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主、法制、自由、人权、平等、博爱等等,这不是资本主义所特有的,这是全世界在漫长的历史过程中共同形成的文明成果,也是人类共同追求的价值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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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酒吧奇遇
杨略目送着时间老人和孩子们,脑海中却萦绕着雨果的疑问。自己监督自己?听起来虽然荒诞,却是中国的现状,所以腐败、非正义层出不穷。可见公平正义虽明媚如太阳,但光靠几句口号,乌云不会散去。必须靠勇毅之士起而抗争,拨开乌云,捍卫正义,阳光才会普照大地。
杨略内心又是一热。
金色的大船收起了巨大的铁锚,响了几声清亮的汽笛声后,缓缓地沉入云海,甲板上活蹦乱跳的孩子们也消失在白云中。杨略一个人站在洁白的宫殿里,耳边从喧闹变得宁静,一时让他有些孤单。
这时一阵旋风从宫殿深处袭来,杨略措不及防,被掀到了空中,像洗衣机滚筒里的衣服一样旋转起来,眼前变幻着绚丽的色彩。云雾围拢过来,像一条毯子,将他紧紧裹住,从宫殿里往外抛出。然后,他感到自己正在坠落,往下看,只见一片黑暗。接着,黑暗中出现橙黄色的一团,一团又散成星星点点的亮光,杨略看出那是一个城市。接着,城市迅速变大,他看到了街道,大楼,霓虹灯,行人,一切都扑面而来。
但并没有剧烈的撞击出现,他的脚轻轻地触到了地面,却是一家酒吧门口,后面黑黢黢的,是一座山丘。他一走进酒吧,顿时被卷入声浪的冲击波中。
以前他对这种环境避犹不及,但爸爸今天安排他来这里,必然是有用意的。于是他找到一个靠窗的座位,点了杯啤酒,看着舞池中的男女,纵情暴烈,浮光凌乱,将理智的烛火冲得熄灭,于是肉体得以释放,情不自禁地随着声浪舞动起来,沉溺在自由的疯狂享乐之中。
正在胡思乱想,酒吧的门哐啷被撞开了。大伙儿往门口一看,一截黑塔立在那里,还带进了一股寒风,门框顿时显得矮了几分。那是一条高大的汉子,估计有一米九,穿着黑色风衣,长发飘垂,两只眼睛射出寒光往四处一扫,大伙儿感到一股杀气,顿时安静下来,被他的气势给镇住了。
他们眼睁睁看着这大汉缓缓地走进来,风衣的衣摆款款而动,长筒皮靴在木地板上咯吱作响。这才看清,他脸色黝黑,嘴唇有些发紫,胡子拉扎的,看不出岁数。风衣的料子还算不错,却早磨损了,像水中泡过的猪皮,浮肿而褶皱。一双皮靴全是泥巴,风衣上也斑斑点点,似乎刚从沼泽中涉水过来。
“不会是刚越狱的吧。”
“瞧他的样子,绝非善类。”
“嘘,小声点。”
人群在窃窃私语。这汉子径直在杨略的对面坐下,看了一眼杨略,就默默坐着,看着叠在面前的双手,一动不动,连酒水也没有点。服务员也不敢上前。
杨略却看到他的脸像波动的江面,各种情绪纷至沓来,愤怒,愉悦,厌恶,层出不穷,又被强硬地压抑下去。或许有一场战争在他内心举行。这多像一个末路英雄,落魄而忧伤,却又埋藏着巨大的能量。杨略起了好奇之意,还有一点写作者的敏感。他的身上,或许有许多精彩的故事。况
“你不喝酒吗?”杨略问道。
“没钱。”声音低沉,如同组合音响中的低音炮。
这是杨略没有想到的答案。
“我请你?”
