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姥姥的遗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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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祖孙轶事(1)

1

姥姥有过被狼追踪的历险经历。

那时她已年过半百,之前与狼打照面的事,记不清有多少次了,可这次不同。

她起大早回北下坎,去看生病的哥哥,本打算第二天回来。可当天的下半晌,见门前有过路的大马车,随口打听,知道是去镇上拉货的,索性搭车往家返。

搭车一大段路程,到岔路口,分道扬镳了。下车后她往南走,开始走的是大路,后来图近便走上田埂小道,离家还有十多里远。田间小路有两种,一种是地与地之间的界,这种界多是直角边,不是南北走向,就是东西走向。这种界勉强能通过收获庄稼的马车,路窄不平,杂草丛生,秋后很少有人走。另一种是斜在地垄里的毛毛道。她此时走的是地界间的窄路,路面被车轮轧得凹凸不平。不当心被土坷垃绊得趔趄了一下,脱鞋倒出土粒,半转头提鞋时,意外发现离自己六七十米远的地埂边,有只狼,灰中带黄,同秋天枯草一样,与自己同向走着。

她说当时脑袋嗡一下变大了似的,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定睛看,眼前冒金花,心荡神摇,确信田野里不会有狗,疯狗多是在春天出没。此时,不论是胆大还是胆小,是机警还是愚笨的人,凭本能都不会束手待毙。

秋后一望无际的田野,没有庄稼遮拦,能往哪躲,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路上也无人影,她边想边加快脚步,只能相机而动。她说可大步快走,万不能跑;若跑狼也会跑着追。

奇怪的是,她快走也没把狼落下,放缓点步子,与狼的距离大约还是那么远。她判断狼是否真的跟踪自己,索性站住,稍停一下回头瞥,狼也停下了。她站定盯着,狼竟蹲在田埂边,抬头望前方。此时她完全明白自己与狼之间的利害关系。心跳加速,但内心的定力,仍使她很沉稳。

眼看太阳西沉,俗话说太阳升起时快得如骑马,午间慢得如骑牛,下落时如骑葫芦头,是叽里咕噜滚下去的。她觉得今天晚上,太阳滚得更快,留在地平线上的余光也很暗。刚走出一截地,天色就有点灰蒙蒙的。

狼仍然不紧不慢地尾随在后面,这聪明的动物,也许认为胜券在握。她不时回头,见狼仍不慌不忙地跟着,倒增加了几分希望和自信,心想还有七八里路,掌灯时也该到家了,村里的灯光会照得狼不敢往前跟。

就在这时,她突然发现,在东南方向,有蓝绿色火苗跳动。她知道再往前一截地,向东拐百多米的地角,是这一带有名的乱葬岗子,很大一片荒地,家中没有土地的,人死了就埋在这里,无家可归的“路倒”,也被扔在这里。坟冢间长着参差不齐的树木,都是亡者家属自行其事,无序栽的。

这里常出现“鬼火”。自己年轻时,很怕鬼火,后来知道是死人头发和骨头里的磷,遇到空气燃烧而发光。可因为是死人身上发出来的,总觉得很瘆人,一向视为“鬼灯”,确有些阴森可怕,但愿狼也有这样的感觉。她立刻想到“鬼火”也许能帮自己吓跑狼,就壮着胆,偏离朝前走的田埂,斜着走地垄,往坟场方向奔。这时远处的鬼火,不是一点两点,而是有四五处忽明忽暗地晃着,在刚刚落下夜幕的大背景下,鬼火显得很亮。

