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丁一直用欣赏的眼光参观完了她穿衣的全过程,待她下床急急忙忙要离开时,他才不紧不慢地走上前,捧住了她的脑袋。
“密斯陈,”为了表情达意的流利,这次他使用了完全的英语,“陈小姐,你是个谜一样的女人,你身上的每一块肌肉都散发着魅力!”
陈多多听不见美国老师咕噜的是什么,她象踩在一团棉花上,晃晃悠悠地走出了那间充满腥膻味的屋子。
那一刻,她突然对这间小屋充满了仇恨,真想一巴掌焰在马丁那张平静轻松的长脸上。
但那不过是思维的一瞬间的任性,从这个迷乱的黄昏开始,陈多多也就迷失了自己,她造访这间小屋的时间一天比一天频繁,直到两年后她人生的星空骤然暗淡。
关于这件事的细微末节,中文系的大多数人都不清楚,或者知道陈多多爱往马丁的住所跑,也不愿意相信事情会进展得如此神速。
但冉旭能猜到,凭他流氓式的直觉,他能穿透马丁那间垂着缕花落地窗帘的卧室,看到一对异国男女的放浪。
冉旭再也无法品尝江雨夜,越到不了手,就越是想念,看到每一个女生,他的心脏都会燃烧。他的激情总得有一个发泻口,否则一旦失控,将会是他自己的毁灭。
他有的是钱,在花销方面,他那“冉百万”的父亲决不会让他吃亏。在江雨夜那里碰壁后,他更是到处结交女朋友,本系的,外系的,只要与他相投,立即一拍即合。
八十年代中期,正是大学校园里主义盛行、观点如林的时代,空前的活跃,也带来空前的空虚。脑子中旧的存在扫地出门,而新的东西闪烁芜杂,急切间不能鉴别接收。信仰真空在形成,实用主义大受宠。
冉旭就公开宣扬,他实践的是“杯水主义”。
有一天,他守在专家教授住宿区,截住了从里面出来的陈多多。
“哈罗,老婆。”他大咧咧地招呼。
“滚远些,”陈多多佯怒着举起小拳头,“哪个是你的鬼老婆!”
“我看到你从国外回来,想必又有大大的收获。”他把重音放在“收获”两字上。“哎,请教一下,啥叫‘杯水主义’?”
陈多多云里雾里,挠了半天头发,想不出所以然。
“嘿嘿,不行了吧。免费告诉你,就是喝水嘛,一会儿一杯,一会儿一杯,没有个固定的。我就喜欢这样,我看你也有这个瘾儿。”
“哪个说的屁话?”
“咦?你敢小看?老实通告你,这是无产阶级的伟大导师列宁先生,在《列宁全集》里提出来的,我从幼儿园起就学他的著作,倒背如流。”
“咋个列宁也敢乱说?你当我是乡里的娃娃?。”
“哄你是你的儿……当然,他老人家是批判男女中间的杯水主义。可是哇,你不实行一下杯水主义,你怎么搞得清楚,你怎么批判它?所以,第一是实践嘛,实践是检验男人的唯一标准嘛。”
陈多多的脸红一阵白一阵,提起小手袋向冉旭打去。冉旭不躲闪,迎面一把抓住她的手,“啵”地一声就给姑娘的脸上盖一个吻。
“美国人动得,中国人更动得,”他恶声恶气地说,“你借我的钱是去供洋鬼子,我不要你还,但我要你先当中国人的老婆!”
本来,冉旭对于获得陈多多是满怀信心的,初进大学,他就一眼看出,陈多多与江雨夜不是一类,这两个姑娘不但外形悬殊,秉性更是各有千秋。江雨夜国空一切,盛气凌人,陈多多则活泼大方,生冷不忌。江雨夜外表骄傲,骨子里更骄傲,为一句玩笑,马上视若仇敌,而陈多多可以现说现丢,仇恨不过夜。可是到头来,那么骄傲的江雨夜都着了他冉旭的道儿,可似乎唾手可得的小女人陈多多,却装疯卖傻,老不上勾。
原来,她外表的大大咧咧是假装的,她天生是个阴谋家,她窥探方向的本领远在众人的估计之上,对她没有大利的人她可以虚与周旋,决不整个付出,而对关系她人生未来的目标,她可以不要廉耻,送货上门。
“烂货!”冉旭咬牙,声音从省缝间逼出,“汉奸卖国贼!”