大汉点了点头,看了他一眼,掏出了一根烟,在身上摸了半天,却掏不出火,就扔在一边,又恢复了冷凝的气质。
于是杨略点了啤酒,二人对饮。那大汉果然海量,也不说话,只是喝酒,一瓶一瓶下去,就像水浇进沙漠,一点痕迹都不留。
杨略有很多话想要问他,却不知从何问起,就陪他喝了几杯,渐渐有些上头,脸上挂着一点微笑。但那大汉只顾喝酒,端酒杯的手却有些不太稳当,不时看一看腕上的手表。
这时酒吧的门又响起了咣当一声,出现了三个黑西装的汉子,为首的是平头,身材魁梧,一脸横肉,额头上一条刀疤,像卧着的蜈蚣,将左眉断作两截。身后两个戴着墨镜,模样甚是俊秀,然而都扭曲作狰狞状。三人的裤管和鞋子都沾了泥点,显然走了一段山路。
刀疤双手叉腰,四处一张,看见了黑风衣的大汉,就带着两个墨镜径直走了过来,在桌子旁边站住,看看那大汉,又看看杨略,嘴角一提,冷笑了一声,说:
“雷添翼,到处没找到你,想不到这么有雅兴,来这儿喝猫尿了。”
“二虎,有事说事。”雷添翼头也不抬。
“好!乖乖把东西交出来,否则……”二虎目光一闪,从袖口滑下一把匕首,明晃晃地捏在手上。周围的顾客都一阵惊呼,纷纷往外逃去。二虎忽然一甩手,匕首径直飞出,插在吧台后面的墙上,犹自颤抖不已,把正想打电话报警的调酒师吓得抖若筛糠。
“看谁敢乱动!”二虎声量不高,但每个人都觉得耳膜嗡嗡作响,一个也不敢吭声。
雷添翼说:“东西不在我身上……”
“哈哈哈。”二虎仰天长笑,笑了足足有两三分钟,忽然一变脸色,手中又有了一把匕首,一闪身,就刺向雷添翼的胸口。杨略惊呼一声:“小心。”雷添翼侧身避开,趁势站起来,右手将一个酒瓶举起,就要砸过去。但他脸上立即浮现出极痛苦的表情,只好将右手垂下,显然是受了极严重的伤。刚才拼命喝酒,恐怕只是想麻痹一下。
庞二虎一见,心中狂喜,将匕首横着割过去,只听噗嗤一声,雷添翼右臂中刀,鲜血长流。雷添翼怒吼一声,像平地起了惊雷,腾身一个飞腿,正中庞二虎的胸口,将他踢得往后噔噔噔连退三步,撞倒了一张桌子,稀里哗啦,地上一片狼藉。
庞二虎黑了脸,喊道:“哥几个,还等什么?”三人手里都亮出了兵刃,从三个方向同时出击。雷添翼手臂中刀后,反倒忘记了疼痛,抓起一把靠背椅子,运转如飞,虎虎生风,三人近不得身。
庞二虎一看不是办法,往怀里一摸,掏出一把手枪,指着雷添翼。
“我倒像看看,你这把椅子,能不能挡住子弹。”
众人一阵惊呼,纷纷趴在地上。他扣了扳机,雷添翼右臂中弹,又一扣,左臂中弹。椅子掉在地上。但他圆睁着双目,死死盯住庞二虎。
庞二虎说:“有什么法宝,尽管使出来呀!”他将枪口对准了雷添翼的心脏,但忽然表情起了变化,目光变得呆滞,定定地看着雷添翼,嘴角似笑非笑,手臂慢慢收回,将枪口对准了自己的太阳穴。
两个跟班一见大惊:“二哥!”雷添翼扫了他们一眼,他们顿时瘫软下去,尽毫无反抗能力。
但雷添翼眼睛的凶光一点一点熄灭下去,身上的杀气也渐渐消弭,捂住了胸口,长叹了一口气,重新坐在桌子前,背对着他们,面如死灰,又开始喝酒,一杯接一杯,然后干脆用酒瓶直接往喉咙里灌,似乎把什么事情都置之度外了,轻轻地说:
“也罢,你们动手吧。”
庞二虎和两个跟班被解除了控制,渐渐缓过神来,听雷添翼这么说,面面相觑,不知道他又有什么新花招。
雷添翼侧过脸,喊了一声:“你们还等什么?”
