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姥姥的遗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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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支撑日子的“天”(4)

“苦口良药利于病。野菜是鲜中药。这是药店郎中说的,不能不信。”因为我们不爱吃时的理由总是说“野菜苦味太重”,她就用“野菜去火”的“科学”说服我们。她甚至还冲我们说:

“过荒年时,吃糠咽菜,以菜代粮,那菜就是野菜。野菜救过人的命,不被饿死;野菜也治过人的病,少吃药。等园子里家菜下来,野菜长老了,连牲口都不吃了,你们想吃也咽不下去。”

看来过贱年吃野菜,如果没落下什么病,还真是歪打正着了。现在生活好了,人们倒更想吃这“苦口良药”了。

她推而广之,给家禽和牲畜也吃野菜。动物的疫情多发在春季,而早春时节,她就地取“药”,给家禽牲畜开始喂“苦菜”,这苦菜很杂,人不喜欢吃的各种野菜,包括菜根,通通混在一起,剁碎了,拌在食料里,隔三岔五就喂一次。这一计,一直坚持。她胸有成竹地说:“动物同人一样,春火旺,就爱生病。早春野菜,生命力强,败火消毒作用就大。”

人和动物食野菜,好处很多,而且不花一分钱,这是一种智慧的节俭,是人生用不完的美筵,我们慢慢地接受了“苦”中之“乐”。如今城里人,把人工种植的野菜当宝了,其实那是赝品野菜,因为上了化肥。

院里的各种垃圾,在她眼中全是宝,我们一时难以接受,她却认为“在别人眼中没用的,不等于在你手中无用。”她甚至直白得令人难以入耳地说:

“你觉得自己很干净,其实人人都在吃垃圾活着,只是垃圾变了‘魔术’,你眼睛看不见罢了。”

她的这番话,是被我们激出来的,或者说是气出来的。一次,我们扫院子,扫得很认真,从房门扫到大门外,把扫的垃圾推到院外的壕沟里,其实那就是自家的沤粪坑,同时把她攒在墙角的马掌钉、铁皮、鞋钉和猪毛等破烂,也推到沟里埋上了。为此,她同我们急了,我们只好拾回来,是被迫的,并没有懂她被激出来的那番话。

直到我们长大,学了点知识,明白物质不灭和循环变化的规律,才觉得她说得虽难听,实有一定道理。我们扫院子,只想到干净,她扫院子,是搜集院中的“宝物”。如同果戈里《死魂灵》中的吝啬地主泼留希金一样攒垃圾,不同的是她攒的废物,果真被收破烂的买去了,还说废铜烂铁回炉,猪毛是作火药的原料。

她扫院子,总是把黄菜叶、菜根和扒下的葱蒜皮,推到墙角,让猪拱鸡刨,自由觅食,最后把残渣扫入粪坑中。院中的动物粪便、草屑和小土坷垃才能直接入发酵坑,至于从禽舍畜圈掏出的“垃圾”,更是难得的宝物了。

有时同她一块走到庄稼地头,让我们看庄稼长势,明显地看到地里有几趟庄稼又高又壮,颜色深绿,她说这是往地里送肥时的粪堆底子。若是土地的肥追足了,都会像粪底子那儿的庄稼一样,能不丰收吗!看着庄稼长势,她又很兴奋地讲她的“土科学”:

“禽畜加料能长壮,庄稼上足了肥有好收成。人吃了地上跑的土里长的,一部分变成了生命,生命不需要的排泄出来,又回到土地里,在土里变了‘魔术’,又回到庄稼上,你说人不是‘间接’地吃了‘肥料’吗!”

