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或者是比今天堕落得不同凡响、举世无双,”男人想了想,背着她说了几句,“或者是干脆脱胎换骨、重塑形象,那时我们会深入一些交谈,我会让你知道我的与众不同。”
江雨夜这次比平常不同,她没有一个劲儿地灌葡萄酒,她回到学校,躺在自己的床上,一直到天明没有睡着。
一个问题是:他是谁?
别一个问题是:我选择什么?堕落得举世无双,还是回复到正常人的轨道?
她接连三、四个星期往洋子饭店跑,但都没遇见要找的那个男人。
花冲与悦悦终于第二次闹崩。
那天,在半月湖边,花冲迟到了半个钟头。本想向悦悦倒歉的,他是在文学社开会,为安排这个学期后半期的社团活动与页子等人讨论,但临到走时,一个同学突然脸色蜡黄地昏迷在课桌上。作为文学社社长,最需要此时显出对社员的关心,花冲与页子一起把同学送到校医室,直到打了一针葡萄糖,让那个长期营养不良的同学苏醒过来,才拜托一声页子,匆匆往约会地点跑。
悦悦噘着嘴,在他身上拱来拱去,一会儿说自己要是被强人抢去怎么办,一会儿说刚才有个大个子男生从她身边经过时,把她盯了好久,那一双眼睛贼视贼亮的,怕死个祖宗。
“他敢,”花冲很不耐烦,“这是大学校园,不是铁路隧道。”
“其实那些我都是说着玩的,”悦悦让步了,俯在他大腿上,用嘴去蹭他,但她感到花冲平淡如水,没有一点反应。“没有人看我,”她转了腔调,“我也不怕哪个看,我为你死都敢,还怕那些人盯两眼吗?”
花冲心里轻松了一些,这小女生,花样也太多。
“冲,”悦悦小声叫。
“说嘛。”
“其实,今天是我的生日。”
花冲半天回不过神:“你的生日,你什么生日?”
“二十一周岁啦……咦,连我的生日都不记得?”悦悦脸上不高兴了,“我早就告诉过你。说明你没把人家放在心头。”
“那就对不起,”花冲也觉得把生日忘了不是很有理由的事,“悦悦,我忙呢,我怎么会不放在心里呢?我能在那个同学倒下时候离开吗?”
“反正我在你眼中,没有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社员重要。”悦悦扭过背,不理花冲了。
“你是重要,”花冲累得心慌,很想有人来安慰他,抚摸他,可现在,不但不能如愿,还要安慰这个爱耍小性子的姑娘。还要不停地抚摸的脊背,“你的生日,我……”脑子里电光石火一闪,几个数字叮挡一声从记忆的抽屉跳出,“哎!你的生日不是上个月十六号吗,当时讲给我,我还说以后要存几笔稿费,明年做一个象样的生日庆祝……你太爱哄人!”
“就是今天又怎么样?”悦悦目过脸,狡黠地不松嘴。
“烦。”花冲冒出一句,“跟你两个说不清楚。”
悦悦呆了,又把背扭过去,“人家就是今天嘛,上次告诉你的是阳历,今天是农历生日,一个人就不兴有阳历和农历吗?你不也有两个生日吗!每个中国人,哪个不可以数出两个生日来!”
花冲彻底输掉这一局。倦意如水一样弥漫心胸,他觉得脑袋昏昏沉沉。
悦悦却来了精神:“冲,你怎么祝福我呀?”
“祝你寿比南山,长命百岁,活在世上,气我怄我。”
“俗。你不是在祝我,你才是在怄我。”
花冲苦着脸不吭声。他好想暂时离开她,清清静静地躺在什么地方,闭上眼睛,一觉睡到大天亮。
悦悦一笑,即使在暗夜里,也可以感觉到两朵红花开在她脸上:“你就拿不出别的更精彩的庆祝?”她不眨眼地盯着他,似笑非笑,瞳仁里,渐渐起了一层令他熟悉的亮晶晶的水雾。
每次她想与他做爱了,眼睛里就是这种欲波荡漾的神情。
但花冲实在不想来,不只是身体累,主要是心累。
“悦悦,”一开初,他想尽量做出和颜悦色,怕伤了她的自尊,“今天不行,下次吧?我感到这几天乏力得很。”
悦悦盯紧他,好忧伤的模样。
花冲赶紧说明:“等两天我恢复了,我们再来,把今天的一起补上,啊?”