庞二虎虽然心怯,但一想,要是此番放过雷添翼,回去不好交代,于是啐了一口,抬手朝雷添翼就是一枪。只是手依然有些发抖,枪口偏上了点,擦过雷添翼的肩膀,射入了天花板,将一盏灯击灭了。
雷添翼低沉地怒吼了一声:“给老子来个干脆的。”说毕,转过身来,撕开了上衣,露出结实的胸膛。“往这里打!”脸上全是赴死的决心,甚至还有些释然的笑意。但在庞二虎等人看来,这幅奇怪的表情,让他们不寒而栗。
庞二虎嘀咕了一声:“这可是你自找的!”他又抬起了枪。正在此时,酒吧里忽然一片漆黑。庞二虎一惊,以为又是雷添翼在作怪,急忙一边乓乓放枪,一边往后退去。酒吧里众人一片尖叫,纷纷往门口挤去,乱作了一团。
原来刚才杨略觉得雷添翼是条铮铮的铁汉,心里暗生相助之意,趁庞二虎惊魂未定,就悄悄走到酒吧一旁,找到了总开关,就在庞二虎就要开枪的当儿,拉下了开关,又趁着黑暗和混乱,他纵身过去,使劲力气,把雷添翼拖了出来。二人跑出酒吧,逃进山林里去。
2、谁拥有杀人的权力
次日,杨略醒转来,手脚一动,一片沙沙声。一抬头,只见身边一片金黄,全是银杏叶子。头顶是银杏的枝干,疏朗简洁,映在蓝天里,如书法的妙笔。他想起了昨夜的事情。往旁边一看,那条黑汉子就四仰八叉地躺在一旁,想来他奔忙了数日,加上身负重伤,正需要深沉的睡眠。
杨略起来,找了个池塘,捧水洗了脸,觉得腹中饥饿,往周围转了一圈,发现有不少柿子树,就爬上去采了一些,用衣服兜着回来。正巧雷添翼也悠悠苏醒,见了杨略,就道了谢。
杨略分了些柿子给他,问道:“看你这么一条硬汉,昨天那三个人也不是你对手,怎么就想死了?”
雷添翼叹息一声:“我是个罪人,早死晚死,还不是一样?”
杨略奇怪了:“你怎么就有罪了。”
“说来话长……”雷添翼看了他一眼,沉默了一会儿,“不过,你到底救了我一命。你既然问了,那告诉你也是应该的。”
杨略满心好奇。雷添翼的壮健、落魄,控制别人大脑的神奇能力,以及那几个追杀他的恶汉,都藏着许多秘密。
雷添翼一脸肃穆,看着蓝色的高空。
“我是墨家第八十代钜子[墨家:战国时哲学派别之一,创始人为墨翟。墨家是一个纪律严密的学术团体,其首领称“钜子”,其成员到各国为官必须推行墨家主张,所得俸禄亦须向团体奉献。主张人与人平等相爱,反对侵略战争,同时也相信鬼神存在。]。”
“墨家钜子?”
“不错,墨家为祖师墨翟所建,一生提倡兼爱非攻,曾制止了楚国攻打宋国,这些典故想必你也知道。墨家与儒家、法家不同之处,在于我们有个严格的组织,领导者为钜子,其他人唯钜子马首是瞻,赴汤蹈火,死不旋踵。秦朝之后,墨家逐渐衰败,不能闻达于庙堂,只能混迹于江湖,平常自食其力,遇事行侠仗义。但我们的组织一直都在,由历代钜子带领,铲除****,惩恶扬善,做了些轰轰烈烈的大事。远的不说,就说孙中山发动的历次革命,也有很多墨家子弟参与。只是墨家向来为当政者不容,所以一直默默无闻,在别人眼里,或许只是个江湖帮派而已。”
杨略连连点头。中国长远的侠文化,正是源于墨家。
雷添翼说:“我们墨家还有个本事,就是长于机械制造。祖师墨翟便是巧匠,到了我们这一代,更是能人辈出,新式兵器层出不穷。我上一任钜子,也是我的恩师,名为徐去恶,曾钻研脑科学,发明了一件惊天动地的武器——脑电波干扰器,可杀人于千里之外。”
杨略叫道:“昨晚你对付庞二虎,就是用了什么干扰器?”
雷添翼说:“不错,我的大脑中,就移植了一枚极小的干扰器,可以由意念控制,干扰身边人的脑电波。而恩师发明的仪器,功能比这强上千倍万倍,干扰信号可以覆盖全球!”
“好凶悍的武器!”杨略有些咋舌,但转念一想,却又释然:“有了这件武器,你们墨家行侠仗义,惩恶扬善,那就容易得很了。”
雷添翼干笑了一声,说:“起初我们也这样认为,一个个喜出望外,认为从此以后,墨家子弟可以横行天下,杀尽不义之人,以此匡扶正义,荡涤乾坤,让人间再无罪孽。”
“替天行道!”
“不错,我当时就想,既然天道不彰,恶人当道,我辈自当挺身而出,替天行道!恩师与众弟子也加紧了研究,制作了配套的设施,包括脑电波搜索器、信号放大器。每个人的脑电波都不同,而且一旦作恶,电波强度顿时骤增。我们通过卫星定位,可以迅速找到此人,视情况予以惩处。重则当场毙命,轻则麻痹一刻。”
雷添翼说得兴奋起来。
“美国911之时,我们得到信号,立刻歼灭了劫机者,但飞机速度太快,操纵者虽已毙命,但飞机靠着惯性,还是撞毁了双子塔和五角大楼。聊以自慰的是,毕竟有一架坠落于荒野。恩师得了鼓励,制作了不少小型干扰器,要交给得力的弟子。可没想到的是,忽然有一天,恩师毁去所有机器,连程序也一并删除,而后自杀身亡。”
杨略惊问:
“这是为什么?”
