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二哥念给我听过,那都是写的个皮毛,唔,还没写到点子上呢。”
花冲吃惊地看着七十余岁的父亲,他干枯瘦小、满脸沧桑,叫城里人看见,第一个印象肯定是;土,货真价实的土里土气。结果,却能对儿子的诗歌做出“针见血的评价。
父亲还按着自己的思路往下说:
“你为啥不写一写狗日的孬牛?有的山里人,把我们用命换来的田土丢了抛荒,还发了大财,这他娘的成个什么道理?!”
父亲没说大哥的老婆也被孬牛霸占了,花冲知道,他对这种话题说不出口。父亲无肉的脸在温暧的空气中抽搐,嘴边几根花白的胡须不停地抖动。
“这些事情,”花冲平和地说,担心给父亲火上浇油,“我以前并不了解,回来时,才听一个车夫说起。”
父亲没再作声,那一阵愤怒发泄了,象暴涨的洪水迅速消退,留下的只是白茫茫苍凉无涯的河滩地。
太阳穿进云层去了,满坡苍翠的大山,立刻黯淡下来。
花冲觉得那暗淡的光线象一个历史的黑洞,把他的思绪向某个幽深的所在牵引,一瞬间,他自己都没想到会问道父亲的过去。
“爸,那个时候那样冤枉你,你是怎样逃脱追捕的呢?”
父亲的眼光亮了,回忆使他兴奋也使他痛苦:“你以为我就认了账?为换一条活命?”
“爸,看你想到啥了!”
“为了我,老李他死啦……”
花天狗从红军总医院逃进深山里时,由于军事上的失利,红四方面军也开始了撤出川陕苏区的战略大转移。蒋介石布置刘湘等军阀对大巴山根据地进行“清共剿赤”的绥靖计划,宣布“一旦收复失地,即须办理清乡善后”。一时间,军阀队伍和还乡地主纷纷组织了“清共委员会”、“清乡军”、“侦缉队”、“检查所”,剿杀的对象是大山里的赤色游击队和红军时期的苏维埃积极分子。
离散的零星红军战士,当然首当其冲地列入清剿之列。
花天狗在密林中流串,惶惶如丧家之大,红军要杀他,地主还乡武装和国民党部队也要杀他,他不属于任何阵营,他是一个找不到自己的人。
可在心灵深处,他依然认为自己是红军战士,他的血液里流着造反农民不可更改的阶级鲜血。他很清楚他最终有一天是会回到他的队伍中,一旦部队里弄清他受蒙蔽的真象,就会收留他,象母亲收留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一样。
他在躲避“清剿队”的搜山时不慎掉入猎人挖的陷阱,几天以后,脚上被竹尖戳破的伤口化脓溃烂。幸好被打柴的李守福看见,把他背到家里。花天狗说自己是红二十九团的兵,李守福全家就叹气。原来老李的一个弟弟也在二十九团,红军转移,现今音讯俱无。老李说那你就在我家养着吧,多时伤好,多时就去找红军,大部队是追不到了,听说早过了川北的嘉陵江。赵明恩的巴山游击队留在根据地与敌人周旋,到时你就去找赵思明。
当其时,国民党部队和地主还乡团对川陕苏区展开了大报复,残杀红军和农民积极分子的手段极其残忍,其刑罚千奇百怪,有扒皮、抽筋、剖腹共三十三种之多,其惨无人道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在这种黑云压城城欲摧的恶劣环境下,花天狗倒霉的日子不久骤然降临。
这天傍晚,清乡队突袭李守福居住的小山村,大粮绅秦松陵的三侄子在半山坡上朝村里喊话,勒令全村所有老百姓不准离家一步,必须等他们搜查完毕之后,才准上山干活。
老李的屋子在村子的中心,老李趴在门缝后张望,看见清乡队的人手持棍棒、砍刀、夹板枪,在最外围村民的家里进进出出,翻遍了所有的旮旯角角,包括水缸、红苕坑,甚至根本装不下一个人的碗柜。
院坝对面还有两家人,搜完他们以后,就该轮到老李了。
在这千钧一发之机,平常看似木讷的老李忽然眼睛一亮,他向待嫁的女儿招一招手,女儿会意,马上走到门边帮他放哨。老李返转身,敏捷地滑下红苕坑,将原先藏在里面的花天狗轻轻托上来,再抱起他,迅速放进一口煮猪食的大锅。老李的老婆明白了丈夫的意思,立即将一大背篓切碎的猪草倒进大锅,把花天狗复盖住。紧接着,老李蹲在灶边,点燃几匹树叶,往里面架火,他专拣湿柴,架进去没有火苗,只是冒出一股股呛人的青烟。
清乡队的人搜到老李家来的时候,见到的就是这样的情景。
他们按照程序,搜了屋里屋外每一个角落包括那个红苕坑,结果什么也没有。
老李和他妻女的心里,象埋着一颗随时都可能引爆的炸弹。
长着一撮黑色胡须的清乡队队长,满怀孤疑的又扫视了一眼整个屋子,带着部下的人向外走去。
走到门边,看见瓜子脸、独长辫的李姑娘,他嘴边立时呲出了一股阴阴的笑,从上到下,把李姑娘看得直打哆嗦。最后,一双眼睛定在姑娘鼓鼓的胸脯上。
李姑娘心里害怕,但打起精神,强作镇静。
队长猛地一声大吼:“把藏在家里的赤匪交出来!”