悦悦一把推开他:“说心里话,我在你眼中算什么!”
“唉,你又来了。”
“不准回避,说!”
“我的——爱人。”
“呸。”悦悦轻声向地下一哗,“我也不是你肚里的蛔虫,哪个晓得你的肠肝肚肺,哪个晓得你真的想些啥。”
花冲勉强笑着:“既然这样,我们都回去睡觉,等你弄懂了我,我们再来。”
“你真的有别的女人了?”想不到悦悦一出口就是这样的话,“怪不得迟到了半天!”
“是半个小时,不是半天。”花冲紧锁眉头。
“五十步笑百步,”悦悦提高嗓音,“性质是一样!那女的是哪个班的?你说,你告诉我呀。我也去认认你的小老婆,人家古代男人三妻四妾,大婆待小婆象姐妹,我也学学古代妇女。我才不吃醋呢,我也认个妹妹!说呀,怎么不说出来呢……量你也不敢!”
怒气在花冲胸中翻滚,她怎么会这么不讲道理?这么不善解人意?这么——泼妇一般粗俗!
“管你怎么想,反正我累!”花冲马下脸,“我不想吵架,我们明天再见吧。”
“啊?”眼泪一涌就出了悦悦的眼眶,“你不敢说出她的名字,你要敢说出来,我马上去杀了她!”
这种小把戏也不是闹一两次了,怒气成了怒火,怒火在动不动就用哭声来给花冲施加威压的悦悦抽泣下,“忽”地一下燃上头顶。
“我他娘就不说!”他毫不知觉自己已带上脏话,“我他娘就这样,随便你怎么想!小器鬼!”
悦悦哇哇大哭。
花冲甩头就走。他要离开这个令人讨厌的女人,要用被子捂死耳朵,把这种嘤嘤翁翁的烦人声音永远摒除心外。
悦悦冲上去,脸对脸地骂他:“臭男人,你就这样走了?迫不及待地去会你的新老婆?!”
花冲左闪右钻,要脱离悦悦的阻挡。
“不!”悦悦这次没自己率先跑开,而是抓紧花冲的衣袖:“你不说清楚,你走了就休想再和我好!”
“谢谢!”花冲把眼睛抵到悦悦的脸上,这副泪水横溢的五官,在月光下怎么会这样丑陋!“真的非常感谢!”
悦悦松开了他,退后一步,站在离他半米远的地方,她可能知道这次事情糟了,但自尊使她煞不了车。
“滚你的蛋!”她破口大骂,“你这个披着文人外衣玩弄女孩的流氓!”
花冲没回广播室,冲回学生宿舍,躺在自己床上。他觉得这里的人多,可以是个约束,以冲淡心里的那份愤怒,他怕一个人在广播室里,会砸烂一两件广播器材。
他在床上辗转反侧。他脱离悦悦了,脱离了烦恼和疲累。但是爱情呢,曾经有过的激情冲动呢?爱情就是这个模样吗?幸福时每个人是对方心灵中的天使,一遭分别,却成不共戴天。男女之间若都如此,爱情的天空还有火热的太阳和明媚的月亮吗?
特别是,千百年来的中外文人墨客,正是因为有了爱情的滋养,才写出一篇篇万古传诵的不朽绝唱。可自己体验的却是炯然不同。是不是爱情中也有垃圾?爱情也分三流九等?为什么自己偏偏那么不运气,灿烂的爱情之阳唯独不烛照我的头上?
悦悦,可恶!自己沉缅其中,浪费了多少光阴!
无耻啊!
而更无耻的是:自己原先还把无耻当有趣!
女人,没有一个好东西!
不不,这是以偏概全,还有方圆呢?
