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热得一塌糊涂。“发生冲突是在星期三,吃了中饭,冉旭和同级同系但不同班的梁某、以及历史系政教系的梁某江某回到寝室,也不管屋里有没有他人,就随意地躺的躺、坐的坐喧嚷开了,话题离不开吃、喝、穿、玩,涉及最多的是人类最原始的性,以及男人女人的生殖器官。
寝室里的汪长云自觉夹着书本避了出去。虽与冉旭同处一屋,由于个性不同,他平常很少与冉旭对话。
现在,冉旭的铺里四仰八叉着梁某,而冉旭则躺到花冲的床上。花冲因为在广播室有铺,所以大部分时间都不回来。冉旭他们不知道邹清泉躺在靠窗的上铺,他昨天患了重感冒,不想吃药,准备就这么关着蚊帐睡一天,用身体本身的顽强来抵抗小疾。因此侵入者们胡编乱侃,语言庸俗,比之于大城市里各个建筑工棚里的民工夜话,还要粗野黄色十分。
当然,他们不愧是大学生,无聊的故事里,充分体现着文化的档次。当天的古代汉语课上,中文系的尹教授重点讲了《说文解字》,于是乎,围绕着这个活题,展开了奇特的讨论。
“唉,”身材奇瘦的梁某首先发难,“一个‘神’字真是意味深长,右边一个圆圈,中间加一点。代表女人的东西;然后一根棒棒直插下去,那是男人的武功。
古人把这种活动看得太圣洁太伟大了,才在左边加一个‘礻”夯,表示祭祀的意思,是谓‘神’。”
“现在那玩意儿不神圣了,”冉旭丧气地说,“这个‘神’字恐怕也要修改才行了。”
“嘿,你们以后的毕业论文就选这个题,”历史系的胖子江某兴冲冲地敲边鼓,“标题就叫:《从古今性意识的演变谈‘神’字不适应今之现状,并建议将此字取缔或重铸》。”
众人“啧儿”地大笑,齐叫“太绝了!太绝了!”
由此又进一步深入到人的生殖器。
“古人把男人那东西和男女交尾看得很神圣,”梁某一下坐了起来,“这是因为那玩意儿有生殖功能,是延续种族的唯一保证,现在呢,大家都认识了这种功能的原理,于是便不神秘。更重要的是,很少有人再把交尾看成纯粹是为了生育……当然当然,除了土里巴几的农民……城里人呢,主要是当成一种娱乐……”
“对头,”冉旭立刻提供炮弹,“你看大校门的柱子上贴了一张通知:‘我院有两个名额可生二胎,有意者前去校医室报名。’贴了他妈两个月,听说没有一个老师去。”
“这就对了,”梁某越加行腔流畅,“这更证实了我刚才的理论。因此我建议,生物书上不应把男女那东西叫作生殖器了,应改成‘娱乐器’!”
这次的笑声更放肆,并伴着桌子敲击声。
脑袋昏沉的邹清泉早被闹醒,躺在铺里,兀自悲叹:唉,他们其实人人聪明,要是把这些聪明的二分之一用到学业上,该会有多么伟大——”
邹清泉不能惹他们,自知不是“嬉皮士”们的对手。他也不想给自己添麻烦,假如因此而造成心理波动,进而影响学习,那才是得不偿失。”
幸运的是,下午第一节上课铃响,吵得人心烦的四个人嘻嘻哈哈地走出了寝室。
邹清泉抓紧时间,迷迷糊糊重新进入梦乡。
不知什么时候,房门“咚”地一声打开,又“嘭”地一下关上,并被上了门栓。
邹清泉下意识地透过蚊帐,不看犹可,一看,热血“嗡”地一下涌上脑门。
他看到冉旭和一个外系的女生紧紧地抱在一起,两人亲嘴摸乳一阵,就往冉旭的下铺里倒。
邹清泉根本没料到自己会捞开蚊帐,“哗”地一声跳下去。并且会怒目金刚似地讲出那几句话。仿佛不是大脑指挥行动,而是行动本身支配着身体。他对着那个又惊又羞的女生一字一顿地说:
“同学,我告诉你,作为一个女生,读完四年大学并不容易,你要深长思之!”
说完,也不知哪来那么大的劲,“哗”地一声又翻回上铺,声息俱无。
女生芳心大乱,带着哭腔向冉旭叫道:
“你怎么能这样?!啊?!你屋里明明有人,啊!你还……”
冉旭从最初的惊诧中清醒,为了脸面,反而越加做出不在乎:
“你管他干吗?他是我们班上有名的太监,根本就不懂得什么叫人。来,不怕!”
