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姥姥的遗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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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支撑日子的“天”(6)

她一只手摸着盘在腿上的脚脖,另一只手摸着膝盖,面部肌肉放松,闭目养神,完全进入休息状态。可过一会儿她改变了两手的位置,深深地舒了口气,一只手托着下颚,另一只手五指磕着膝盖的内侧,每磕一下都像在打个问号而且在寻求答案。有时还磕着上下齿,眼睛似闭非闭地在聚焦,完全进入了沉思。一旦发出咂嘴声,显然思绪不通畅,想到了难以决断的事情。这时上身便有点前倾,集中精力作出选择,如还能舒口气,那一定是大脑的“政治局会议”有了结果。

精神是相貌的雕塑师,她的行走与坐姿,可说是同一风格的不同形象,尤其是四五十岁以后的精神雕刻的人格画像,更具有内在特点。

直到七十多岁,她才有少许的花白发丝爬上头顶。据说有花白发丝的人,是急性子,她倒真是个急时能冒火星的人,不是表现在激昂的语言和情绪上,只表现在雷厉风行的动作上。

她的方正的宽额头,八十岁后略有几条皱纹,倒像是思索的痕迹,一望便知思索中能产生火花。眉脊稍高,像额头一样有点隆起,两道从未修剪的淡眉下,是一双稍稍下凹的眼睛。眼睛不大,在瘦削的长方形脸上倒显得颇为有神,目光自信而果断。但细观察,右眼虽双眼皮,还是比左眼稍小一线,眼神有种莫名的不安和冷峻;左眼单眼皮,可眼球比右眼稍宽一线,透出一种坚不可摧的正气。当眼眉蹙着时,你窥不透她海一样的胸襟和丰富的内心,还有特立独行的意志。

在她脸上占据最重要位置的是,高高挺挺的鼻子,很古板,略显长。有如顶梁柱立在屋中间,使她整张脸及个人,都产生了山一样不可撼动的力量。鼻子同眼睛一样,燃烧着冷色的严峻,太缺少温和与热情。只有每次送别,我们到村头分手,那怅怅然的瞬间,我才能感受到她那孤独而游离的目光和鼻子的抽噎,显得那么无助和柔情。我猜想她一转头,内心就会升起一份无奈的感伤,而滴滴嗒嗒地流泪。即便流泪,她也双目平视,头颅微仰,那凛然的傲骨,使她抹泪时,也都不会是揉眼睛,而是用手背从鼻梁往外眼角揩,看似很生硬的动作,正是她软弱时的刚强。

她的嘴闭着,像是被鼻子压长了的“一”字,自称是“吃四方”的大嘴,下唇比上唇稍厚,显得稳健而冷静,有很强的自控力。我们从没见她开口大笑,就像从没见过她放声大哭一样,她的情绪从不特别激昂,也不易过于低沉。嘴角流露出的刚毅多于温柔,也显得有点自负甚至尖刻,给人感觉她独自承受着难以测知的苦难,而且充满了过敏的警惕性。由于保留着全口的自然牙齿,下颚很丰满,给面部增加了生机,八十多岁时还喜欢吃家炒的爆米花,可见葆有旺盛的活力。

贴在头两侧的耳朵,天生很大,年老时不仅没有萎缩,耳垂还变厚变长,这本是长寿的自然象征,可她硬说是耳环坠的。她十分珍惜自己的耳环,这简洁的银圈,是结婚时丈夫送的信物,直到入土都没摘下,戴着它去天堂见丈夫了。真可谓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

那时村中的妇女,包括老妇人,即便家境贫困,也很流行涂胭脂粉妆,只是有人涂得典雅,有人浓妆显得卖弄而已,还流行用刚燃过的火柴头上的碳灰描眉和用缝衣服的线绞脸上的汗毛。可她的脸面从没搽过粉,连润肤的雪花膏也不抹,更不用说绞脸描眉了。头发用包网缠成发髻紧贴在脑后。假如冬天戴上棉帽子,从面相上肯定认为她是个男性。一口东北音,很低沉,像是从身体的音箱里发出来的共鸣声。

她中等身材,有点瘦削,老年时也没发福。衣着简朴,但不寒酸。我们很熟悉她外出时穿的“老三件”外衣,一律青色,一短两长。在家劳作穿短外衣,粗布的,很宽松,冬天套在棉袄外,夏日穿,使体格显得更瘦削,但不失精干。外出时,夏穿单冬穿棉长袍,带大襟的,不是收腰的旗袍。合体又平整,穿上个子显得修长。俗话说,人有神气,穿麻袋片也是“精装”。她外衣的青色,显得深沉凝重,本是大众色,倒也随和。