“你们,”姑娘想了想说,“不是已经搜过了吗?”
队长无言以对,怪诞地把姑娘又盯了半天,隐去了阴沉相,突然和蔼地问:
“女子你多大了?”
“十九。”李姑娘问答。
“十九岁,好年纪。身子上该长的都长齐了。哎,为啥不找个男人呢?男人好啊,白天替你干活,晚上抱着你睡觉。”
其余的清乡兵“哄”地大笑。
姑娘返身扑进她娘的怀抱,烧火的老李握紧了沉重的铁火叉。
队长的眼睛转到老李身上,他看着总也烧不燃的柴火,又看了一会儿总也不冒热气的猪食大锅,一丝疑虑使他向老李走去。
毕竟只是山里纯朴的农民,老李一脸紧张,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
队长下额向大锅一撅,说:“你这是……”
沉不住气的老李自己暴露了目标,他霍地举起铁火叉,嘶声大叫:
“看哪个狗日的敢过来,老子就先敲死他!”
屋子里顿时死一般安静。
大锅里,花天狗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上,憋住一口气,听着外面的动静。
一声脆响,让屋子里立刻充溢着一股浓浓的硝烟味。
是队长开的枪,击断了老李的左腿,他倒了下去。
队长一呶嘴,众兵了一哄而上,把老李的女儿从母亲怀里拉出来,一个人一伸手,“刷”地一把就撕掉了她的外衣,露出了里面的红胸兜。
“给老子架火!”队长命令躺在灶门前的老李,“不然老子就要你女子的好看!”
老李挣扎着,“嗷嗷”乱叫,手举火叉向队长狂扑,队长很随便地扣了一下手枪扳机,老李在枪声中命归黄泉。
队长走上前,踢开挡路的老李,手起刀落,“啪啦”一声砍断老李一家坐了二十多年的长条木凳,抽出灶孔里的湿柴。塞进板凳碎块,用眼光示意,招上一个长得肥壮的部下,那部下深吸一口气,用吹火筒向里一吹,熊熊大火即刻就映红了先前黑黑的灶堂。
队长悠闲地坐在灶门口抽叶子烟。
老李的老婆昏迷倒地,女儿虽然清醒,早已脸色青灰,讲不出一句话。
锅里一点动静也没有。
队长挥了挥手,两个乡丁转身从外面屋檐下抱进两大捆干柴,队长亲自架进锅底,大火燃得更欢,满屋子回响着“毕毕波波”的干柴炸裂声。
锅里依然动静全无,但一股难闻的焦臭味开始弥漫小屋。
队长耐心地抽他的叶子烟。
突然天崩地裂一声嘶吼,背部焦糊的花天狗从一锅墨绿的猪食中冉冉升起。假如五十年后的导演来拍电视剧,一定要指定使用这种慢动作画面,以强调红军战士大无畏的精神和压倒一切反动派的英勇气概。但花天狗冲出大锅就昏倒在地,一个班的清乡兵没费吹灰之力,把他抓进了囚牢。
当晚,在秦松陵三侄子的命令下,十四个掉队红军被一溜儿绑在一起,每人的肩上用刺刀剜两个洞,分别插进蜡烛,去秦家坟园祭奠泰松陵和他的亲人。从三二年底红军入川到三五年形势不利红军撤离大巴山,秦松陵家族亦有十几口男女死在红色风暴的席卷中,包括秦松陵本人、他的八十三岁的老父和一个五岁的小孙子。
祭完秦氏宗祠,天已黑尽,回来途中,地主武装将山道边十四棵柏树的主干掰弯,削尖枝头,分别插进十四个红军伤病员的肛门,然后一放,扬长而去。
十四个红军如十四发炮弹啸叫着飞进墨黑的夜空,用他们年青的红色肉体,去拥抱他们曾为之战斗的苍莽的大巴山。
十三个红军触地身亡,独有花天狗运气,他掉在一蓬茂密的马桑子丛中,被老李的女儿第二天从山上背回屋里,奇迹般地捡了一条命。
老李的女儿养好了花天狗的伤,顺理成章地,也成了花天狗的老婆。
父亲的讲述越来越小,直到无声。他垂下头,昏暗中,象一棵风干的老枫树,满身疮痍。
花冲却凭着他诗人的敏感,意识钻到了另一个层面。事槽都会有或然性,历史在某一个时刻也可能向一万个方向分岔,这就是我们用得最多的“假如”。假如父亲在那一时刻也与那十三个战友一起摔死了呢?
