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花冲离开学校的一个多星期,C学院虽然天天有故事发生,但大多并不动人,只不过是一些随时都有可能出现的平凡小事,其微不足道的力量,决不至于震动这所卧居山城历史悠久人才辈出名声在外的高等学府,它庞大的身躯,象一座冰山,稀薄的阳光或是怒吼的朔风,都不能轻易将它融化或摇撼。
但它的自身正相反,哪怕是以世间最为缓慢的速度向任何一个方向位移,都会引起人们的普遍关注,对着它惊呼呐喊或者惋惜哀叹。
因此,它有着巨大的包容性,并因这种巨大的包容性而让大森林里的各类花草、禽兽、以及不辞辛劳披荆斩棘往来穿梭的猎人,都遵循自然规律自生自灭。它是不惧怕身上的脓疮的,即使是累累伤痕,也不会损伤它完整的骨赂和经脉。这是它沉默的力量,也是它久盛不衰的根本原因。
一个太阳很大的中午,小个子邹清泉从图书馆最后一个出来,去学生们最为集中的二食堂打饭,他看见食堂大门右侧人头滚滚,他知道,那里是经常贴出各种通知告示以及打油诗的“专属领域”,他挤进去,才看了一行,就觉得一股生气从脚底升起。
这是一张喜报。
喜报
物理系八五级二班郁杰同学,因在显象管研究方面有突破性进展,继获得国家专利局之专利认可之后,昨天又获四川省一九八七年度科技进步奖,特予公告!
邹清泉的身前身后挤满了重重叠叠的人,相互穿插着、传播着这件大快人心的消息。站在圈外的人,几乎没有一个仅满足于听听口搞新闻,他们都想亲自看一看,以得到视听感官上的全面享受,于是展开了一惕“前呼后拥”的争战。
当然,这种争战经常出现,甚至可以说天天都有,不过那只是为了从巴掌大的窗口买到每天定额供应的狗肉罗卜汤。
今天却不同了,大家是为了看一张红纸,看看红纸上的那个名字,看看占去红纸五分之一版面的渺渺几句话。不管多么拥挤,站在最前面的,都把全身力量集中到脚趾上,牢牢地抓住地面,与红纸保持一尺来宽的距离,以免损坏了它。待看过几遍之后,再小心地退出去,自觉地让别的同学补上来。
大家兴奋着、骄傲着、谈论着。这一刻,全体C学院的子民们觉得,这不仅仅是郁杰个人的骄傲,而且是C学院全院的骄傲,是被C学院巨大的翅膀荫蔽下的每一个男女的骄傲。那些平时大骂读书大骂教授的、那些将美丽的青春象扔便纸一样随意抛洒的、那些花天酒地灯红酒绿打的是麻将谈的是女人的,在这一刻都感受到了庄严的激动。
邹清泉更骄傲,他把喜报从头到尾只字不漏地至少看了五遍,拿碗筷的手在微微颤抖,那是被内心的热潮强烈冲击所致。他认识物理系那个貌不惊人的同学,或者说,他与他还有一面之交。
那是读大一时一个阴雨绵绵的秋季,邹清泉正伏在图书馆的窗台上办理借阅手续,忽然听到另一个窗台上传来女管理员的抱怨声,他扭头一看,虽然说不出那个挨训的眼镜同学的名姓,但这个人的相貌他见过。
说起来,C学院中,没见过郁杰模样的人真还不多。几乎每个星期天,他都要在与二食堂相对的中文系办公大楼下面设个摊子,免费为全院师生员工修理录音机、电视机,两年多来,从未间断,哪怕刮风下雨,他也用竹竿撑起一块厚厚的塑料薄膜,坚守自己的岗位。弄到后来,学院里凡录音机电视机坏过的人,都得到过他的好处。
可是,得了他好处的人,很大一部份却不知道他是物理系的学生,把他当成学院的临时工,其存在就是专门为大家服务。一些要他修东修西的人,带着盛气凌人的架势,约定时间去取,若没按时修好,往往大发脾气,那神情仿佛是说;我是大学生研究生,你一个小小修理工,怎么敢这么耽误我宝贵的时间!