女生不依:“你既不尊重别人,又不尊重自己!”
她一边拒绝冉旭的强行拖拽,一边品味邹清泉的话,当冉旭的右手再度去摸她的乳房时,她突然猛地一啐,一泡口水就挂在发呆的冉旭的脸颊上。
女生拉开门,拢着零乱的头发,旋风一样刮跑了。
邹清泉脸朝墙壁,一直竖耳听着下面两人的争吵,当屋子忽然清风雅静,他意识到了某种不妙。
没容他有所防备,身子已被一只大手狠狠抓住,他只感到身体忽然飘到空中,接着是肉体与地面结结实实的撞击。
他在剧痛中晕了过去。
花冲晚上到寝室来取一本诗集时,心情格外轻松,下午在广播重播音期间,他拿出两张电影票,是《红高梁》,沙坪坝影院明晚首场。方圆不说话,但眼光盈满笑意,他得到了这种无言的首肯,觉得感情生活就此会翻开一页新篇章。他向她约定明晚在学院中心花园相会的时间,他看见方圆肯定地点了头。
但现在看到脸颊带伤、躺在上铺呻吟的邹清泉,他的心沉了下来。追问缘由,邹清泉整死不说。一其时,屋里没有第三个人。架不住花冲一片真心,小个于终于吐露了一些实情。
说是干涉冉旭和外系几个人在寝室里赌博胡闹,伤了冉旭的面子,导致被打。
他保留了冉旭与那个女生上床的情节。
“你们关系闭僵了,”花冲忧虑道,“对你的学习环境不利。他们反正是破罐子破摔,以烂为烂了,而且并没丧失搞烂别人的能力,他们可以晚上打闹,白天睡觉,可你不行。”
“我也不想这样。”邹清泉有气无力地说。
“想办法调解一下。冉旭还没坏到一点不讲交情的地步。他学的是江湖上那一套,江湖上人嘛,还得奉行一个‘义’字呢。”
邹清泉无奈地点点头:“我也觉得,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不过,怎样调解呢?”
“我们干脆叫他发动本小组的男女生聚餐,他是组长,会热心的,而且会恢复他作为组长的责任心的。说不定,还可以唤醒他的一部份良知呢!”
花冲说这些时,充分显示出作为一个诗人的幻想特质,话一停,自己都被自己的设想所感动。
邹清泉听了,露出感激的笑容。
花冲马上去校园里找冉旭,从操场上一伙顶着星光踢足球的人中,把他拉出来。
冉旭听完花冲讲述,说:“算球了,现在很不好凑齐人。”
花冲歪了一会儿脑袋,猛然猜到了冉旭的意思,他听页子讲了冉旭与陈多多吵嘴的事情,冉旭肯定是担心陈多多拒绝,使他这个小组长下不了台。
“我敢打包票,”花冲拍了拍胸膛,“小组的每一个人绝对要来,尤其是那几个女生,我刚一回校,她们老远看到就喊:‘哎花冲你说;冉组长最近咋不举行野餐活动了呢?’”
冉旭高兴了一瞬,但脸色刹时又转为暗淡。
“邹清泉恐怕不会参加了?”他说。
“他那里由我去做工作。”花冲爽快地一口应承。
冉旭友好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干脆把女生也一起通知了吧。我负责凑钱买东西,一人只出五块,其余不够的我一肩担了。”
“那怎么行……”
“就这么办,组长说了算。对了,干脆烫火锅!煤油炉和锑锅都有。再说。买的菜也不用切,免得到老师们那里去借菜刀菜板,老师们又要看老婆的脸色,整得下上为难。”谋划吃喝方面,冉旭确实显示出当组长的魄力。
“行,”花冲喝采,“就这样,又简单又热闹!”
第二天上午,“马列主义基本原理”课后,花冲喊住了急急忙忙要去马丁宿舍的陈多多,传达了冉旭组长与民同乐的意思,并再三强调,希望她一定参加。
“你好傻哟,我咋会不参加呢?”陈多多甩一甩头发,乐呵呵的,“吃火锅又不是吃毒药。我去!”
“那你,”花冲高兴了,“负责通知一下我们组的每个女生。”
“为啥要我通知呢?”陈多多瞪住花冲,“张旗她们就在那边,你自己不晓得去喊呀?”