但他没有如那十三个战友一样为了革命而永恒,当人们注定应该为共产主义献身的壮丽时刻,他却获得了那些不幸的战友所没能得到的生命,就象大家都清贫正义地把仅有的几个铜板用去支援灾民之时,其中一个同伴却悄悄发了一笔不义之财,那么,命运肯定就不会宽恕他,花天狗天明时被含着悲痛眼泪的老李的女儿救活的那时起,就被命运之手按上了灰色的印记。
他当时如果死了,他可能会得到革命的饶恕,毕竟,是敌人杀死了他。说不定他会被平反昭雪,甚至追认为烈士。但父亲竟没死,那么,一当革命取得胜利,他的“叛乱”罪行就是十恶不赦,“叛徒”的罪名如尖利的铁钉,把他牢牢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直到人老珠黄,华年消逝。
可也要为此感谢命运,父亲如果真的摔死而成全了一己英名,那么还会繁衍出以后的花冲一族吗?!
或者要一己英名,或者不要,而让他的后代儿孙出世。二者择一,没有中间道路可走。
父亲忽然抬起头,“你各人方便去,”脸色是凄楚和漠然的混合,“我再坐一会儿就自个进屋。”
显然,对往事的回忆又一次深深地刺伤了父亲的灵魂。花冲只得站起身,习惯性地说了声“谢谢”。
父亲奇怪地看着他,花冲才觉得尴尬,在千沟万壑的大巴山中,城里人的修养反而使亲人间生疏。
花冲沿着屋子左边的小路,迤逦走上山去。
屋后不远,是一坡一坡的梯田,此时,麦海青青,迎风滚浪,花冲心头一阵喜悦。再往上走一段,花冲仁了脚,回首村落,以前的茅屋瓦房,已经没剩下几间了,大多砌了火砖房,有的灰白,有的火红,有的幽蓝,尤其是村西竹丛里雪儿的房子,两楼一底,还设置了阳台,在这一带鹤立鸡群,十分耀眼。从这个角度看去,花冲几乎认不出生他养他的故乡了。
他的心里,涌上来一种莫名的悲戚。
沿着为山腰水库配套而修的渠堰平行,向北走,没有多远,车夫和父亲所描述的景像就呈现了出来。
一大片一大片肥沃的良田里,不见一颗让人踏实的庄稼,只有“猪鼻孔”、“贴地铺”、“铁心草”,在田野里肆无忌惮地争夺地盘。
花冲久久地凝视着这些荒芜的良田,心中万千感慨。他蹲下来,捡一根细树枝,在泥地上写道:
我浪迹天涯
重复祖先们走过的道路
每一脚都踏着粮食的骨头
这可贵而亲切的东西
被我的祖辈父辈们
用眼光紧紧地握住
喂养了我们的血统……在我很小的时候我的母亲
就以女性的身体
在瘦弱得如干枯之河的土地上
挽起裤腿
繁衍这些被称为粮食的颗粒
她为粮食而笑或者哭
悲伤的眼泪射穿一个个暗淡的日子
有些哭诉一般的歌
被血性的汉子满山抑郁地唱着
都为了——粮食
写到这里,花冲停住不动了。一些复杂的社会问题,他确实是无力解答的呀!
他站起来,用脚一点一点地把那些字迹抹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