但从没有人看见过“修理工”动气,他总是耐心地解释:之所以没按时为你先生或小姐修好,是因为你的东西过于破烂,或是一些短缺的零配件尚未买到,请假以时日,稍安勿躁。
邹清泉家风严谨,父亲从不娇宠子女,加上从这学期开始,他正秘密资助一位家乡姑娘复考大学,所以手头拮据,并无录音机之类,没与“修理工”正面打过交道,可出于对爱书人的敬重,何况人家又是一个“自学”的小工人,邹清泉觉得自己有义务帮助他。
他与图书馆的李馆长很熟,原因是李馆长看到他来阅览室读书和借书的次数最多,更为重要的是,李馆长极为欣赏邹清泉选择书目的能力,既系统有序,又旁骛种种,如此读书,数年之后,必成大器,为将来做大学问搞大创造打下坚实良好的基础。李馆长器重邹清泉,图书馆外的宣传栏,每期都约邹清泉写一份读书体会,邹清泉诺诺点头,按时交稿,从不误期。
凭着这层关系,邹清泉专门跑到三楼的馆长办公室找出李馆长,李馆长听完介绍,破例去到等级森严的藏书室。取出本来只允许讲师以上级别才能外借的那几本书,递给了郁杰。
“谢谢谢谢……”郁杰象骤然得了不义之财,点头哈腰的样子,似乎象面对上帝本人。
“谢我干啥,该谢这位同学,”李馆长一把将邹清泉拉到郁杰身前,“是他帮你说的话,不然哪有这么好的事。”
郁杰一脸通红,看着邹清泉,吭哧吭哧半天讲不出个所以然。邹清泉也是个不善于应酬的人,结果两人一起闹个大红脸。
他们交换了姓名、班级、宿舍号数,邹清泉才正式得知,这个戴眼镜的家伙根本不是什么修理工,人家是与他同校同级只是不同系的大学生。
尽管分手时郁杰诚恳地邀请邹清泉有空去他的寝室玩,但邹清泉从没去过。他实在没有空闲的时间。再说,也不能因为给了人家一点力所能及的帮助,就以为做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壮举,有事无事跑到人家那里干啥呢?那不是专门提醒人家别忘了感激吗?
现在站在这张红色的喜报前,邹清泉能不格外激动、格外欣慰吗?
他退出人圈,手心也湿了,他知道这都是因为心跳过速。
他的身前身后,是一片无遮无拦的议论:
“嘿,平时看他傻痴痴的样子,还有这一招哇!”
“这叫憨人有憨福。”
“我们也少打两圈麻将,去研究个什么东西,至少毕业回家后把老祖母吓一跳。”
“你我这种人,船已下滩了,拉不转来了。”
“也倒是,即使没下滩,有人家那种智力么?”
“那当然,那当然……”
邹清泉的肩膀被人一拍,他回头一看,是冉旭和陈多多敲着饭碗过来了。“啥事这么热闹,”冉旭毗着嘴问,一口抽烟过度的黑牙在阳光下闪着令人不安的光,“卖卤鸭子啦?”
邹清泉与冉旭一个寝室,但他对嬉皮士一样的小城公子从无好感。然而又不能得罪他,冉旭有时的蛮横让邹清泉心中发怵。
“你自己看嘛。”他说,“墙上都写着的。”
陈多多挤了进去。
冉旭则踮着脚尖,一目十行地读完,立刻大声评论:
“这狗日的崽儿,隐藏得象个老特务!那次把我的‘随身听’修脱了一块漆,我还差点儿捶他呢。”
邹清泉象本人受了侮辱,鼻子上沁出颗颗汗珠。
“不要把庄严当幽默。”邹清泉说,“说话还是要分个场合。”
“咦?”冉旭象不认识似地上下打量邹清泉,看表情,他并没生邹清泉的气,“全世界都不正经了,怎么就你还绷着一张脸。笑一个,笑一个嘛。”
邹清泉把头调到一边,对冉旭,最经济实惠的手段,就是不理他。
陈多多兴高采烈地挤了出来:“看到没有?国家一级的专利,以后就是转让专利权,也够他娃娃吃一辈子的了。”
“不要去羡慕不认识的人,”冉旭肩膀撞一下陈多多,“我们两口子,该过哈生活,还是过啥生活。”
陈多多用饭勺追着打冉旭,一边吱哇大叫:
“冉旭你给我说清楚,哪个跟你是两口子?你当真是抓屎糊脸哟!”
