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花冲重新振作精神,准备投入新的生活时候,他收到二哥写来的家信。
二哥初中毕业当了村里的民办教师,写一手非常漂亮的字,家里有什么情况,一般都由他执笔通报花冲。
从四十天前收到家里寄来的二十元汇款,花冲就再没有收到家里的只言片语,当邹清泉在阅报栏前把这封厚厚的信交到他手里的时候,他十分激动。同时,也有几分失望,按惯例,二哥写来这么厚的信,一般都是为了解释,这就意味着短时间内没有钱接济他,可花冲弹尽粮绝好几天了,如果不是邹清泉的资助,真不知道该怎样过日子。而邹清泉昨天下午又在向人家借钱了,这让花冲很过意不去。
但花冲还是迫不及待地把信折开,在大都市喧喧嚷嚷沉沉浮浮,尤其是近一段时间遭遇的感情上的挫折,使他时时思念家里的每一个人。
二哥的信带给他一个噩耗:父亲为了给他借生活费,跑遍几匹山梁上的人家,一分钱没借到不说,还从四、五丈高的崖上摔了下去!
二哥说,父亲摔下去之后,恶汗当即涌出,湿了全身,被到山上扯桦草皮的一个村民发现,捞在背上背回家。如今已在床上躺了一个礼拜,不能言语,只知呻唤,稍不注意,屎尿就撒一床。
花冲呆了,整个神经一片麻木,一直到几页写得密密麻麻的信纸飘飘忽忽地掉落地上,也没醒过神来。
“你的东西掉了。”一个读报的女生喊道。
花冲没理睬,依然呆呆地发神。
“大诗人,”女生提高了嗓门,“你的东西掉了!”
花冲象受了惊吓,猛然别过头去看着那个并不认识的女生,女生正对他友好地笑。花冲也傻兮兮地回笑了一下,拾起信纸,就向广播站走去。
“唉,诗人也可怜,”女生在后面感叹,“走到哪里都在冥思苦想。”
其时正是中午,大家刚刚吃过午饭,整个校园,呈现出一天中少有的宁静,院办公大楼更是沓无人迹。广播站在三楼,花冲踩在厚实的木楼梯上,艰难地向上爬去,木楼也发出沉重的声音。
花冲开了门,坐在那架单人床上,脑子里一片混乱。面前的一张条桌上面,放着刚刚换置的播音器,再过两天,美丽动人典雅高贵的方圆,又会坐在那里认真地播音。临窗的墙壁上,是方圆送给他的一张“世界地图”,激励他胸怀应为博大的天空和海洋。可此时的他,对这些没有丝毫兴趣,一心只装着他的父亲了。
花冲永远也不会忘记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时的情景。已是黄昏,对面的杨侯山上燃烧着绚丽的晚霞,房屋后的柏林和青冈林,在远山晚霞映照下,闪耀着淡黄的光泽。
这时候,花冲坐在院坝边缘的碌碡上,与正在房顶盖瓦的二哥有一句汉一句地搭话。其实他心里七上八下的,焦急地等待着去乡里看信的大哥归来,虽然上了大学分数线,是不是就一定能被录取呢?上几届好几位家住农村的同学,上线之后都落榜了,不知自己是否同一命运。
就在这时,大哥从石梯坝上冒出来,手里拿着一个大大的牛皮信封。
花冲象被人猛抽了一鞭,刷地站起身,手抖抖地撕开信封。
娘哩,我被录取了!
盖房的二哥立即停工,急急忙忙从房顶溜下来,“今晚就是下暴雨我也不盖了!”