陈多多在他的手腕下挣扎,用脚踢他的小腿。
“我不是你的!”她的嘶喊带着哭腔,“你没有权利!”
冉旭突然间觉得空虚,手一松,丢开陈多多。
美国佬,他口里念叼着,美国佬是什么?是他妈我根本不了解的一类物质,因为不了解,就无法找到抗衡他们的办法。可气的是,陈多多了解了他们,让一个美国伦爱上了她。
呸,什么爱上,是自己脱了裤子躺到人家的床上!
而我冉旭,却不能使这个轻薄的女人自己上床。我缺乏什么样的魅力?我为什么在陈多多的眼里不值几个钱?
陈多多抽泣着,好衣裙。
“你有本事打美国人去,”陈多多鼻子眼睛都在诉说委屈,“在女生身上充什么英雄!”说完这句话,一昂头,伤心万般地走了。
有本事打美国人去?
冉旭的精神支柱轰然倒塌,他怅怅地一屁股坐在草坪上。是啊,要是陈多多爱上的是与他一样的黑头发黑眼睛的中国小子该有多好,那样,他冉旭就可以跟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名正言顺地打一架,甚至象被公捕了的那个谭姓男生一样,抓住陈多多,当着那家伙的面,要小女人吻他,不吻的话,就一刀子捅进她的阴部,叫她认识“马王爷长着三只眼”!
可她偏偏爱上的是一个黄毛美国人,他妈的还受外交保护,弄不好老子一个人就弓;发起一场世界大战,呸……冉旭蔫蔫地往回走,他不想阻止自己无可挽救地堕落下去。他决定用自我毁灭的方法,来报复陈多多、江雨夜、以及那个一头黄毛的美国佬马丁。
是谁说过,“即使当坏人,也要当最坏的,中不溜秋的没意思”?呵,是父亲,是我那个该进监牢去吃八两的老爸。
放心,冉老头,你儿子在你所指引的道路上乖风破浪地向前进,他不会给你丢脸,他的所作所为一定会超过你。你就等着瞧!
花冲从山中老家回来了,一进广播站,不觉耳目一新,站房里干干净净,播音器、书桌、笔筒、木凳、床沿和里里外外的地板,比他在时起码干净三倍。每一样物件都放得井然有序。床上一向横拖竖卷的被子,叠成标准的长方形,规规矩矩地蹲在床头;皱皱巴巴的布毯,拉得平展无痕,朝外的一段被细心拉下来,垂在空中,遮住了床下的烂书、烂纸箱、烂鞋子及一切最好不见人的玩意儿。这么一来,屋子宽敞了、明亮了、甚而至于高贵了。
无疑,这一切都是方圆做的。
晚上,花冲躺在床上美美地睡了一觉。他觉得,屋子里散发着一种隐隐约约的温香,仿佛是从方圆的手掌上、唇齿间、和每一块肌肤上散发出来的。
于是,一种久违了的、被女性心灵所浸染,被女性肉体所触摸的柔情,从花冲的体内悄然升起,使他睡得如此香甜,一觉就到天光大亮。但他不愿起床,紧紧地抱住被子,象拥抱一个有生命有情感的人儿。
就在他迷糊着赖床的时候,“校园新闻”的责编用钥匙捅开房门走进来。这就是那个长相象大嫂却属于事业型而缺乏温柔的女生。她猛然见到躺在床上的花冲,吓了一跳;“站长回来啦?”她嗓门很粗,本能地招呼,“时间都到了,你怎么不放广播?”
花冲不好意思,他简直忘了这事。
见站长窘态,女生转移了眼光:“你睡吧,我今天再帮你一次。”
花冲把被子裹得更紧,老老实实窝在床上。
“这几天,”他问,“都是你早上跑来放?”
“嗯,”女生忙着调试机器,头也不回,“站长既然相信我,把钥匙都给我们了,我不来谁来呢?”
“麻烦你了。”
“说哪去了,反正是我们大家的事嘛。”
女生忙碌完毕,松了气问道:“站长,我这把钥匙,是我交给书记,还是你去交?”
“你交给他吧,就说我回来了。”
待女生要出门,花冲问道:“这几天广播站没啥问题吧?”
