于考上大学。
那是一个夏雨初停,山洪陡涨的午后,善良的山民把他送出很远,一直到山坯口的古槐树下,他们手指对面的大山,朴实地喊道:
“看啦,那个被踩住胸口的人,站起来啦!”
“那山叫作杨侯山,”花冲向朋友们解释,“两坡梯田,从上面直挂下来,象两只靴子形状,一只男靴,一只女靴。这两只靴子直插河边,河心呢,则隆起一个长长的沙包,很象睡着的一个人。这人头枕激流,双脚伸进山里,而刚才说的山上挂下来的靴子,恰好踏住这人的胸脯。一代一代的山民都说,这是一个了不得的人,这人总有一天要翻身。”
那一天,随着山民的喊声,花冲从细如鸡肠的小道上抬眼一望,呀,真的!激烈的山洪,势如千军万马,在山涧里腾,如幛的水雾,赤红的炎阳照在水雾上,虹霓闪烁,幻影份呈。一大叠被水冲下来的灌木枝丫,围绕着河中的人形沙包涌动,仿佛一个人须眉奋张,手脚飞舞,那人活了,那人要站起来啦!
“冲娃子,”一个四十岁的光棍汉猛拍花冲一下,“你以后发迹了,你叫人修公路,拐弯抹角也要修到你家门口,我们跟着你沾光,我们十几个光屁股鸡公,也好娶上婆娘哇!”
花冲的眼眶时时被泪水模糊,听了这话,更是难过。回头返顾来路,只见乱石嶙峋间,一条隐约的山路,好象一根绳子,倒挂在蓝天白云的山中,难怪村里人进出山寨时都爱感慨:“陡哇,只怕是一只背篓都放不稳呢。”所以一个小村庄,就有十来个光棍汉。
“想到这些,”花冲总结。“心潮起伏,寝食难安。”
张尚清马上接嘴:“于是就遥望北宙,欣然命笔,成就出那篇好诗?”
朋友们从沉郁中脱出,松一口气,笑了起来。
但大家还是为花冲故事的气氛所缠绕,不由各自回忆起自己的童年。
花冲最注意的,是张尚清的讲述。
张尚情祖籍本是河南,五岁时随父迁往四川,落户于距重庆不远的隆昌县郊。
那里的居民特别排外,常有人踢破他的家门,吼着要他们滚回河南。可他们确实不愿离开四川,再去那个只能走乡串巷耍猴戏谋生的贫穷故乡。每遇无耻之徒的冲撞,父亲都陪着一张可怜兮兮的笑脸,等他们走后,才敢忍气吞声地把门闩上。因此,张尚清从小接受的便是一个字:“忍”。
上小学时,外来人照样受欺负,几个同学强令他去女厕所撒尿,一口气不能忍下。便与人拳脚相向。等回到家里,坛坛罐罐早已破碎一地,是那几个来他家声讨的学生家长干的。面对归家的儿子,父亲很是平静,把他领到满是卵石和芦苇的沱江边,突然就是一个飞腿横扫。他栽倒下去,额头与卵石相碰,脆生生地,惊起满河滩暮归的野鸭……“那时候,我只想到两个字,”张尚清的脸颊肌咬得铁紧,拳头上青筋鼓凸,“活人!”他胸音沉雄,“我发愤读书,象花冲一样。我现在,活出来了!我不再受人欺侮。现在哪个再敢来动我,请他来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