他说,几弟兄高兴成一团。父亲扛着板锄从山上回来,一把夺过已将内容取去的空信壳,不停地抚摸,苍老的手指使劲发抖,他并不要求看“通知书”上的具体内容,默坐一会儿,晚饭也不吃,竟独自睡觉去了。
花冲几姊妹异常兴奋,坐在月亮坝里有着说不完的话。村里人听到消息,几层院子的都跑过来,围着花冲问这问那,好象突然之间他什么都懂,什么世面都见过。
也是啊,掰指头算算,他是村里迄今为止唯一的一个大学生,朴实的村民们一夜之间把他当成神人,自然而然就分出了等级的高低。
一直闹到很晚,村民们才散去。花冲也疲倦了,便去睡觉。
刚迷迷糊糊地进入状态,就觉有一只手在轻轻拍着被子。
借着窗口漏进来的稀微月光,花冲认出那是父亲。
“起来,”父亲说,“有话跟你说。”
花冲慌忙起了床,跟随父亲来到月亮坝里,父亲却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下一坡石梯,走过十来根田坎,穿过一片杨树林,还在走。开始,花冲不明白他的用意,心情有些紧张,待穿过那片杨树林,他明白了父亲的心思。
再前面的一片竹林里,是他家的祖坟,爷爷、奶奶和母亲,都埋在那里。
父亲是要我去给母亲磕头的。花冲想。
祖坟前,是一块五尺见方的空地,被风摇落的竹叶,颇有规则地铺在地上。父亲坐了下来,花冲不明其意,站着不动。
“冲儿,坐这儿。”父亲指了指左手边,亲切地说。这是父亲少有的亲切。
花冲挨着父亲坐下。
“我们到这儿来说说话儿,也让你的妈妈和爷爷奶奶听听。”父亲幽幽地说。
今晚,他的身上带着浓重的阴魂之气,花冲觉得心里冷飕飕的,有些害怕。“我要跟你讲讲我的事情。”父亲说。
“你讲嘛,爸。”花冲立刻放松了,而且有了浓厚的兴趣。
“我不是叛徒!”
花冲听到自己的心弦铛地一声震响。从醒事时起,就知道父亲是叛徒,任何人都这么说,从来不见父亲申辩过一句,怎么可能不是叛徒呢?
夜风吹来,竹木摇曳,月光被揉碎了,乱纷纷地洒在静静的坟头上。
花天狗的声音打破了夜的寂静,一段奇特悲壮的故事从历史的深处走来,走进单纯的农村少年的心中。
那是激情、血泪。和屈辱的往事。一个小红军,朴素的阶级冲动使他走上赤色的战斗道路,到头来,却亲手杀死了红军副营长,踏上了流亡的道路。
花天狗和赵小娃,在红军里当了小兵,也不过就是十六岁左右。回到四川东北部宣汉县那个世代居住的地方,要越过清溪河,登上手扒岩,翻过杀牛坪。他们看见自己的亲人蜷在一堆稻草里,花天狗十七岁大的姐姐还没有裤子穿。人穷,顾不上什么廉耻,爬起来给兄弟烧水喝时,把干麦草编的“屁帘子”往腰上系了系,没遮严的缝隙外面,是大半个白花花的屁股,和已经从大腿根里长出来的包米缨子一般柔软的阴毛。花家的屋子是一个四进山体的山洞,与相邻而居的赵家一样,十二月的寒风破门而入,吹得满屋瑟瑟。
大巴山流传甚广的一首民歌是这样唱的:
爹也穷,妈也穷,爹穷盖蓑衣,妈穷盖斗篷,细娃儿没盖的,抱个吹火筒。
实际上,他们两人的家中,既没蓑衣,也没斗篷。花家的全部家当合在一起,只有那个挂在屋梁正中烧水煮饭的鼎罐值得到几个铜钱。赵家稍好一些,卖得起价的东西多了一个他爹手上的玉石烟嘴。
看着姐姐无所谓遮不遮得住的光屁股和阴毛,花天狗胸臆中升腾起要打碎一点什么的恶念。
一九三二年冬月,红四方面军从鄂、豫、皖三省南进到大巴山阳面这边的毛浴镇时,花天狗和赵小娃已给贾家坝的阎朝敬当了两年佃客。阎朝敬一生节俭,能置三十亩薄地,全凭汗流泱背地苦做,但他对佃客不薄。每至栽秧割谷之前,总要让老小四个佃客吃一顿回锅肉。阎朝敬没见着红军,他在红四方面军入川前三个月一命归西。
男当家去了留下女当家,女当家是个寡妇,人很漂亮,但脾气如乡里俗所话说,是“又歪又恶,又不吃豆芽脚脚”的角色。冯氏不敢打那两个年轻力壮的大佃客,但用又脏又臭“牛都踩不烂”的污言秽语骂小佃客花天狗和赵小娃,那倒是她每日必做的功课。
哼!花天狗心里反抗,只要老子以后得了势,你个母夜叉敢骂给我试试看;相比起来,赵小娃要懦弱一些。
“快莫犟嘴了,”赵小娃说话时不断地用眼角梭巡左右,一副树叶掉下来怕打破脑袋的样子,“再怎么讲,她是我们的主人。听说她和山那边的王三春时不时睡觉呢。”
王三春横行大巴山呼啸几百里,上千的人马上千的枪,若论绿林英雄谁个第一,真还是非他莫属。
花天狗不信邪:
“阎老相活着的时候咋不日弄死她?留下个破鞋给王三春套臭脚。要是我,白给我团党我还嫌她裆里那个东西臭。呸!”
