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蔓延着，房里寂静得好像永远不会被打破一样。又过去了很长一段时间，艾尔穆德终于虚脱地笑了。
“哈哈，我应该要说你眼色快呢，还是要说你可怕呢。”
“这都是因为经历了父王殿下的记忆才思考出来的。”
国王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支起了身子。然后笑眯眯地拍了拍衣服。
“是啊……艾琳，你跟随我和不跟随我的结局，我都准备好了。显然现在是后者的情况。如果你杀死我的话，就能结束一切。虽然你揭穿了那个玻璃珠不是道具，但召唤咒已经被安置好了，这是事实。克莱德尔在布里亚转来转去的时候，就已经大范围地将召唤石安置好了。只要我一声令下，咒语就会启动。正如你所说，到时再也没有挽回的方法。”
艾琳望向他的时候，艾尔穆德仍然笑着注视自己的女儿。那是与刚才截然不同的温柔的微笑。
“杀了我吧。如果不那样做的话，我就无法让这燃烧的憎恨火花熄灭。当然不一定要弄脏你的手。你指使奶妈也可以，那个士兵也可以……啊，既然到了这个地步，我自己来也行。”
“陛下！”
“父王殿下！”
他重新捡起地上的剑之后，奶妈和尼可尔同时喊了出来。但是艾尔穆德仍然面带微笑，将剑搁到了自己的脖子上。
“艾琳，你的选择没有错。就像我希望你跟随我一样……我也希望你能帮我结束我的生命。”
“父王殿下。”
艾琳轻轻地叫了他一声，但艾尔穆德却仿佛没听到一样。既然已经这样爽快地被揭露了一切，他也没有欲望再编造谎言或者再想出其他办法了。他希望的是被逼入绝境的女儿拔出刀来，做出“艰难的”决定来阻止自己。虽然那样“在百姓们看来更加具有英雄色彩”，但那也是宣告着他的计划最终失败了。
他想，他应该可以听到维多利亚“真是教得太好了”的称赞了。都到了这个时候了，脑中想起的还是王妃。艾尔穆德黯淡地笑了。
“女儿和儿子能健康地长大真是万幸啊。”
艾尔穆德用力攥着剑柄。“这样的话我就能放心去维多利亚的身边了。”他最后这样想道。但是与此同时，艾琳冷静地开口说道：
“父王殿下，最后能听我说个故事吗？五岁的时候，母后问我‘满是奶酪的提拉米苏和铺满了黑巧克力的蛋挞，你要吃哪一个？’”
“呃？”
为什么突然在这种情况下说这些呢？听到艾琳莫名其妙的一番话，国王一脸疑惑，而一旁的人们也露出了荒唐的表情。但是公主很坚决地说道：
“竟然叫我在提拉米苏和蛋挞之中选一个，这真是一个残酷的问题吧？从出生以来，我第一次那么苦恼，差点哭了出来。”
艾尔穆德无法再看着一直呕血的维多利亚，为了求得紫椴花而离开布里奥斯的那一天，毫不知情的在院子里专心玩球的小艾琳，听到维多利亚那样问她。
“两个之中只能选一个的话，你要怎么办，艾琳？”
那是一个五岁的小公主自出生以来，第一次面临这样进退两难的境地。她简直认为那是连背负着世界的命运，与魔王浴血斗争的英雄都没有经历过的痛苦状况。
“我虽然苦恼了很久，但最终还是没办法回答。因为我不想错过其中的任何一个。然后您知道母后说了什么吗？”
过了好一会儿，小不点公主抱着球，终于哭丧着脸回答道：
“我……我选不出来，母后！”
“正确。”
坐在安乐椅上的维多利亚笑着回答道。她看着不知所云望着自己的女儿，平静地说道：“这本来就是一个荒唐的问题。竟然要从提拉米苏和蛋挞中选一个，这怎么行？如果你一生只能吃这两个之中的其中一个的话，你会觉得幸福吗？”
“不会！”
艾琳毫不犹豫地猛摇着头。王妃哈哈大笑。
“对吧？那么艾琳要怎么做呢？”
“我两个都要。提拉米苏和蛋挞都要吃！”
“就是这样！”
王妃灿烂地笑着，从毛毯下伸出手，抚摸着女儿的头。
