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姥姥的遗产
27014300000039

第39章 支撑日子的“天”(5)

她用“三不”表示,人活着有宅,死了有屋,这屋就是高高的坟,自己的灵魂站在坟上瞭望亲人,并使身体安眠在地下。她寻寻觅觅很久,觅到了万全的地盘,是什么“潮”都冲不到的宝地,即一块三角荒地。这块地与她先前自己那片田地中间,有条收获时过车的窄路,地头与窄路构成的三角上,立着一根经过此地的电线杆,两个直角边内侧与电线杆各距离有三四米,耕者不愿拐弯多种那几平米地,另一个直角边外侧,是通往城市的大路。这块较大的三角荒地很开阔,是公家不管,耕田者不管,立电线杆的也不管的三不管荒地。果然她就长眠于此。真是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这儿没有松柏相伴,也没有鲜花簇拥,只有青青的野草,还有草上的露珠。2012年夏天,我和弟弟回去上坟,因为在离三角荒地三十多米的大路上,横空出现了南北走向的铁路,我们迷路了,以为三角荒地被毁,最后是那根电线杆帮我们找到坟地,祭奠后,用事先备的新锹,把土填得很高很高。

延续“传统”,她做得很较真,像唐吉诃德一样。其实她生活得比谁都实际,同时,又远比谁都在“传统”中更“虚无”。她清楚,祝福是心理的依赖和美好愿望的寄托,而实实在在的生活,不仅要平安健康,更要使“后人出息成人”,自立于人群之中,所以代代家教的传统不能丢。

她说的“家教”,是自家的“权威”人士,用自家的“家史”对自家孩子,实行家庭“授课”。决不是如今家长望子成龙,请老师给孩子“吃小灶”,提分竞考的那种“家教”。

我们的“家教”是个性化的,没有书本,内容是她自己如何战胜不幸和苦难而活下来的奋斗史。她认为,庄稼苗要靠阳光、水分和营养才能成长成熟;小孩子,吃饱喝足睡好,身体健康,要能“成其人”,就得使心和脑支配自己勤劳、善良、正直、勇敢,在人群中明辨是非真伪。

她对我们的“家教”多是在睡前,又称“夜话”。她“夜话”的内容,是我出生后,最初岁月里的启蒙课本,心灵接受的影响,似乎是朦胧而浅淡的,却给我人格打上了极深的印记。她这不识字的“先生”,靠生活和思考炼出的要言妙道,成了雕刻我生命的最早的诗篇。

“人活一辈子不容易,总要遇上沟沟坎坎,只要你不怕,都能挺过来。”

这是她每次“夜话”的开场白,有时她刚开头,我们便能齐声相和,可她拍着我们的被子说:

“说容易,做可难了。嘴是说话的,上嘴唇碰下嘴唇,话就出口了。心和脑才是带着身子去做事的,要日日夜夜,月月年年;顶风冒雨,爬冰卧雪,不管多苦多累,只要你不停下……”

我们小时,哪里懂人生的“沟坎”,只是听的次数多了,自然记住了,像唱歌似的与她随声附和。直到长大些,才渐渐悟出点她说的“沟坎”的意思,并亲身体会到她带我们走过“沟坎”多么不容易。

“夜话”时,她万分虔诚,我们舒舒服服地躺在被窝里,她盘腿坐着,而且摸黑,多是白天我们惹了什么祸,或是她在外遇事受到启发,才引出她“上课”的念头。她思若泉涌,滔滔不绝地讲,还不时有经典“语录”,引起我们的好奇和复述,有时也很感动,随着年龄的增长,也引起我们的静夜思。

要知道,平静的夜晚,人的灵魂中有种坚强的力量,从感情的源泉里淬砺出来,不仅能三省其身,又能信誓旦旦。寂静的夜,不只是庄稼拔节和孩子长个儿的最佳时光,也是人省悟和憧憬的交接钟点,更是人的意识梦想迸发的时辰,尤其是凌晨醒来时,清静的大脑,常能异想天开冒出思考的火花。