雷添翼摇摇头。
“当时谁也不知道。恩师在遗书中说,他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罪过不下于核弹发明者。我们非常疑惑。幸好我的大脑中已装了一枚小型干扰器,没有被毁去,继任了钜子之位后,多年来行走江湖,也除去了不少穷凶极恶之徒。”
而后,他慢慢地说了一些名字,杨略都听说过,这些人恶有恶报,真是大快人心。他胸中一阵豪气,拍手说:“痛快!痛快!雷兄,就凭你这番作为,我真想与你痛饮一番,一醉方休!”
雷添翼听到他真诚的赞美,脸上浮现出一丝得意之色:
“法律不明,百姓寄希望于清官。清官难觅,百姓寄希望于侠客。”
“能有侠客挺身而出,那已经是莫大的幸运了。只可惜你恩师把仪器都毁掉了。”
“直到发生了一些事情,我才知道他的良苦用心。”
“什么事?”
雷添翼忽然浑身一凛,似乎炎夏时分,忽然掉进了冰窖之中,浑身不住颤抖。脑门似乎被撞开了,纷繁的图像硬闯进来,像许多列火车奔驰而过,每个窗口都闪烁着亮光,耳朵里听见嘶鸣声、尖叫声、雷声,似乎凝聚了全世界的声音,一起往他耳朵里灌,让他头疼欲裂,不由大叫着捂住了耳朵。
杨略看他表情骤变,以为他伤痛发作,急忙问道:“你怎么了?”
雷添翼似乎换了个人,双目圆瞪,须发也似乎张开,像一头暴怒的雄狮。他嚷道:“他……是死有余辜!是他害死了嫣然!尽管他没有动手,但天天折磨她,把她逼上了绝路,她这才……这才从楼上跳下去。这一切我都知道。”雷添翼说到这里,忽然用粗糙的大手掩住脸面,似乎眼前就是坠楼后血肉模糊的样子。
杨略从这些言语中,大概猜测出,这嫣然、彦明显然是墨家弟子,与他有些暧昧的三角关系,不料酿成了惨剧。
雷添翼于浑浑沌沌中,再无半点遮掩。他举手向天,泪流满面,对着空气喊道:“彦明,你从我手里抢走了嫣然,这我不怪你!只怪自己没本事。嫣然爱的是你。可你为什么总怀疑嫣然和我?即使你怀疑,为什么不来找我?我可以澄清事实真相的呀。可你就是不相信她,一次又一次地羞辱她,甚至当众骂她是……”他的语气开始恶毒起来,声音像闷雷一般碾动,“所以,彦明,你是罪有应得!你别怪我!我是替天行道!哈哈哈,替天行道!”
“然后你,杀了他?”
“我控制了他的大脑,让他开车时掉下悬崖,神不知,鬼不觉,谁看见都以为是意外。我一开始还得意,若无其事地去参加他的葬礼,看看自己的杰作。可在那儿我看到了什么?他父母痛不欲生,一个劲念叨着他的孝顺,弟子们也哀悼不已。我忽然明白,每个人都有很多角色,彦明是个坏男人,但却是个好儿子,好兄弟。我可以名正言顺地杀一个坏男人,但怎么可以杀一个好儿子呢?我难道没有犯罪?其实,我只是滥用了手中的权力!