“如果要从无法抛弃的两样东西之中选择一样的话，就两个都选。绝对不要放弃其中任何一个。不管怎么样，如果两个都不放弃的话，就能同时拥有它们。明白了吗？”
虽然不知道是什么意思，艾琳还是努力地点了点头。
“嗯！母后，但是艾琳肉和水果都喜欢！也都要吃！”
“哈哈。我们公主殿下到底是像谁啊，胃口这么好……”
维多利亚笑着望着艾琳。
“跟妈妈做一个约定好吗？不能放弃的东西千万别抛弃。不要选择两个中的任何一个。都要拿走。”
她虽然好像是玩笑一样，但结果还是以沉重的微笑望着自己的女儿。
“会变成一个贪心鬼的。”
艾琳若无其事地一步一步走过去。然后从心神恍惚的艾尔穆德手上抢走了剑。说是抢走了，其实是失魂落魄的他服服帖帖地递了过去。艾琳不由得笑了。
“父王殿下。父王殿下摆在我面前的选择，我两个都不会选的。因为对我来说，它们都是很重要的。无论是提拉米苏还是蛋挞！”
“咳呃！”
表情呆滞的国王好像被闪电击中一样，失神了一会儿，他的腹部好像遭受了猛击一样，艾尔穆德一副想将内脏吐出来的样子，向后栽倒了。公主啪啪地掸着手喊道：
“我两个都不会放弃的。不会让父王殿下死去，也不会让索尔国和布里奥斯变成火海的。就，就算男朋友离开了也不会！”
本来应该是要气势汹汹的时刻，但艾琳却不知为何很想哭。但是在一旁看着的人一边欢呼一边鼓起了掌。这时候，尼可尔劳斯好像难以置信似的张大了嘴巴。
“什么？男朋友？姐姐有男朋友？”
“不愧是公主殿下啊！”
尼可尔的身边传来笑声，他转过头去，更加惊讶了。一向严肃的奶妈竟然会笑成这个样子！今天好像所有令人震惊的事情都向他涌来了。
另一边，又一次栽到地上的艾尔穆德一副衰弱的样子，咳了几声。
“咳咳……艾琳。今天爸爸病得很严重啊。”
“这次的事情并不是我，而是母后拜托的，所以不要对我发火哦。”
艾琳支支吾吾地说着，满脸抱歉地干咳了几声，弯下了膝盖想与他对视。
“清醒一点了吗？”
“嗯……清醒了一点。”
“那正好。”
她看着父亲，一下子笑了。
“谢谢你，父王殿下。父王殿下您这段时间做的事情确实很像是坏人的行径……但事实上完全可以解释成另一种情况。”
看到艾尔穆德一副迷惑的表情，公主接着说道：
“是因为爱惜我们吧？所以这么长时间里您都隐藏着过去，只是独自痛苦着。感谢您给了我和尼可尔无尽的爱，而不是对过去的憎恨。您应该很想丢掉肩上沉重的包袱逃跑才对……但您没有这样做，而是直到现在为止都守护着索尔国，真的很感谢。”
“艾琳……”
公主向跌坐在地的艾尔穆德伸出双手。她的眼里倒映出了好像马上就要哭出来似的父亲的样子。
“托您的福，我和尼可尔才顺利地长大了。索尔国也能维持着和平。这都是父王殿下的功劳。谢谢您。”
艾琳笑眯眯地拥抱了自己可怜的父亲。
“所以您不要死，请一直守护着这个国家吧。索尔国肯定会成为更棒的国家的。您也会拥有各种各种愉快的回忆的。”
“那……那是像梦一样的愿望而已。我……”
艾尔穆德无力地摇了摇头。但是艾琳好像很意外似的瞪圆了眼睛。
“咦，您真的那样想吗？那么父王殿下就没有理由将我和尼可尔留在您身边了啊。您想一下，其实母后从一开始就知道了父王殿下会做出怎样的决定……”
国王望向自己的女儿。虽然那是与自己一模一样的朱红色眼珠，但那眼里并不是充满着疯狂的火花，而是像太阳一样。
“来，现在轮到父王殿下了。请您选择已经知道的答案吧。那肯定会比燃烧一切东西，将所有东西毁灭掉更加幸福的。我保证。”
艾琳嘿嘿地笑着补充道：
“您来代替母后做出选择吧。”
“这次请相信我吧。如果期盼美好未来的话，说不定就真的会变成那样的，不是吗？”
艾尔穆德仍然坐在地上，楞愣地在公主的怀里眨了眨眼睛。不知道为什么，他心中已经遗忘了很久的怀念的感觉又再次涌现出来了。