接着到处传开红军要到他们这一带来的消息。
看见花天狗们窃窃私语两眼发光的放肆模样,冯氏的脾气突然之间仿佛像扎了个针眼儿的皮口袋,一下变得蔫不里几的温和了。
“嘿,”那天她给佃客们炒了回锅肉,破例让他们不是载秧时节喝了两斤蕨牛儿酒,“听乡场上吆牛回来的刘三驼背讲,红军是红头发,青面獠牙,专门吃细娃儿,特别是吃你们这种半截子幺爸的哟。”
“为么子专吃我们哟?”赵小娃认真发问,脸上的神情表明他是真信了女当家的话。
“我也晓不得,刘三驼背说,红军打的军旗上有镰子和斧头。啊呀呀,你们晓得这是啥意思吗?这明明是说红军是两兄妹起家,哥哥是工人,手拿斧头,妹妹是农人,手拿镰子,哥哥专门拿斧头砸妇人的奶子,妹妹专门用镰子割男人的卵子。”
晚上赵小娃与花天狗挤一铺,赵小娃睡不看,用脚后跟磨蹭着他的佃客朋友问:
“喂,你给我说一说,红军真的专割男人的卵子么?”
“放她冯四包谷的寡妇屁,”花天狗不屑地们一把鼻涕揩在身边的石墙上,“若是别人讲红军的坏话我信,可是她冯寡妇说的,说齐天顶破地我都不理她。”
红军说来就来了,花天狗和赵小娃专门跑到贾家场上去看红军,原来红军穿的普通人衣服,有长袍,有对襟子马褂,也有灰布军装;戴的帽子更是五花八门,军帽倒是有一些,更多的是戴斗笠,缠头帕,若不是肩上神气地背着“汉阳造”和“夹板枪”,看起来真的与当地的种田人没有很大的两样。对佃客们问寒问暖,亲热得很。红军石匠连的战士在街上的贞节牌坊上打了大半天,“列宁街”几个斗大的字儿就出现在巴山的晴空下,新鲜了一街人的眼睛。还有一些大标语也激动人心:
“参加红军消灭了川棒老二全国穷人永不出银钱!”“参加红军把军阀彻底打倒永远过太平日子!”一个最多十七、八岁的男红军,爬上大粮户秦松陵的私家戏楼子,操一口湖北安陆地区的口音宣传说:
“红军是为穷人的,打土豪劣绅,专为穷人撑腰。当了红军有地种,有饭吃,发衣服穿。”
很多人踊跃着报名参军,在秦松陵的院子里跑进跑出,泰家人不但不动气,三个姨太太还亲自用煮猪食的大锅熬菊花茶,请原先的泥腿子们喝,好象你不喝,她们反而欠了你什么似的,一脸愧疚得稀烂。
街上风声叠起,一会儿传,老官庙的罗大脑壳被乡苏维埃五花大绑吃了面条(吊死)。过一会儿又说,阎大明因为横行乡里、欺压良善,由少共队的人用乱石砸在河滩,他的老婆也没跑脱,村里的赤贫光棍们轮流“专她的政”,赤条条地死在她家的乌木大床上。
这真叫变天了哇!
花天狗叫赵小娃参军,赵小娃不敢,害怕冯氏扣他这年的工钱。花天狗来了气:
“世道都这个样子了,你还怕个球!她扣了红军发,一样!”