“没有。”
“播音员有没有迟到或早退的,甚至播音出大错的?”
“没有,都挺好的。一天三次播音,我基本都在这里。”
“唔……那你去吧。”
女生走了。
花冲忽然没了兴致。难道这屋子、这床,都不是方圆收拾的?如果一天三次播音时刚才那女生都在场,方圆就不可能帮他收拾……当然,方圆即使对我有意思,也不可能做得这么露骨。
花冲本来想从女生嘴里询问一下方圆的情况,却什么也没有得到,还打乱了自己的好心情,粉碎了先前温馨的幻想。
昨夜闻到的那股沁人心脾的温香荡然无存了。
起了床,才觉得室内并没有昨晚看到的那么整洁,有些东西移动了地方,用起来反而没有以前方便,还有些小玩意儿似乎不在了,是什么,一时记不起来。
花冲恹恹的,慢慢把茶杯、笔筒之类的常用之物放回原处。
他的心情越来越坏,急于想马上见到方圆的要求搅得他五心不安。算起来,今天才星期一,把今天加在一起,还有足足三天才能与方圆见面。这简直要人的命!
他东摸摸,西看看,象掉了祖传宝物。从窗口远眺,楼下不远的大操场上,传来同学们跑步的声音。中心花园西边一块空地上,是一大群退了休的学院老太太,排成整齐的方队,合着录音机的乐曲,在跳民间传统的扇子舞。再远些的图书馆前的小操场上,则是一些上了年纪的退休男职工在打缓慢的太极拳。艺术系的年青男女生龙活虎,在竹林中练习散打,身子如剪影,“嗨——啪!”“嗨——啪”的呼喊声从空气中隐隐传来。
这是这所高等学府的独特景观,花冲在农村的一个星期中格外想念。但此时此刻,他却有些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了。相反,只要往哪儿二看,哪里都是方圆的形象,排成一幅长卷,哗哗啦啦水一样在心中流泻。
花冲漱了口,洗了脸,广播时间也该结束了。他关了机,却不知道下一步该做什么。昨晚在火车上吃得太多,姐姐煮的十个鸡蛋、一大包蒸红薯,全部与同座聊天的几个湖北人分享了,那几个湖北人出来推销饮料机,从他们口中,花冲对商品经济带给全国的飞跃变化又喜又忧。去食堂吗?肯定吃不下早饭。看看墙上的电子钟,离上课还有一个小时,这时间怎么熬啊!
他在屋子里转来转去,随口吟哦起司马相如的《凤求凰》:
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凤飞翩翩兮,四海求凰。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张弦代语兮,欲诉衷肠。何时见许兮,慰我彷徨。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不得不飞兮,使我沦亡。
吟哦一阵,花冲忽又觉得自己可笑。他果然自嘲地笑了一声,复又坐到床上,想:司马相如是大才子,他可以“张弦代语”,把一代美女卓文君吸引到自己怀抱,我有司马的天才么?如果不是在舞场上,我能让方圆投入我的怀抱么?她有那么好的家庭条件,住在长江边有名的大城市,父亲是本学院著名教授,而草民如我,家居巴山深处,回去一趟要坐火车、转汽车、搭牛车,最后是以步代车,走得双脚发麻、浑身汗臭,才能抵达大山褶子缝里的村落!
方圆是那么圣洁,那么高雅,表面上容易亲近,但那种亲近是令你自惭形秽的。
她让你在她心灵的门槛上徘徊窥探,却不把门开到足够的宽度,使你空有机会,但无由进入。
是的,我虽在城市生活了三年,根却深深扎在农村,我的血管里,流着地地道道的农民的鲜血。农民的血型到底属于哪一种类呢?它能输入城里人的体内吗?他们不会嫌弃它卑微而肮脏吗?方圆这种姑娘,能感受到我表面风光内心懦弱的本性吗?她能够救我、给我力量、让我藐视世间万物走向人生辉煌吗?
不不!她是不能的!尽管她只需要扑在我耳边说一句:“我爱你!”我就会象一个真正的男子汉那样坚强地活着。可是她不会说出这句话,她太美丽了,美丽得象出水芙蓉。或者象完美的裸女,躺在海滩上,身边环绕着史前的贝壳和龙骨,茫茫宇宙中,尽显人类精英的魅力!