“此后墨家弟子对我表面上依然敬如神灵,但背地里颇多怀疑。但我们墨家的规矩,就是绝对服从钜子,所以表面上看来风平浪静。不过我的位置,毕竟不太稳当了。为了掩藏真相,我派出许多心腹弟子,时刻监视着那些可疑的弟子,并陆续找了些借口,将其中几个逐了出去。但他们到了外面兴风作浪,散布各种言论,说我如何如何。我一怒之下,追踪过去,一一予以杀害。这样一来,我越陷越深。因为弟子中怀疑者更多,为了压制疑惑,我只好更严密地监视。直到有一天,我感到无比的孤独,觉得一切都那么无聊。我心灰意冷,不辞而别,混迹于江湖。也不知怎么的,忽然有人知道了我的消息,就一路追踪,要来夺取干扰器。我不想伤他们,所以一路潜逃,谁想昨晚还是被他们追上了。我一想,反正了无生趣,不如就此做个了结……”
杨略听到这里,很有些惊心动魄,一时说不出话。只觉眼前人大善大恶,不知该怎样评判才好。
雷添翼又长叹一声,说:“我现在终于知道,恩师为什么说他打开了潘多拉之盒了。其实这盒子,便是权力。一旦拥有不受约束的权力,凡人品德再高尚,也难免诱惑,要铲除异己,压制言论,掩盖罪过,慢慢地变成自己原先最厌恶的人。”
杨略觉得此话非常深刻,想到了许多独裁者,年轻时也是革命斗士,慷慨激昂,以天下自由为己任,可一旦身居高位,大权独揽,渐渐就站到人民对面了。
3、民主的日渐完善
杨略正在思考,眼前景象忽然变了,树林迅速退去,高大建筑从平地上拔地而起,其中最醒目的,分明是巴特农神庙,但不是他熟悉的灰白废墟,一切完整鲜艳,屋顶镶满金箔,三角墙上的浮雕色彩明丽。从廊柱中往里面看去,当中立着一尊巨大的雅典娜雕像,黄金的甲胄和衣服,象牙的皮肤。金盔上是半狮半鹫的怪兽,盾牌里面盘着一条巨蛇,都涂着耀眼的色彩。
神庙外面的空地上,许多男子围在一起,都蓄着长发长须,穿着长及膝盖的袍子,却把右肩露出来。神庙的台阶上,站着一位器宇轩昂的中年人,正在发表演讲。
杨略的肩膀被拍了一下,不用说,又是他爸爸出现了。不过,爸爸也穿着一件与旁人无异的黄衫,颇有些滑稽。再看自己,穿的是白色衫子,款式大抵相仿,心里大感有趣。
爸爸在他耳边说:“刚才你遇见了墨家钜子,知道权力不受限制的恐怖。怎么限制?自律当然是一个办法,但并不可靠,可靠的是民主:让民众一起决策,对当权者进行监督,这已成为国际的共识。现在我们来到的是民主的摇篮——雅典,那位演讲者就是伯利克里,希腊最英明的领袖。我们先来听他怎么说。”
伯利克里[伯里克利(约前495—前429):古希腊奴隶主民主政治的杰出的代表者,古代世界最著名的政治家之一。在他的领导下,雅典的奴隶制经济、民主政治、海上霸权和古典文化臻于极盛。]说得很激动:
“我们的政体确可以称为民主政体,因为行政权不是掌在少数人手里,而是握在多数人手中。法律对所有人一视同仁,一个公民只要有任何长处,他就会受到提拔,担任公职。雅典公民不会因为照顾家务,而忽视了国家,甚至连商人也有鲜明的政治观念。如果一个人从不关心公众事务,那我们不会将他视为无害之人,但会视为无用之人。所以,如果说我们当中没有几个是政策制定者,但所有人都是明智的政策判断者。总之,我要说的是,雅典是希腊的学校!”
他每说一句,人群便欢呼一声,人人都感到无比骄傲。
爸爸在一旁补充说:“伯利克里虽然出身贵族,却是个热心的民主主义者。他将权力转移到公民大会手中。公民大会是最高权力机构,全体公民均可参加,每年召开40次会议,选举执政长官等各类官职,解决政策、财政、军事、外交等问题。此外,他还建立了民众法庭,陪审员由抽签决定,所有公民均可参加。所有的决策、审判,只要大多数通过,即为合法,可以施行。”
杨略赞叹不已。在自己的国家,直到今日,官员任命基本是上级指定,最多是走一个“上面定名单,下面画圈圈”的形式,于是官员只对上级负责。有了钱,先做政绩工程,再美化市容,至于教育、医疗等等民生大事,自然排在后头。反过来,民众对于国家大事,除非涉及切身利益,否则也是不管不问。
这时,他听见旁边两人正在窃窃私语。侧脸一看,只见一胖一瘦。胖子满面红光,像一段香肠。瘦子獐头鼠目,留几茎胡须,一脸玩世不恭。
只听胖子问道:“老兄,你觉得像我这样的人,不过是个卖香肠的,能当伯利克里那样的大人物吗?”
瘦子答:“那是世上最容易的事。你已具备一切应有的条件:卑贱的出身,受过在市场上自卖自夸的锻炼,变得蛮横无理。”
胖子有些不好意思:“我想我还不够格。”
瘦子说:“不够格?看来你的缺点很明显,就是有一颗太好的良心。你父亲是一位绅士吗?”