他硬拉着赵小娃挤到秦家大院的那张长条桌前,在一本毛边纸花名册上画了圈。
他们大字不识,画的圈里,由坐在长条桌后的那个湖北口音小红军代他们填了名字。
一年不到,花天狗在反二十九军田颂尧的围剿中,作战勇敢,升为排长,又在赤北县的“扩红”中,三天不到,就召兵买马八十余人,根据“召多少人头当多大干部”的成例,刚好十七岁,就荣升连长。
赵小娃比起花天狗差劲,胆子小限制了他的发展,始终是花天狗的通讯员。
这时,红四方面军的势力很大,辖有川东北十余个县,数百万人口,成立的川陕苏维埃政府,是仅次于江西中央苏区的全国第二大红色根据地政权组织。
但王三春看不起红军的收编,骚扰袭击,把}!!陕红色政府、四方面军总医院、兵工厂、合作社,都偷袭着杀了人放了火。共产党中央代表张国焘拍了桌子,严令红四方面军所属各后方部队,要剿灭这股与蒋介石的围剿部队遥相呼应的土匪。
花天狗所在的二十八团一营接到神潭溪的老乡报告,说一股“神匪”当天晚上要在白庙子“悟水”。王三春的部队迷信,作战前,有的头目要请端公、道士给部下念咒烧香、驱妖降邪,方能刀枪不入。“悟水”是仪式之一,很庄重,择定了吉日,轻易不变。
一营营长是河南入川的老红军,二十四岁,他把三个连长召到面前,与营政委一道,给他们部署了战斗方案,然后急行军五十五里,当晚赶到白庙子。
红军做得人不知鬼不觉,潜入山顶大庙外,把门和窗子围住。从缝隙里看,神匪的“悟水”仪式刚开张,石坝上放四张桌子,四张桌子上重一张桌子,桌子上再重一把椅子。桌子前面放一个黄桶,黄桶很大,能装二十多挑水。土匪头子是个老头,白胡子垂到胸口。他站在椅子上,手里拿把点燃的香,一边舞一边几哩咕噜念咒语。桌子前面有两百多个匪徒,跪满一大坝,合手叩头,他们穿的黄领红袍,右膀子亮在外边。
拜完观音,土匪们直身整队,打仗用的竹矛紧握左手,右手拿把蒲扇,肘弯里挂个竹篮子,一起高喊:“打不穿,杀不进,观音老母来救命!杀!杀!杀!”连喊七七四十九遍。
趁此良机,营长的驳壳枪“砰”地一声朝天打响,三个连长根据先前的部署,各吼一声“打”,红军便潮水一样撞开门向里冲。
可是天有不测风云,本来胜机在握的一场战斗,结果却完全成了两样。王三春的另一股四百多人的大部队,恰好此时到白庙子来与这股土匪碰头,红军的优势转眼成了劣势,三百个战士腹背受敌,两面被夹。六百多土匪趁着天黑路熟,齐声怪叫。要割红军的耳朵做下酒菜。
三个连长急了,各自派通讯员摸黑到营长的位置,请示作战指示。
年青的营长一口河南话,脸青面黑嘶吼:
“红军打不赢土匪?不中!传我的令,各连,守得住要守,守不住也要守!”
二连来听命令的通讯员恰是赵小娃,天黑心慌,听不懂营长的河南话,回去给连长花天狗复述时,“守得住也要守,守不住也要守”,误传为“守得住你就守,守不住赶快走”。
花天狗的二连率先撤出战场,死了十多个战士。
一连和三连也相继后撒。此次战斗,红军蒙受耻辱,死伤四十余人。
而一九三四年,正是张国焘亲自领导的“肃反”运动在川陕苏区扩大声势、形成飓风、冲荡在红色苏区的党、政、军以及各个领域上空的时候。革命是阵痛,是流血,对敌人和蜕化变质分子是正义之剑的切割,对冤枉的自己人则是无法更改的悲剧。
在张国焘的错误指示下,一批党,政,军的高级领导干部被处决,红12师师长旷继勋,四方面军参谋主任舒玉章,苏区总经理部主任余笃三,川陕省文化委员会主任张逸民等,先后死于红军行刑队的刀下。团级以下干部被杀的有几百人。一般战士和地方干部成为冤魂野鬼的上千。
白庙子战斗后,赵小娃以“通匪”罪名被营长率警卫员绑起来,带走前,他的嚎哭使花天狗心碎,此一去,谁都知道即成永别。农民的意气在花天狗心中一窜,他一马刀割断绑赵小娃的绳子,向营长大声说:
“赵小娃没传错,是我自己改了命令!”
“我操!”营长大骂,“他妈的为啥改我的命令?!”
“那些弟兄都是我们四川老乡,我们中了埋伏,我舍不得看他们白送死!”
花天狗被关进设在赤江县的“国家保卫局”,等待枪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