花冲脸庞微微泛红,“好,”他说,“我自己去。”停一下,又补充道,“是今天下午哟,不要忘了啊。”
“一定……哎,”她突然杀出一枪,“我请示一下,可不可以带马丁来?”
“这个嘛……”花冲为难半天,“你们自己以后慢慢烫吧,他恐怕不习惯我们的麻辣味儿。”
陈多多不多言,意味深长地笑笑,走了。
花冲镇定了自己的情绪,找到张旗,将此事告知了她和三小组另一女生丘莉。
虽说他面色平静。可面对张旗的五官,仍感到一丝内心的紧张。
张旗她们都十分高兴,遇到大炮嘴福的事情,女生没有不答应的。
事后,花冲悄悄骂自己,莫名其妙!我不是有过悦悦的么?今后不是还会有比悦悦更加典雅更加耐人寻味的方圆么?又不是一辈子没见过女人,紧张什么呢?再说,张旗与自己说到底并无任何瓜葛,她那根不时拨动我心弦的手指,究竟藏在哪里呢?
接着一阵惭愧,嘿,都这个时候了,还思考什么张旗?这是对方圆的大不敬。
花冲呀花冲,他思忖,你才从农村回来,要随时警惕自己,你是负有使命的男人,不能让儿女情长遮避了向前看路的眼睛。
但越是向自己敲警钟,方圆的情形就越是清丽的浮现在眼前。
他是个诗人,他不明白,只要具有诗人气质,这辈子就注定要与多愁善感结缘。
下午,冉旭、花冲、邹清泉、汪长云四人,早早地提了两个塑料桶和三个水瓶,到校园后门外的农贸市场去采买配莱和啤酒。农贸市场非常肮脏,污渍遍地,各色动物的心肝肠肺摊了一处又一处,散发着难以忍受的气味。天底下的农贸市场仿佛都是如此,可那些脸施脂粉、耳挂饰物的太太小姐们,却好象专门对此情有独钟。
煽着香帕挤进挤出,挑三拣回,争斤抠两,不厌其烦。
人丛中东转西转时,花冲故意拉冉旭落到后面。
“邹清泉听说是组长提议的,”花冲说,“他顿儿都不打一个就说要参加。”
冉旭吸着香烟,眼珠子向天上翻了几翻。
“其实,我和他本身也没有啥,”他想了想,“你叫他不要生气了。”
花冲笑着开玩笑:“假如你亲自给他说,他肯定高兴得昏过去。”
“也是,”冉旭受不得抬举,脸上很是松弛,“宰相肚里能撑船。哪个叫我又是组长呢。”
他把烟屁股一摔,挤到邹清泉面前。
“夫子,”他豪爽地伸出一只手,“来,握一下,冉某现在正式向你道歉。”
邹清泉反而有点慌乱,放下塑料桶,两手来回握了好一阵,小心地与冉旭握了握。
“好了好了,”花冲在一边高兴,“今后还要尽一年多学呢。”
冉但看了看邹清泉苍白的脸,又说:“这次的火锅钱你不要付了,我给。”
邹清泉急了:“不行不行,我怎么能——”
“我说行就行,算是医药费。”
“不不,我不吃药,过两天它自己会好。”
“不吃药我也给。”
“不——”
“老子今天就要给!”冉旭显出了霸气,“你再说一句‘不行’?”
花冲赶紧插入两人之间,劝住邹清泉。
“那就谢谢冉旭了。”他向邹清泉眨了眨眼睛,“你说呢,清泉?”
邹清泉默默地、算是答应。
趁冉旭与卖鸭血的小贩大声讲价之机,花冲把嘴巴低低凑向邹清泉。
“你也是,”他说,“跟他争什么嘛,他是一个逆反心理很重的人,只要他在悔过,就由着他,你要是跟他犟,他说翻脸就翻脸,比原先更凶。”
邹清泉点头,有些伤感的模样:“这样、也行,”他叹了一口气,“图个清静。”
一个小时后,花冲他们提了两大桶配莱和三水瓶散装啤酒,满载而归。
男生寝室里,陈多多、张旗和嘴唇特厚毫无灵气的丘莉,早已将一大锅调料煮得沸扬,见男生归来、一阵欢呼,忙把毛肚、木耳、鸭肠、香菇等东百分门别类清理,端去公用盥洗间,不一时,那里面就传来哗哗的水声和女生的说笑。
邻近寝室的人闻到了香味,纷纷跑来探头探脑,羡慕地问:
“喝!又要发动三大战役了?”