冉旭和周围一些听他们逗嘴的男生,“哄”地一下笑起来。
“喝!喝!”冉旭一边招架一边放开喉咙喊,“这是你自己说的哟,大家听见的,她自己承认自己是一泡屎哟……”
陈多多与他打闹得更欢。
邹清泉转身就走了。
但“郁杰震波”仅只撼动了C学院宽广湖面的一层水皮,震波过后。湖面复归于平静。它没有、也不可能穿透每一个C学院学子的深心。
对此事最觉遗憾的是邹清泉。
是啊,你院方为什么如此冷静,为什么不轰轰烈烈大张旗鼓地闹腾上几天?贴出喜报之后,也不见其他的宣传手段紧紧跟上,更没有象几年前那样,动辙掀起一个声势浩大的运动,以此引发大学生们“学科学、爱科学”的热潮,并借机将郁杰大树特树,让每一个从他身边走过的同学,都产生一种见贤思齐的欲望。
连冉旭辈都对院方的低调惊诧莫名。
“喂,夫子,”三天后在寝室里,与外系几个男生悄悄打麻将的冉旭,对着上铺不声不响看什么的邹清泉搭话,“据路透社消息,院方才给那个小眼镜五十块钱奖金。是不是?”
“”五十?”一个“麻友”不解,“跟老子上个星期输的伙食费一样多。这么一点银子,也算奖励?”
“就是,”另一个男生补充,“到学院档案室去翻它的老底,打赌,翻到民国初年美国人建这个学院的开头,伯也找不出了个获得这种国家殊荣的历史。”
冉旭就骂起来:
“要是老子,有功夫才不花到那上头。五十元?搅个女同学打一阵于哈欠也不止花这么一点。划不来当真划不来……哎你说是不是,夫子?”
邹清泉向里翻个身,响响地放个屁。
寝室里一片轰笑。笑声过后,麻将闹腾得更欢。
邹清泉面壁悲哀。显然,五十元的奖励,在一部份学生中起的是负面作用,更加淡化了他们的进取意识,而对那些卧薪尝胆、甘于寂寞地做学问的少数同学来说,似乎是无奈地施舍,甚至叫耻笑有加。
当然,这只是邹清泉一时愤激的思绪,对他来说,哪怕院方一分钱也不奖给郁杰,他也会从中汲取到足够的力量,因为他与郁杰那种类型的学生一样,所注目的不是物质,而是精神创造的米芒。
邹清泉叹了一口气,他手上拿的不是教科书,而是一封信。一封女性寄给他的信。
严格说来,邹清泉家境并不算贫寒,他祖籍在距成都西郊二十一公里的温江,此地是“天府之国”的腹心地带,得两千多年前秦朝太守李冰修成的都江堰水利灌溉之便,物产丰饶,民风悠闲。成都周围农村过去流传着一句老话:“金温江、银郸县、叫化子出在双流县。”可见温江是很富裕的地区。邹家在公平乡是小有名气的养殖专业户,每年将塘养的大小鱼蟹运到成都水产市场,就是一大笔收入。
但邹家父母治家谨严。
“娃儿咧,”父亲在刚摘去地主帽子的那个晚上,就召集全家老小,一脸涕泪地训话,“我说太阳不会从西边出来,我今天打自己的耳巴子,太阳硬是从西边出来了呢……你们,”他点着他老婆、以及二十岁的大姐、十七岁的大哥和刚进乡上初中的邹清泉,“决不要揩了屁股,就忘了原先裆里的屎。先前我们怎么做人,今后还是怎么做人。老大老二安心务农,么娃子你埋头读书。哪个敢在乡里乡亲面前做出轻狂样,我先就打断他的腿!听到没有?”