此时,她的右胳臂下意识地碰到衣大襟右侧的内衣兜,她突然“啊”了一声说“有了”,计上心头的快感促使她低头拾地垄沟中残留的玉米叶子,玉米叶子早被秋风吹得响干。她边拾柴边回头瞟着狼。脚步仍在加快,心跳也在加速。而且还依稀听到,坟场树上晚归入巢和兜风的乌鸦在低语,偶尔传出“哈——哈——”声,像小孩哭似的。乱树昏鸦,雏鸦呱呱,空旷田野有了活气,她也心生希望,迅速地躲入坟地。立即蹲下,掏出衣兜里的火柴盒,心想只要划着一根就能燃着干叶。果然干柴烧起了火苗,放到坟地的野草上,柴与草相助,火势不大,在微风中蔓延着,远超鬼火的势头。这时她几步跨入坟场中央,气喘吁吁地靠着一棵粗树,像遇到救命恩人伸出援手,拉着自己下沉的身体。借着天幕上清灰的月光,她看到那只狼停住了。它的皮毛像有光泽似的与黑土地形成对照,那两只眼睛像闪闪的两点鬼火,又凶又怯地盯着坟场方向。

它耐心等待这顿“夜宵”,“但愿它不太饿,还能耐住性子”,她边想边警惕地扫视自己周围的几块坟,说不定坟中有狼窝,也有夜归的狼,转念劝自己:凭天由命,有你就出来,老天保佑,我家中有两个未成年的孩子!

她一边想着,就蹲在刚靠着的那棵树下,树旁有个刚起走坟的深坑,坑前面是个新坟,坟上光秃秃的,但坟头很高,成了天然屏风,完全阻断了狼的视线。

她从树根滑到坑里,离坑边几步远,淡蓝鬼火仍在跳跃,坟场边上成片的“野火”仍在燃烧,静静地蔓延着。她说与狼“竞走”时腿还很利落,现在腿不知为什么有点颤抖,使她无奈地坐下了。终于顾得上用袖子擦脸上的汗水。心想狼不掉头,自己就不能走。

就在这鸦雀无声的瞬间,她抬头看到树杈上的鸦巢,自己刚靠过的树上,斜对个的树上,周边几棵树上,都有鸟窝。

鸟窝,使她又顿生一计。太阳落下时,鸡上架,鸟回窝。她迅速地开始从周围摸大块土坷垃,自己坐在这个坑里备足了土坷垃,自言自语:

“这是老天给预备的”,“有天保佑,这回我能得救了!”她拼力扒拉到身边十来块大个的,站起身子,瞄着离自己最近那棵树上的鸟巢,抛土坷垃,人在紧张害怕时手没准,抛几块都没打中,但碰到树枝和残叶上,发出了沙沙声,划破了坟地死一般的寂静。

借月色,见狼还趴着。她想只要狼没往前走,就还有时间,便继续往树巢上抛土坷垃。终有一块打中了鸟巢,哗啦一声,两只乌鸦砉的冲出来,发出惊恐叫声,“嘎嘎——”,那真是仰天长鸣,惊动了别的乌鸦,也发出叫声。她继续抓起土坷垃,干脆跳出坑,疯了一样往周围树上抛,七八只乌鸦逃出来,在坟场上空盘桓,叫声连成一片,撕破了夜幕,向远处传去。乌鸦是智商很高的鸟,老巢遭到攻击,自然有极高的警惕性,不会轻易回窝。她直视狼趴着的方向,发现它站起来了。鬼火和野火使它却步,鸦声难道使它耐不住性子,准备拼命?她手里的土坷垃不停地往树上抛,心想,树枝不静,乌鸦就不敢归,就不会停止鸣叫。

须臾,狼掉头走了。她目不转睛地盯着,直到它消失在西北方向的夜空里。喜上心头,确信自己得救了,泪水簌簌地流。说人的泪水有不同的味道,跟人的喜怒哀乐有关,我想此时她的泪水,一定是酸甜的。

趁乌鸦还没安静下来,她走出坟场。求生就有路。顺地垄沟往南,还不时地回头看看周围。此时,她虽没走在平坦路上,因头上有月光关照,身后有野火护卫,乌鸦还在叽叽喳喳欢送,心情就如走在笔直大路上一般轻松,也像有同行者相伴,没了恐惧。