在那无边无际的黑暗里消失的光。他曾经拥有过用他完全相反的方式看世界的一个女人，以为不会再遇见她的光芒又重新燃起，好像在温暖地拥抱和抚摸着他的心。而在那深深的伤痕上，无时无刻不在燃烧着的火苗缓缓地熄灭了。因为这难以置信的感觉，艾尔穆德愣愣地低声呼唤着她的名字：
“维多利亚。“
你扔下我就走了啊。
你……
他再也说不出话来，眼里流下了泪水。那是他心中掩埋已久的泪水。
“父王殿下去布里奥斯的那天，好像母后给我留下了暗示。就为了让我不忘记那天说过的话，又或者万一我忘记了的话，也能通过梦境重新记起那个回忆。”
这个暗示虽然有些难，但并不是十分厉害的魔法。只要达到使用精神系咒文的王宫魔法师的水平，就可以做到。克莱德尔制造出的暗示唤起了艾琳遗忘的记忆，又因为那冲击而使得她的记忆支离破碎。
“大概母后已经能猜出父王会怎么行动了。”
靠墙壁坐着的艾尔穆德用手背遮住眼睛，哈哈地笑了起来。
“真是比不过你啊，维多利亚。”
窗外漆黑的天空已经渐渐开始泛蓝。
“天快亮了。”
“嗯。”
听到奶妈的话后，艾琳拍拍衣服站了起来。
“父王殿下，请开始吧。”
“嗯？”
听到这句没头没尾的话后，艾尔穆德眨了眨眼睛。艾琳却紧皱起眉头，脸上的表情一下子僵硬了。
“我说，请您开始吧。”
“国王舞蹈？这里也太……”
“父王！”
猜不出到底什么是国王舞蹈的尼可尔一副心情不爽快的样子，而在他旁边的艾琳好像马上就要爆发似的喊道。艾尔穆德哈哈大笑，摆了摆手。
“你是让我消除召唤咒吗？知道了，知道了。”
“因为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会改变心意。”
艾琳双手叉着腰，神色冷厉地“哼”了一声。艾尔穆德一副拿她没办法的样子，一边笑一边抬起了手。他的手背上好像附上了克莱德尔的咒语似的，不一会儿就出现了发光的红色纹样。
“克莱德尔，对不起，你那么尽力帮了我。”
国王满脸羞愧地看着握住魔法棒站着的魔法师，听到国王的话后，他摇了摇头，可以看到他藏在风帽下的脸露出了一丝微笑。
“不。我也……觉得这个结局是最好的。
和艾尔穆德一起共享过去的“地下监狱兄弟”克德莱尔也觉得这是最好的结局。虽然一开始克莱德尔只是想要报复使自己国家灭亡的布里奥斯国王，但是他渐渐地对这种行为产生了质疑。他和艾尔穆德合作，都是因为他觉得是因为自己的姗姗来迟而导致了维多利亚的死亡，所以他深感内疚。当然，这些都只是艾琳依据父亲的记忆而推测出来的，并不能完全确定克德莱尔的内心就是这么想的。
艾尔穆德一伸出手背，魔法师用魔法棒触碰了那个花纹。这时，散发着光芒的红色纹样突然就变成了碎片，散落在空气中。
“如你们所见，启动开关已经消失了。虽然那些召唤石需要一个个地消除，但绝不会因此就一下子召唤出召唤石里的怪兽的。”
“好。我相信您会帮我们处理那些召唤石的，我也会好好检查自己这边。”
艾琳从魔法师那里得到确实保证后，一脸释然地伸了伸懒腰。
“事情差不多就解决了！奶妈，伤口没事吧？”
“没事。”
“嗯，伤口不小呢。等会儿得拜托卡特子爵帮你看一下。”
艾琳公主说道。她又转过头看了看艾尔穆德，笑了出来。
“您说的传染病和毒药，其实并没有准备那样的东西吧？”
“你怎么知道的？”
“我让尼可尔去追查了那些以赌博为名义被掏空的资金走向。尼可尔，对吧？”
尼可尔劳斯一边点头，一边从怀里拿出一样东西。那是加工而成的宝石，看起来好像很值钱。
“这个就是父王殿下在首都建造的众多赌场里装饰的宝石中的一个。不过……这是用玻璃制作的便宜货。”
少年王子耸了耸肩，把那块东西随意往地上一扔。