“听到了……”围着大家长的人一起真诚地回答。
也许是一出身就遭周围环境压迫,如今即使借一百二十个胆子给小个子邹清泉,他也抖不出小人得志的威风。他在被村里小孩随便打骂的年月里,深深地龟缩进内心,他用长夜中不尽的幻想做养料,悄悄地滋润着自己成长。
而今背上沉重的大山掀掉了,但他的性格已然形成,内心生活是他的天地,也是他的避风港,他寡言少语,看似胸有城府,其实心地清纯,轻视物欲,他对所爱好的专业知识倾心爱恋,一头扎进去便如吮甘露,迷不知其所终。
但即使清静如他,也脱离不了俗事牵绊,他手中的那封信,写着高三时同班女同学的娟秀手迹。
往信上看一眼,邹清泉就要悄悄长叹一声。
他和她不同村,进乡中学后才相互认识。她个头不矮,比他还要高出两公分。
他沉默寡言,她亦惜语如金。他们分别是班上的得分高手,他是男中状元,她是女中第一。班上考试,他俩双双第一。年级评分,他俩并列榜首。全校表彰,又是他俩比肩等高。
同学乱开玩笑,说他们是金童玉女,天生一对,地造一双。他满脑门汗珠,她双颊羞红。他们之间反而不说话,偶然相互眼光碰到了,也避之不及,唯恐授人以柄。
八五下半学期,是高考冲刺的关键,她却突然从班上消失,她在时他极力规避,她不在时他一下觉得心里空了一块东西。消息传来,原来她那搞运输的父亲在成都至温江的高速公路上出车祸丢了性命,母亲一急之下神经错乱,原先的小康之家倾刻大厦垮塌,她无力求学,回家侍奉母亲。
怀着一颗怅怅之心,他考上了重庆的C学院,读到大三,他基本上已将她忘记,可就在寒假回家的第二天,她突然在村外的竹林边“碰”到了他,她低眉垂首,长睫在黄昏的余光下给脸上投下动人的阴影。她慌乱而坚决地告诉他,她母亲两月前去世了,这是悲伤,也是解脱。她决定自学高三课程,选择文科,今后要去大学的考场上一搏。她想借他大一的书本,为高考中标增加保险系数。她现在很穷,但为了改变人生,她要奋力自救。
他把书给了她,并帮她拟定了学习计划,看着她忙于农活带给手上的冻裂的口子,他突然决定要在经济上给她以扶助。这个意思他没有说出来,一是不习惯张扬还没办成的事,二是因为害羞。
他把与她的相见瞒着家里,他很清楚父亲的秉性,在离家上大学的那天,父亲深沉地叮嘱他,为了对得起如今的清平世道,“除了读书,其余一切免谈!”
他未能免谈,这半年,他每半个月要接到姑娘一封信,里面是她的语文作业,字迹娟秀,用的纸却多皱而杂乱,显见是手头很紧,无力买本子。他认真批改过后,给她寄回。他每个月还附上十元钱,虽是杯水车薪,但他是从每月的生活费里挤出来的,父亲为了磨破他的人生,每个学期的费用都压到最低点。
他不认为这是男女之情,更不承认是爱。假如她是一个男的,他心里为自己辩解道,我同样会如此对待。
可姑娘与他不同,她的信中,越来越多的露出了“那种意思”。比如这封信的结尾就写道:
“……劳动和学习时候还好,恼人的是只要一安静,特别是夜静更深,你的影子就飘到我的眼前,赶也赶不走,说实话,我也不想赶,因为,你的面容是那么亲切、那么动人,发射着崇高和智慧的光辉。我原先基本上是孤儿一个,我觉得,你却是使我感到不再孤独的唯一的亲人……”
邹清泉再是木头人,也会感受到信中传达的是一种什么样的情绪。
他应该怎么办呢?
好办,他对自己说,以不变应万变。我只是尽一个高中同学的同窗之谊,我现在的任务是学习,儿女情长非我辈所能奢享,成大气候者,必拒声色犬马于身外。
话虽这样说,而每每提笔回信,便是最最作难的时候。就象前几封信,想好的是要直言劝告、表明心迹,可一落在纸上,却成了欲说还休。
唉,世间最苦人心者,莫过一个“情”字,现在还不是情呢,就教人一咏三叹,愁肠百结,孔夫子那么伟大的圣人,编选的《诗经》中,还把那首著名的情诗放在篇首呢,哦,“关关睢鸠,在河之州,窕窈淑女,君子好逑……”
“夫子,”他突然听到冉旭的喊声,“你在上面念念有词,发梦癫吗?”
邹清泉彻底清醒,为刚才的失态颇感汗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