对,方圆……凌晨了,他还在床上翻滚。
有一个人在昏暗中下了床,是下铺的邹清泉。
“你翻腾了一夜,”邹清泉轻轻说,“我也跟着你受罪。”
“对不起,清泉。”
“下来,到走廊里去。”
“干什么?”花冲不解地望着小个子。
“摆摆龙门阵,你心里会好些嘛。”
走廊里很黑,各个寝室的门关得严丝台缝。
“我不问你什么,”邹清泉说,“问了也是白问。’”
花冲不说话,感激地捏捏邹清泉的手臂。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邹清泉迎着花冲眼里的疑问,“都认识,就是黄教授。”
邹清泉故事里的背景资料是独家首次披露,他是黄教授的得意弟子,他才知道其中生动的细节。
花冲的耳朵里收进的,是一个颇有戏剧性的片断人生。
黄教授上个星期离婚了。
黄教授今年六十五岁,本来早该退休,但院方一直请他给中文系古典文学专业的研究生上课,加上日里夜里著书立说,身体很差,瘦瘦的,象风一吹就要倒,俗话虽说:“千金难买老来叟”,但毕竟瘦得太吓人,穿上衣服,象挂在衣架上一样随风飘摇。他的老婆刚上四十四,在沙坪坝区一家银行上班,身体丰腴,各样要求都有增无减,很明显,黄教授是不能满足她的,对此,她向广州的《家庭》杂志去过信,询问自己这么一把年纪了还有那么强烈的性欲正不正常。《家庭》在杂志上回了公开信,说这种情况在中国女性中是不多见的,但也属于正常的范围。此信一刊载,银行的人全部知道了她的内情,尽管她未署真名,只取了名字中的一个字,可各方面与之对照,都极为相象。从此,没人敢随意接近她,包括一、二十岁的年轻男人,仿佛一靠近,就是为了去满足她的要求。
她很苦恼。
既然苦恼,不如干脆找一个让人看看!
没有多久,她就与附近一家总是来存、取款的五金公司的经理恋爱了。那经理刚刚死了老婆。
“我们都是这个岁数的人了,”经理说,“双方都有子女,偷偷摸摸让人抓住了总不好看,不如干脆结婚!”
黄教授的老婆一听颇有道理,加上承受不了压抑的痛苦,答应下来。
她回来跟丈夫商量。说真的,她怕她的丈夫,在他面前,她感受到的不是家庭的温馨,而是一种无形的威压。她准备着丈夫的破口大骂,甚至用檀木拐杖敲碎她和脑袋。
听了老婆的话,黄教授十分惊讶,他把眼光从厚厚的线装书上抬起来,直逼着老婆,问了一句话:
“想好了吗?”
老婆没想到是这样的局面,便壮了胆利索地答道:“想好了!”
“我容许你再想三分钟!”黄教授说,又继续看他的书。
三分钟过去,黄教授头也不抬,再问:“想好了吗?”
“想好了!”
黄教授终于把书放下:“我要见一见你的新欢。”
“……你见他做啥?”
“有些事情要跟他交待。”
“什么时间?”
“现在,此刻!”
老婆知道大限已到,但无法逃避,只得带着黄教授,胆战心惊,动作迟缓地到了五金公司,找到那个经理。
经理一脸死灰。在这个名震山城教育界的大教授面前,年青时只读过中专财会的经理萎缩得像个第一次出门的孩子。
“你好!”黄教授说。
“你……好……”经理说。
“我要请你们两人吃饭。”黄教授说。
那两人面面相觑,不知今日太阳出自何方。
黄教授已顾自向对门一家酒店走去,两人只好跟上。
落座之后,黄教授说:“我们穷教授,不敢到酒馆,更不敢到酒楼,只有进这种鸡毛小店,请你们二位包涵。”
“说哪里话,说哪里话。”经理不停地躬腰欠身。
酒菜上来,黄教授与经理碰了杯,喝下一口,切入正题:
“大老板,你要跟我老婆结婚,你了解她不?”
经理不知怎样回答,说不了解不行,说了解更不行,只有干笑两声。
“我告诉你,我老婆肝脏不大好,你要舍得钱为她求医。”
“是是。”
“这些年,我一心搞学术,什么家务都是她包揽了,身体累得不行,你跟她结婚之后,要合伙做些家务,不能让她一个人累。人的体力和精力都是有限的。”
“那当然,那当然。”
黄教授交待了好几样事情,句句说到老婆的心坎上。
她突然忍不住痛哭流涕,止也止不住。家道殷实的大经理亦羞愧难当,黄教授的所作所为,让他认识了一代老知识分子的宽广胸怀。
在痛哭中,黄教授的老婆与他办了离婚手续。
在痛哭中,她搬到了经理的家中。
黄教授孑然一身,游入古文字的大海,仿佛过得更有滋味。他给邹清泉讲他的感触时,反复强调一句话:
“做学问啊,其余都是身外之物。”
“现在,”小个子邹清泉的眼睛在暗夜里发着光,“我要把黄教授这句话转赠给你:做学问啊,其余都是身外之物。”
花冲陷入深不可测的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