胖子说:“老天爷作证,绝对不是。全家老小都是无赖!”
瘦子说:“幸运儿!你要当官的话,已有了一个多么好的开端!”
胖子说:“可我几乎不识字。”
瘦子说:“怕就怕你什么都知道。要做人民领袖,绝对不能有学问,不能诚实,那些无知而卑鄙的人最适合。老兄,你可千万不要错过这个绝好的机会!”[以上对话见于阿里斯托芬《骑士》一剧,一位将军劝一个卖香肠的人去夺取民主领袖克里昂的职位,嘲讽了民主制度。为了增加小说兴味,我将两人的对话安插于此。]
杨略在一旁听得目瞪口呆,自己心目中神圣的民主,在他们口中,居然如此不堪。
爸爸说:“雅典的直接民主,虽然主权在民,但有个致命的缺点,那就是多数决定,压制少数。这听起来很合理,少数服从多数嘛。但民众并非总是理性的,经常会被一些野心家煽动,发起非正义的运动,或是对少数人进行迫害。”
“这让我想到了希特勒,他煽动了德国人对犹太人的仇恨,对其进行种族灭绝。”
“不错,在雅典,这样的事情也曾发生,被称为‘大多数的****’。而雅典民主最大的污点,就是他们处决了苏格拉底。”
“能和我谈谈具体的经过吗?”
“苏格拉底一辈子追求真理,让许多人嫉恨。他在七十岁时,被指控了三项罪名:不敬城邦之神,传播异端宗教,腐蚀雅典青年。罪名如此重大,非判死刑不可。于是在广场法庭上,他接受了五百名陪审员的审判。你知道,这些审判员就是普通的希腊公民,也许是木匠,也许是蜡烛商,缺乏必要的法律知识,或许还夹杂着私人的恩怨或偏见,但他们依然拥有最高的权力,可以用举手表决,来左右被告是否有罪。”
“这太不合理了。”
“确实如此。苏格拉底就曾经说过:‘用抓阄的方式选举国家领导人是非常愚蠢的,没有人愿意用抓阄来雇佣一个舵手、建筑师,而选错领导人的灾难,远远胜过选错舵手。’其实法庭上的最高决定人,也不能是抓阄决定的陪审员。”
“陪审员不能理解苏格拉底的话,就处死了他,对吗?”
“差不多就是这样。审判公诉人将苏格拉底说成怪诞的恶人,苏格拉底对指控进行申辩,说自己敬神,爱年轻人,只是通过从事哲学,希望大家少一些实际利益,多一点精神与道德的追求。所以他不会放弃哲学。最后500名陪审员经过简短的讨论后,220人决定他无罪,280人认为他有罪。苏格拉底接受了死刑,在一所牢狱里,在学生和朋友的陪伴中,喝下了一杯毒药。”
“这个场景,我在大卫的名画《苏格拉底之死》中见过。”
“时至今日,还有许多人以这件事情为例,谴责民主政体的罪恶。”
“这样看来,民主确实也有缺点。”
“正是这些缺点,雅典城邦崩溃了,民主被****取代了千年之久,终于在欧洲浴火重生,出现了新的民主形式,我们称之为‘代议制民主’,也叫间接民主。与此相对,雅典民主又被称为直接民主。”
“代议制民主是怎样的?”
“全体人民定期选出代表,行使最后的控制权。它要求国家领导人要经过公开、平等、自由、竞争的合法途径选举产生;要求统治者制定的法律和政策必须通过多数人的同意,并符合多数人的利益;要求公民依法拥有充分自由,并有权广泛参与社会和公共事务。”
“可是,希特勒也是被民主选举上来的呀?”
“你说得很对。二战以后,人们对民主进行了深刻的反思。虽然民主是产生政府的好方式,但也不能民主恣意放任。必须对于政府的权力进行限制,以法律来限权,于是创造了‘法治政府’的制度。以宪法为准则,来审查政府的法令政策是否合法,并以法院承担宪法守卫者的角色。”
“法治?这很新吗?我看电视剧的时候,也总听说大明律、大清律,可见法治是由来已久的。”
爸爸笑了。
“虽然封建君王统治天下时,也有其成文法,但这些法律,只是出自于君王,就算不合理,臣民也不能违背。所以虽有法律,其本质依然是人治。而法治则不然,其法律是在多元价值的冲突、多方利益的博弈中进行平衡,在公开、公平、公正的程序中最终形成,符合公共意志。”
“原来如此。”
“略略,我问你一个问题。某一个小区面临拆迁,但一些居民不愿意,严重影响了工期。拆迁工作人员让大家投票决定。结果多数同意拆迁。于是推土机将整个小区推倒了。你觉得,这个过程合理吗?”