冉旭就家长似的得意地点头,并豪爽地举手邀客。可平时很随便的人,此时也变得拘礼,道声谢,就抽着鼻子离开,还一路在楼道里大喊。
“香死人了,你们寝室要负责偿命哟……”
川菜的中心在成都,但火锅的发祥地则在重庆。八十年代中期,正是重庆火锅走出山城、冲出四川、香飘全国的兴旺时期。但花冲出身农家,是在八五年进大学后才知道有火锅这一说的。大一的上半期,小组第一次聚会,也是烫火锅。虽说花冲满身土气,对各位同学也还不十分了解,然而心中,已在暗恋张旗。
没想到吃火锅有那么多学问,花冲自尊,尽管不明白怎样才算烫熟,但张旗在座,他岂能随便问人。进食中,处处留心别人的举动,眼见冉旭将一片生毛肚夹在筷子上,浸进翻滚的汤料,娴熟地上下左右划拉几下,就放入香油碟子,然后一张嘴,有滋有味地吞进口中,他就觉得已掌握了个中秘密。他夹起一块粗大的鳝鱼,如法炮制,结果,满口顿时弥漫开一股恶心浓稠的生血气,又不好吐出来扔掉,赶紧生吞活剥地咽进胃里,马上,心里秽气翻腾,一口气使劲憋住。眼珠子都差点呕出来。那一刻,他深切地体会到了什么叫“活要面子死受罪”的含义。
花冲不会忘,在他直想张嘴大吐的危急时刻。幸好同学们都在天南地北地说笑,没有谁注意他的窘态。可就是张旗一人看到了。花冲一抬眼的时候,张旗收回了自己的目光,随后加入了人们的“天南地北”。她仿佛哪里都去过:兵马俑、大观园、中山陵、少林寺,一个个款款道来;而她又似乎什么都懂:摄影、养花、弹吉它、画国画,一门门详加评说。
就在那时,花冲突然间就感到了深刻的自卑。他羞于参加谈话,他不能告诉同学们他最远就是到过脚下的重庆。他从未出过省,除了诗歌这种古老的文明以外,他甚至对现代文明一窍不通。
而且,看着张旗侃侃而谈的红唇,他逐渐对她产生了恼意。他觉得女同学是故意向他炫耀,并变相地嘲弄他的土气。一段时间后,陈多多居然还向他说什么《如果你继续敲门》,这故事肯定是胡编无疑。
那次聚餐的后半时,花冲几乎没讲一句话。他很后悔在此之前悄悄给张旗送书的行为,那一定让这个得意的女生取笑了!看张旗浅薄的样子,这女生根本不会爱他,嗤,她难道就值得我爱?
哦,如今都过去了。“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今日之花冲,早已不是昔日没见过世面的农家子弟了。烫火锅,小菜一碟!
花冲精神很好,喝啤酒时话也不少。他的目的达到了。冉旭向邹清泉道了歉,这就是这次聚餐会的最大收获。
可人人都没料到,聚餐会的结局却非常糟糕。
酒过半巡,陈多多一人的声音逐渐多了起来。本来,烫火锅时下什么菜,由着每个人的高兴,想怎样烫就怎样烫,大可不必强求一律,想不到陈多多却要指指点点,一会儿惊叫黄喉煮老了,一会儿又指责南笋烫掉了营养。说到兴起,就品评中国人的丑陋,说这种吃法既不文明又不卫生,她在马丁那里吃了几次西餐。如今再吃重庆火锅,就一点也不习惯了。
没有一个人接她的话,包括张旗在内,陈多多说得越得意,大家越是沉默。
冉旭阴着脸,不出声只是大张旗鼓地吃喝。陈多多说得有多狂,他就吃得有多狠。
陈多多却越发滑了嘴,看看大家不悦的脸色,认为同学们都在嫉妒她,就耍开了小性子。
哼,她想,我越是遭你们嫉妒,就越征明我拥有着你们没有得到或根本得不到的东西。你们害怕听美国、害怕听马丁,我就偏要一口一个美国、一口一个马丁!
“你们别看马丁满肚子学问,”她向四周夸张地张扬着她的表情,“他做饭菜的水平在中国也可以评个一级厨师!人家文明程度高的国家就是不一样,男女绝对平等:不象中国的男人,屁本事没有,还动不动来个大男子主义,可笑!”
她的话让本来就不舒畅的空气更加凝重。
“马丁太幸福了,”陈多多还在继续,“父母就他一个孩子,家里竟有三部豪华汽车,两套别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