“虽然赌场看起来很金碧辉煌，但那都是用冒牌货装饰出来的。只不过是欺骗大家的眼睛。而且那里有很凶狠的家伙守卫着，大家都没有看出来。虽然您神不知鬼不觉地挪用了那些钱，到现在我还无法得知它们用去了哪里……但是我认为父王殿下装着‘放荡’的样子，向布里奥斯王国借了钱，除了为掩人耳目而做的事情之外，剩下的大部分钱还是留着的。至少可以确定钱不是花在传染病和毒药这些东西上。”
这是艾琳在掌握艾尔穆德心思方面最具有决定性的线索。那些没有使用过的钱，怎么看也像是国王想等到自己死去之后，留下来帮助索尔国的。
如果艾琳和列昂结了婚的话，就没必要偿还现在这些从布里奥斯借来的钱了。而且像这样被传得议论纷纷说钱已经被挥霍掉的谣言，最终也会销声匿迹。也就是说，现在可以避开布里奥斯国的眼目，单独制造武器和蓄养兵力了。
“父王殿下装成大魔王的样子，实则是全心全意地爱着索尔国啊。”
艾琳说完话后，嘻嘻地笑了起来，然后和尼可尔碰了碰拳头，说道：
“辛苦了，尼可尔。”
“虽然你们是我的孩子……”
露出了惊讶神色的艾尔穆德随后叹了一口气。
“对了，艾琳，你现在打算怎么做。”
“得先回去啊。很多事情还没有收尾。”
公主的表情瞬间沉了下来，但她马上又充满活力地笑了笑，说道：
“我要在布里奥斯明确地说出我要放弃王子妃选拔大会的事。”
“对了，姐姐你有男朋友了？哇，这是怎么了！到底是哪个可怜的家伙？”
尼可尔一副“肯定是你举着木剑威胁人家了吧？”的表情，艾琳看到他这副难以置信的样子，哈哈大笑起来。
“不是那样的。还是他先告白的呢。”
“怎么可能！他被灌药了吧，啊呀！”
“闭嘴，臭小子。”
艾琳用手指在弟弟的额头上重重地弹了一下，然后苦涩地笑了笑。
“那什么……其实我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将他称作是男朋友。”
“嗯？”
尼可尔一脸诧异地说道。突然，艾琳的胳膊开始发光，变得忽隐忽现。不仅胳膊，全身都仿佛要在光线里融化似的，慢慢变得透明。尼可尔急忙看了一眼奶妈，奶妈的身体也开始变透明。
“啊。看来时间到了。”
不知不觉间窗外的天空已经开始泛白。俩人几乎无法看清的身体开始急速地消失在那束光线里。艾琳向父亲和弟弟摆了摆手。
“我得走了，后面的事情你们自己处理吧！”
“什么？你要走了？怎么这么突然？”
“下次来的时候，我一定会堂堂正正从门口进的！因为父王殿下我可是吃了不少苦头啊！我一定会把这笔帐都记在心上的，您可要做好觉悟了！”
艾尔穆德看着正握住拳头，一脸怒气的女儿，笑了出来。
“谢谢……还有对不起。”
“如果觉得抱歉的话，就出席这周的国务会议吧！尼可尔，好好照顾父王殿下！”
他们耳边传来了艾琳轻快的回答。随后，办公室里充斥着耀眼夺目的光，艾琳和奶妈一下子就消失不见了。空荡荡的房间里，只剩下艾尔穆德在哈哈大笑。果然是是像极了母亲的唯一的女儿啊。
“您现在还笑得出来吗？”
一听到尼可尔这句冰冷的话，艾尔穆德就止住了笑。尼可尔站在乱糟糟的办公室中央，双手叉着腰，一副凶相。
“待会儿就是早礼了，办公室竟然乱成这样！您说该怎么办！”
“哦，不是，那个……恩，要不今天就休息一天吧？”
看着儿子眼色的艾尔穆德，一边哈哈大笑，一边寻找着对策。但尼可尔却恶狠狠地扬起眼角，说道：
“休息什么啊休息！如果要收拾好这个烂摊子，您连睡都不用睡了！”
不管怎么说，如果要收拾这个残局，就应该从现在马不停蹄地忙碌起来。姐姐不在的这段时间，尼可尔劳斯觉得应该充分发挥自己的能力，担当起守护索尔的责任。
***
艾琳和奶妈不知不觉间就回到了罗兰的地下室里。就像出发时一样，她们又站在了密阵上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