“好像挺合理,少数服从多数,符合民主决议啊。”
“可你想想看,如果你是房主,房子是你的财产,别人可以不经你同意,就强行拆除吗?”
“可是,大多数人同意了呀?”
“那我说得极端一点,大多数人同意杀死你,你就应该死吗?”
“那怎么可能!”
“可是生命权、财产权一样,都是人的神圣权利,不可以被侵害的。就算贫民的房子,也是风能进,雨能进,国王的人马不能进。如果财产权不受保护,银行账户可以随便被人领取,房子可以被人随便推倒,那人的尊严何在?略略,你有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人类社会发展的目的是什么?”
“这个问题太大了。为了经济繁荣,政治文明,还有……。”
“这些都对,但其终极的目的,是为了让人生活得更好。”
“人是最终的目的。”
“但可笑的是,人类文明发展到现在,侵害人类利益的事情却屡屡发生,大到种族屠杀,小到强制拆迁。还有对生态环境的破坏,影响了每个人的生存权利。现代民主还需要保障人权。否则,发展毫无意义。”
“人权,包括哪些?”
“二战后,为了防止****,民主国家建立违宪审查制度,用少数智者的理性,防止多数人的****。同时联合国制定国际人权宪章,保障每个人的基本人权,包括生命权、人格尊严、言论自由、财产权、法律面前的平等、受教育权等等。关于这个,你可以读读《世界人权宣言》。”
“如果苏格拉底生活在这个时代,他可以自由自在地发表言论,而不会被担心被愚民所杀害。”
爸爸的脸上露出庄严的表情,深情地说:
“人类现代政治制度文明的重大发展,是在民主的基础上,建立以宪法为核心的法治。以法治保障人权、限制民主、制约政府权力,这就是宪政。宪政就是民主、法治、人权相互支撑、相互制约的政府。有了民主,人民可以平安,并选择自己喜欢的政府,迫使政府以人民利益为目的。有了法治,可以保证民主的健康发展,不因多数人的意志侵害少数人的基本权利。有了民主和法治,使每个人的生命、财产和自由都得以保障。只有实行宪政制度的国家,才能实现健康、稳定、可持续的发展。这就是我们为什么追求民主、法治、人权的理由。”
4.关于民主的辩论
爸爸说:“民主是一种普适价值,是世界政治体制发展的趋势,不可阻挡!”
“那也未必!”
身后有人说道。杨略父子一回头,发现他们置身于一个议事大厅,当中一张椭圆的会议桌,旁边坐着各色人等。刚才说话的,是一位四十来岁,西装革履的男子,红润的圆脸,头发梳得油光整洁,像是个政府官员。
爸爸说:“您有何高见?”
圆脸说:“民主是极危险的。中国现在贫富差距很大,而且伴随着腐败现象,民众普遍有仇富的心理。万一推行民主,少数服从多数,那广大民众肯定要平均财富,冲进富人的宅院,抢劫他们的财产。这样一来,历史不又开倒车了吗?”
旁边许多人也纷纷附和,看来他们都是经济发展的既得利益者,最怕的就是大多数的****。
爸爸说:“我觉得您犯了两个错误,其一,一知半解。其二,本末倒置。”
圆脸被这样一批驳,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却又冷笑道:
“我倒像听听,我是怎么个一知半解、本末倒置的。”
“第一,您对民主一知半解,只知道民主是多数决定,却不知道,现代民主早已不是简单的雅典式民主,它除了尊重大多数人的意见,还要通过法律捍卫少数人的利益。第二,你说因为贫富差距大、腐败现象多,所以不能民主,这是本末倒置,大错特错!就是因为决策不民主,政务不公开,机会不公平,钱权交易多,这才导致贫富差距、贪污腐败。在一个民主的社会里,政府为了获得民众的支持,在政策制定时,肯定会倾向于人口占多数的中低收入者,从而缩小贫富差距,保障弱者生存。在一个民主社会里,官员通过选举产生,而非上级任命;政府预算要公开,随时接受民众询问监督,那么买官卖官、贪污腐败都会得到根治。所以,推行民主绝非开倒车,而恰恰是乘风破浪,实现健康稳定的发展。”
圆脸哑口无言,悻悻地坐下了。旁边一个矮个子站起来,小眼睛不停地眨着,说话细声细气:
“民主或许是有用的,但是也有害。鸡毛蒜皮的小事,也要进行投票,太浪费时间了。当年国企改革,多少人下岗了。你要是也讲民主,大家来投票,那肯定实施不下去。在这种大刀阔斧改革的当口,就不能用民主,而得有强有力的政府,令行禁止,先把经济发展起来再说。”
爸爸目光炯炯地看着他。
“您所说的鸡毛蒜皮的小事,在我看来,肯定是与民众切身利益相关的大事。既然关系密切,那民众当然有权利发表自己的言论!我说一个真实的案例。加拿大哥伦比亚省有一座桥年久失修,需要造新桥。民众表示怀疑:新桥花费太多,为什么不修旧桥?这当中是否有钱权交易的猫腻?面对质疑,政府推心置腹,请专家分析修桥和造桥的利弊,将预算明白公示。最后全民投票,终于敲定:造新桥。你会说,还是这个结果,这不折腾吗?不,这样的折腾是有价值的。民主的社会就是这样,什么事都要按程序,要尊重民意。程序有时会拖慢效率,也会花一些钱,但换来的是社会的共识,可大大减少后遗症,避免社会付出更大的代价。”
矮个子坐了下去。一条威猛的大汉站起来,满嘴东北口音。
“那个啥,不管黑猫白猫,能逮耗子就是好猫。大兄弟,您说良心话,咱中国这三十年来,也没整啥民主,经济不照样腾飞嘛!既然都逮了耗子了,还费那事干嘛?”
爸爸微微一笑。
“任何国家,只要三十年不****,休养生息,都能出现经济的高增长。日本、韩国都是这样。中国古代的强汉、盛唐,也都用了三十年就富强起来。关键问题是能否可持续发展。纵观历史,****、威权政府,由于其自身的缺憾,经济发展迟早会放缓,甚至倒退。惟有民主国家,经济可以长盛不衰。而中国目前经济状况确实还可以,但劳资问题突出、腐败问题严重、资源消耗过猛,都是源于不够民主。普通劳动者权益不能得到保障,无法与资本占有者谈判。官员与商人勾结,随意处置资源。这都是涸泽而渔,根本不能长久!”
那大汉无话可说。他旁边的一位戴金丝眼镜,模样斯文的老人说:
“杨先生说得很好,民主是迟早要推行的。可是,民主是需要条件的。现在中国人口多,经济不发达,公民素质低,怎么能搞民主呢?”
老人虽然说得和气,但杨略爸爸知道,这样的“这很好,但是……”的句式最要命,最蛊惑人心,于是他语言颇为严厉。
“老先生说起国情,我倒想问三个问题。第一,如果因为人口众多、幅员辽阔为理由,说中国不能实现民主,那民主将遥遥无期,永远不会到来。其实印度、美国,人口也多,幅员也辽阔,都在推行民主。第二,如果说因为经济不发达,说中国不能实现民主,这同样也荒谬。中国GDP已是世界第二,还能说不发达吗?当然你会说东西差异大、城乡差距大。那为什么东南沿海地区,为什么不先民主起来?第三,公民素质问题,其实更不能是理由了。须知改革开放的第一枪,乃是小岗村几个农民冒死将土地承包下去。我们众多知识分子,号称满腹经纶,对比斗大的字不识几个的他们,不觉得脸红吗?”
众人见他谈吐慷慨,振振有词,都沉默无声,无言以对。杨略满心欢喜,为爸爸感到自豪。但爸爸却并不高兴,相反,他的脸上浮现出疲倦的神情。
“爸爸,你怎么了?”
“民主本是常识,五四运动时作为德先生引进来,那么多先烈为之赴汤蹈火。一百年过去了,经济发展了,条件成熟了,大家却用各种理由推搪,还通过歪曲民主来批判民主。对此,我感到深深的悲哀。”
“爸爸,你不要难过。我相信,没有一个人可以阻挡民主的潮流。”
爸爸的脸上满是慈爱。
“略略,我们这堂课又结束了。做一个小小的总结吧,一个健康的社会里,需要竞争与合作。为了保证竞争的有序,我们需要公平正义。为了实现公平正义,我们需要民主法治。这都是现代人必备的价值观。但仅仅这些,就够了吗?”
杨略想了一会儿。
“我觉得这些价值观非常实用。不过,在这样的社会里生活,就像住在一间只有柱子、墙壁,但没有家具,更没有亲人的房子里。”
爸爸笑出声来。
“你的比喻很生动,我们接下来就要讲爱,讲美,把这个冷清的房间装点起来。走,我们先去看一场话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