走了两截地,终于上了大路。大路向西直通自己的村子。天灯高悬,村里静悄悄,偶听狗吠声,也有几家窗户透着微光。

夜阑人静时,她到家了,是二姨姥给开的门,我们一点不知。她说怀着对鬼火的敬畏和对乌鸦的感激,沉沉地睡了。

第二天,我们发现她的眼眶眍了,脸色苍白,除了喝点水,啥都没吃。说心咕咚咕咚的跳声,自己能听见,直到晚上,才喝点粥。

恢复了好几天,她才给我们讲了那天晚上绝路逢生的故事。我和带子一左一右拉着她的手,听着听着都吓哭了。她摸着我们的头说:

“人啊,谁知能遇上啥难事,遇上了先扛,你不扛,怎么知道自己不能扛过来。没想到,几点火光和几声鸦叫,有这么大威力,能驱走大狼。平时讨厌鬼火和乌鸦,生死关头,它们却救了我。”

小孩子,除了害怕,怎么能明白什么叫“扛”啊“救”啊,只是劝她以后不要走夜路。但她甩掉狼的敢劲和智谋,在我们幼小的心里,真真播下了“不怕”的种子。

2

故乡有关狼的传闻,不绝于耳。北大荒原始的“主人”是狼,开拓者进入这荒原,便搅乱了狼的“天堂”。它们从霸主变成人人喊打的“盗贼”,仍顽强地在夹缝中求生。

数不完的人与狼险遇的传闻,很少听说有谁被狼伤害了。狼见人,从不像饿狼逢羊、苍蝇见血那样立刻疯狂行动,大概是因为对人的畏惧,所以从没听说狼闯民宅。可家畜家禽被狼叼走咬伤的事比比皆是。或许是人太自我太霸道,狼性永远不被理解。那年代生活在蛮荒僻野的农村人,没见过狼的,只有没出生的,或在襁褓中的。死人竟常与狼同室为邻,尤其是新坟,多有狼窝。

带子九岁那年,面对面同狼“较量”过,至今我仍觉得是奇迹,还没有从传闻中听到这样的故事,也没有从书中看到这样的故事。

夏天的午后,带子牵着自家老牛,出去找青草啃。家附近沟沟坎坎上的草,早被牲口啃光了,带子便骑上牛去小西沟草甸子。路过玉米地时,发现地塄上有一条青草,还很厚实,就信步拐进去。

老牛慢悠悠地吃草,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带子把缰绳搭在牛脖子上,鞭子放在地塄上,钻进玉米地去寻黑天天。黑天天现在学名叫黑加仑,成了上好的保健品,是一种生命力很强的野生小果,果秧不高,果熟时紫黑色,如黄豆粒大小,连成一簇的嘟噜,不小心果汁弄到手上不易擦掉。每到夏秋,小孩子们都结伙钻入庄稼地里寻觅,相互喊着壮胆,饱餐之后,个个带着个黑嘴巴,心满意足地回家了。

带子在比人高的青纱帐中,寻来寻去,不时地猫腰从秸秆缝隙中瞟老牛一眼,怕它祸害地埂边的庄稼。

她在苞米地里窜来窜去,还真找到一棵黑天天秧子,枝繁叶茂,但果实还绿绿的,扒来扒去没见一粒熟的。她想接着找,忽然听到老牛闷声闷气地叫了一声,她猫腰从秸秆缝中往地埂边望,惊惧地“啊”了一声,见有一只狼诡谲地冲老牛站着,虎视眈眈,相距两三米。只听说狼吃羊和猪崽,还没听说吃牛马的,但伤牛马的事常有。她毫没犹豫,跨步钻出苞米地,捡起地埂上的鞭子,搭在牛脖子上,拉着缰绳,一跃就上了牛背,然后抓起鞭子,眼睛盯着狼。狼纹丝不动。她心想决不赶牛掉头走,与其让狼追上来,咬牛腿,不如在狼面前施展自己练了很久的“真功夫”,教训它一把。