所以说,她从骨子里来说是骄傲无比的,只不过在平时,她把这种骄傲埋藏得太深,她从灵魂深处,是看不起我这个农民的!
说不定,在我离开学院的一个星期中,她听说了我和悦悦的那段经历,各个系的女生中,传播这类消息的小人多如牛毛。是的,一定是这样,这情形太糟糕了!
花冲被自己的多愁善感所包围,想到黯然处,不禁悲从中来。
故乡之行,本来已基本消除了因悦悦离去而带来的沉郁,听着父亲的遭遇,重新煽动起内心奋斗的激情。然而,一回到校园,沛然充实的激情便倏然退潮,干硬的河床也就裸露无遗了。
他思虑着、彷徨着,捱去了课前的大半个小时。
不行!他猛然跳起来。我今天非得见见她。
哪里去见呢?内心另一个声音在表示担忧。
家里,就到她的家里!他做出一副誓死如归的神情,左臂往空中一劈。
不行。他马上又迟疑了。去她家里,方教授不会怀疑我别有企图吗?不会恶狠狠地把我轰出去吗?
那就……到她上课的教室去找她!
他顷刻之间重新拟定方案。对,不错,我是她的上级,安排广播站的事情,名正言顺。
就这么干!他鼓励自己,下定了决心。
他整了整衣服,怀着孤注一掷的英雄胆略,走下大楼。
然而刚出楼门,他的信心就象被针尖戳破的汽球,他的双腿发软,整个人靠在廊柱上。
他第一节有课,而方圆的教室离他的教室很远,一个在北,一个在南。根据以往对方圆生活习惯的了解,她是绝对不会提前进课堂的。要见她,只有在第一节课下了后才有希望。那时,找到她说上一两句话,还未尽意,就得又往自己的教室跑,奔命一样。赶回课堂,第二节课也上了一小半。当然输导员不会过问,他并不知道自己已经返校。但这样做,不是很无聊吗?
是的,很无聊,十分无聊!万分无聊!!
花冲突然间对自己很厌倦。
罢了罢了,见到方圆又该说些什么呢?问广播站的情况?她会客气地说不是她负责,全面的情形她不了解。那么除此之外又该说什么呢?你天远地远地跑去,只听她几句简明扼要的客气吗?你如果自己不嫌无聊,别人都替你感到无聊:
花冲把自己先前的方案全部推翻了。
他干脆懒得回楼上,打算到校园里瞎转一阵,就直接进教室。
刚上林荫道,就听有人兴奋地喊:
“站长!”
他抬头一看,不禁愣了,老天爷,这不是方圆吗?!
一瞬时,天清气朗,惠风晓畅,百鸟啁啾。
方圆手里提着一大包东西,一脸的灿烂。
“这么、早……”花冲似乎承受不起突然降临的惊喜,说话有点结巴,“你、你做啥来?”
“我妈有点胃病,”方圆说,“外面给她配了副中药。哎,听说你父亲病了,好了吗?”
“好了好了。”
“什么时候回来的?”
“就昨晚上……这个,广播站没啥吧?”
“没事。都在等你回来。”
“当然要回来的……呃,我看街上的广告,下个月要演《红高梁》,张艺谋拍的。到时我……请你看电影。”
“真的?”方圆星眸闪亮,不知是因花冲请她而高兴。还是因为看《红高梁》
本身。
“真的,”花冲比她更高兴,“买到票我预先通知。”
“那就谢谢站长了!”
花冲笑了,非常非常惬意的笑。
“那,”方圆想起一个问题,“还请别人吗?”
花冲不明白她的意思。这姑娘,高兴时多么单纯,但不知道她是真的这样还是特别会掩饰。她是希望有别人呢,还是希望没别人?花冲吱唔了一下,只能含含糊糊地应付:
“这个……我问问他们再说。”
“那我到时一定看。”方圆说,又看看手腕上的表,“呀,快上课了,我得走了。”说完,迈着优雅的步态,沿林荫道向荷花池方向走去。
花冲站在原地,他觉得这是最富诗意的一个早晨。
花冲从老家回来半个月后的一天下午,邹清泉终于挨了冉旭的打。
自从与陈多多发生纠纷后,冉旭精力特别旺盛,与校园里各班各系的“嬉皮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