她从不在意外包装,这是她的个性使然。同时个性在这简易的装束中,也有意无意地驱使她修炼着内心。

这就是我心中道德宗教的老师,被她的内心世界外化了的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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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人的一生,只能攀一座生命之山,经历日出和日中天,夕阳西下时,便精疲力竭地走入低谷。可她前半生攀了一座生命山,后半生又攀了一座生命山,一鼓作气,两次沐浴山巅上与太阳更近的光辉。

前半生她很有精力时,收获的“生命果”自己还没来得及享受,果实便苦涩地失去了;虽说歧路亡羊,但她首先拯救和捍卫了自己,迅速滤掉巨大的痛苦,毫不踟蹰徘徊,又果断地去攀另一座生命之山。她坚持不断始终不懈地尽自己的体力,所需要的毅力一点不亚于完成英雄事业所需要的毅力。这次她收获的“生命果”,正是在她最需要时,最及时地享受到了它的甘甜。

带子已练成了庄稼地里的“行家里手”。

这个年轻的“耕妇”,竟使马虎的庄稼汉惧怕她干活“挑刺”。入赘的丈夫很快被她训成独当一面的耕夫,接下带子“耕妇”的担子。带子转到家中“上岗”,使姥姥从家务琐事的操劳中解脱出来。不久,姥姥开明地宣称“交班”,“功遂身退”了。

从此,她再也不说自己穿鞋费了。四季变换的冷暖,还没等自己去张罗,带子已及时为她备好换季衣裳;每日不再看太阳老爷的脸色,提示自己该去院子或园子干什么活;也不在意吃饭的“钟点”,倒有人把热乎乎的饭菜端到眼前,躺下睡时更不用想明天该早起……她的神经完全放松了,劳累一生的肌体终于有了“休眠”期,开始了无忧无虑的日子。

她说唯一的“操心事”,就是关注家人平安健康。看带子吃饭不虎实,听重孙子咳嗽,就一定问个究竟。总期盼邮递员来送我和弟弟的信,长时间见不着,就发个电报,催我们回来。

尽力帮带子照看孩子,是分担也是享受。五个重孙子身前背后嬉戏,使姥姥过足了要孙子的“瘾”,而且真是带子给她“带”来的孙“子”,圆了三十多年前盼孙子的梦。她有时嫌重孙子太闹,可一天不见哪一个,又磨磨叨叨惦着。带子说有个孩子去城里看病很晚回来,她竟眼盯着那孩子穿过的小鞋悄悄流泪。****中我“劳改”,把女儿送到她跟前“避难”,接走时她老泪纵横,不肯放手。高尔基说得对,人没了操心事,就如狗没了主人一样。所以她宁愿小孩子在跟前闹腾,也比“静得慌”更好受。

我实现了她期望“念大书”的梦。

方圆几十里传着她“供出个大学生”,她说这是自己这辈子最得意的事,吃多少苦都值。

外孙子平安长大开始独立生活。

她时刻守望相助的外孙子,比我和带子的年龄小,阴差阳错地最早参加工作。

带子、我和弟弟,幼年时都很不幸,可我们有幸得到了姥姥最及时的拯救。毫不夸张,她就是我们的救命恩人。她千辛万苦教育我们成为“有出息”的人,自立于人群中,成为她幸福老年的“开心果”。前半生命运对她的不公平,在老年时得到了补偿。

谁的心中没有爱,生命就将按同样的比例被削减,相反,谁的心中充满着爱,生命也将按同样的比例在增长。她这一生爱家、丈夫、儿女、外孙女、外孙子、重孙子、重孙女,甚至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从大街上捡来的“孙女”,她把自己的全部都献给了他们,老天怎能不赐福于她!她说没想到像自己这么不幸的人,还能活到八十多岁,同周围儿女双全的老人比,她觉得自己晚年生活更舒心,“知足了”!

还差几天,就八十四周岁,她无挂无碍,解脱净尽地长逝了。如此高龄久病,走得不算意外,但还是觉得想不到。

她无儿无女,却有满堂孙儿和重孙送她上路。她曾独自支撑的那片天,后继有人,而且群力共擎。

如果她有在天之灵,回眸自己的后人,那张过于冷峻的脸,一定会露出灿烂的笑容!

在别人看来,她的一生并不完美,也许这就是她生命的魅力所在;她留下的精神遗产,就在她生命的遗憾中闪光。

注 释

[1].哈什蚂是东北特产,生长在河套阴湿的地方,其油可入药。看来我们那时无意中食用的野味,如今竟是高级保健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