老牛照样吃着地塄上的草,移动着小碎步,方向仍冲着狼,它既不发出犨声,也不却步,难道它也像主人一样勇敢!知道自己在狼面前是庞然大物,一尥蹶子就能把狼踢走!她稳稳地站在牛背上,一蹲一起,又一蹲一起,重复五六次,狼眼巴巴看着她和老牛,一动不动。带子说自己本来还能单腿站在牛背上,今儿个有点紧张,怕万一掉下去让狼捡了便宜。她仍站在牛背上,亮开两只胳膊,揎拳捋袖,右手攥紧鞭杆,左手握紧拳头,冲着狼开始拖展甩鞭子功夫。鞭鞘都是细皮条,会甩便能发出响声,她早就练就了甩鞭子的功夫,常与村中小男孩比试。

刚开始甩,鞭子发出砰砰的闷声,狼没动;再甩几下,鞭子发出啪啪的响声,狼的头动了动,但仍然盯着带子和老牛。带子再用力甩,鞭子终于发出了喀喀、喀喀的清脆响亮的声音,而且颤抖的空气冲击波传出去的鞭声,像有回音一样。在静谧的午后田野里,鞭声的威力,使阳光、空气和庄稼都同时为它呐喊。

站在对面的狼,终于在这强大气场冲击中,逼得受不了啦,歪了一下头,有如人不服气时,歪头哼了一声,无奈地掉头走了,夹着尾巴悻悻地离开田埂,钻进苞米地里,头都没回。

带子骑在牛背上,拉着缰绳走出田埂,到马路边壕沟棱上啃草渣,边吃边往家溜达。她悠哉地打起了口哨,把手放在嘴里吹出特响的长音,显然是得胜回朝了。牛进村时,带子像往常一样,还是稳稳地站在牛背上,路也平坦了,牛迈着四方步,她一手拉着缰绳,一手拿着鞭子,自如地与熟人打招呼,俨然像远征归来的英雄一样。

她每走进院,如果大声招呼我,那一定是有什么高兴事要告诉。今天一进大门,她的喊声抬高八度,我想一定有好事。

回屋后,她咕嘟咕嘟地喝了两碗凉水,像武松上景阳冈前大碗喝酒一样。然后给我讲刚才发生的事情。她很兴奋,不慌不忙,好像不是在说看见狼的事,一点没有恐惧的表情,也没有神秘的眼神,就如说遇着谁家爱咬人的赖狗一般。但我听时,可有点心惊肉跳的,一个劲攥拳头。

五岁后,我就是她的“跟腚虫”。今天听了她这样的故事,更佩服得五体投地。我一个劲儿问,你真没害怕?她笑眯眯地说,怕它干啥呀?“那你浑身没哆嗦?”我问。她说:“你害怕,狼就胆大,它能看出来。”我问她为啥不跑呀?“老牛呢,我保护它,它也能保护我。”她从容淡定地回答。

她真是个初生不怕虎的牛犊,何能怕狼!她聪明、胆大、淘气,村里男孩子也惧怕她几分。但谁能想到,狼也怕她的“功夫”!

她吓走狼的事,是我告诉姥姥的。姥姥听到后,没有大惊小怪,只是叹了口气。这对生活在偏远荒凉地带的人,是司空见惯的事,不足为奇。但从她的叹气声中,我明显感到她为带子的安危非常担心。晚上睡觉时,她又开始给我们“上课”了,这次是单刀直入,开始就说:

“以后别去小西沟那儿放牛了,那儿离村子远。在房前屋后地边上,让牛啃点草渣,溜达溜达就行了。”接着她直言尽意地表示:

“以后遇上狼,一定骑牛上大路,万不能同狼耍威风。”

带子为自己的行为辩解:“那样狼会追的,万一狼蹿上来抱住牛腿,就危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