她磨破嘴皮地说,我们的耳朵也听出了茧子。说实话,这个“愚腐的老学究”,总是重复“纸头发黄的教案”,虽说她诲尔谆谆,可我们也常听之藐藐,视她的“夜话”为催眠曲,不知不觉进入梦乡。我多年在外地上学,没有带子听“夜话”机会多,但每放假回来,肯定“补课”,要听她那“陈芝麻烂谷子的磨叨”。但无论如何,她的“老一课”,还是潜移默化渗入我们的灵魂中,那种做人做事的要素溶入了我们的血液,成为我们生命的一部分。不可否认,上面写她前半生的文字,都摘录于她的“夜话”留在我记忆中的沉淀。

13

倔强的性格和刚毅的精神,如严酷的艺师,雕刻出姥姥颇具象征性的外貌:

一株孤傲兀立不留阴影的冷杉,而这高龄老树沧桑的枝干,始终透着一股常绿的生机。

冷杉直指天际岿然不动,而她的一生,不管遇到多大风浪,也如此地屹立着,熟人都称誉她为“不倒翁”。这种屹立“不倒”,是指她经历人生一波三折的大起大落,没有被击“倒”;是指她战胜重重灾难也没有被压“倒”;更是指她在风烛残年时重新扬起生活风帆日夜操劳也没被累“倒”。这些都是指她的精神“不倒”。

而我想说的,同她一起生活的岁月里,记忆中却很少留下她小息和夜睡时“倒”下的模样。这本是日日司空见惯的生活现象,然而我脑海里相反却有另一幅画面历历在目。

人过花甲之年,本该失去狮子般的冲劲和骆驼般的耐受力,精气神过了黄金期,只能如忠诚老犬守家待业。假如生活条件优裕的,就像猿一样或在春光下游荡,或在夏日树荫下瞌睡,享受自在的时光。而她还支撑着经营着重组的“祖孙之家”这片天,挑着本该她的儿女辈应挑的生活担子,与青壮年们比肩姗姗前行,不知歇脚,她那超人的精力和坚韧的神经使她终生“不倒”,而“鞋脚”的超负荷劳作就是佐证。

“我什么都能节省,就是穿鞋费,坏得太快。”这是她常对我们感慨的话。

一般人穿鞋,多是磨鞋底又磨鞋帮,可她双双鞋先磨漏鞋底。自家手工做鞋,对她的鞋底本是“特制”,有意加厚又密纳的,可无济于事。只有趁鞋很新时前后加胶掌,或自己缝层皮子,直到鞋底再也挂不住掌钉或缝线又漏了,才不得不扔掉。有人说她走路姿势不对,而我都不相信。

“三寸金莲”的裹脚走路,脚跟先着地,承担全身重量,鞋底跟才磨损厉害。而她不是,虽曾裹过小脚,半路扔了裹脚布,最后长成了“解放的民装脚”,同普通人脚大小一样,走路姿势也正常。马走多了,蹄掌磨损,人走多了鞋底磨薄。她起早贪晚,总是睡在我们之后,又醒在我们之前,贪睡的我们难见她的睡相,她可谓是独卧独起又独行,大概也独思独虑又独愁。

我确信,是她眼中有事,手中有活,而且动作敏捷,手脚麻利,脚自然移动频率快,鞋自然磨损多,岂能不费!在这一点上,她又完全不同于耐寒不动的冷杉树了。

白日小憩,她坐在炕头上,那位置就像皇帝上朝的龙椅,非她莫属。她坐姿如铜钟,身板直挺挺的;如放松些,略有点驼背,又很像暮冬敛翅的兀鹰在枝头小憩,身体四不靠也很泰然。她也从不靠墙壁,结束打坐时,总要耸耸肩膀,舒展筋骨。我若在附近,准能听到她的肩骨活动低沉的咯咯声。双腿盘坐,内心十分宁静。身子微微左右晃动,有节奏,是慢拍。宁静是无声的音乐,使她变得敏感而弘大。只要她坐在炕头,我们便知她在小憩,动作轻轻也不言语,屋里鸦雀无声,空气都凝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