她知道这个简单的道理,什么都能派上用场。淘米水拌饲料,有时发酵洗头,最后入发酵坑。洗菜水澄清,清的入泔水缸,浊的灌菜垄。她说过日子人家,废水都不够用。节约用水对她只能是句空话。

她连烧柴的灰也视为“农药”,除了垫畜圈,栽土豆时,要洒灰,这样就不生专嗑土豆的慈虫。小麻雀的粪便,在她眼里也是良药。春秋气候干燥,我们的手脚常被风吹裂口子,她便让我们去院里捡麻雀粪,用温水泡软搅成糊,抹在裂口处,没几天就愈合了。至今我也不解其“科学”道理,她也只能告诉我们,别人这么做效果很好。

智慧的节俭,就像增加分数值一样。缩小分母,能增加分数值,可这只能是“守”业的节俭;增大分子,也同样增加分数值,这却是“创”业节俭。这两种增值的方法,是两种思维,她虽然理性上不懂,但在实际生活中,都不自觉地用上了。可惜生活局限了她,只能在那些小事上节俭,但那种清贫又淡泊的节俭智慧,已成了她自开的“造币厂”,足以使她在贫困线上成为“致富”户,活得习惯而享受,并很有尊严。

11

她生于社会底层,又没文化,但不苟时俗,不喜娱乐。这烙印几乎刺入我们的骨髓,影响我们一生。

她家那带,名为“南荒”,实为“南大仓”。闯“关东”的人,有如当年美国开发西部的移民,血液中流淌着“闯”的冲动和勇气,其中一些人能脚踏实地,用勤奋和智慧实现移民的“发家梦”,也有人不费大气力,就过上温饱的日子,然后躺在“温床”上,坐吃山空,打开了潘多拉的盒子,人性在诱惑中不断地蜕化。

闭塞落后的农村,在愚昧中滋生着不良的民风和低级乐趣,即普遍吸烟,还有酗酒赌博,他们自认这么做是北方汉子的“豪侠”。甚至刚刚发家,就出了吸毒的败家子,这样的“富二代”很快败家到卖儿鬻妻,披着麻袋片流浪街头。这种情况先在小镇上出现,又渐渐蔓延侵蚀到农村富家子弟。

农村吸毒的极少,但到了农闲猫冬季节,特别是春节期间,却赌博成风。名为玩牌,实为赌钱,而且十局九赌。不仅那种自称“豪侠”之男赌得倾家荡产,还有争“平等”的婆娘也碰运参与输得净光,过讨乞日子。

凭多少年所见所闻,姥姥总结出:“上梁不正下梁歪,老子赌小子看,上瘾之后跟着干,想下贼船改也难。”

所以,她对玩牌有极高的警惕性,甚至只看到玩牌的弊端,完全忽略和抹杀了它原始的游戏娱乐意义。她听姐姐说,父母在世时,即便过年完全休息,也没有碰过牌,熟人约他们玩,都婉言谢绝。而且多次提醒自己的孩子,决不能去看这玩牌的热闹。她们姐弟几人,谁都没参与过这种游戏,过年全休那几天,闲得实在无聊,姐姐就带着兄弟妹妹玩嘎拉哈。嘎拉哈是当时农村女孩传统的玩具,她哥哥只好“入乡随俗”地跟着姐妹一块玩。

由此可知,她对自己的儿女,是多么严厉。每到春节前的“家教”中,她一定要重复地明确:

“一不准参与玩牌,二不准凑去看打牌的热闹。”

我们的童少年时期,赶上了解放,政府严禁赌博,可那些早赌出瘾的人,手痒憋得慌,还在暗处赌,赌风还在民间悄悄地刮。

她生活在那样晦气弥漫的环境中,能一生清醒,洁身自好,自然也要求我们出淤泥而不染。记得有一次,带子与几个半大孩子学玩牌被她发现了,数落带子一个晚上,我也受到“株连”,其实我也很想玩牌,就是没有带子的胆子大。我们早在背后议论:小孩子手里一分钱都没有,只是玩玩,为什么不行!也许她看出了我的心思,所以,这次她的“家教”课上得特别认真,以致我终生不忘,至今记得她说的顺口溜:

“歪戴帽子,散跎拉鞋,谁敢动我小王爷”,“瞪圆眼睛,硬装傻,满嘴喷出俏皮话”,“东走西溜,串百家,不知下顿能吃啥”。

她说这些俏皮嗑,是老百姓给不务正业的二流子编的。这种二流子,个个都不笨,可个个是赌博“高手”,又都抽烟喝酒。一年辛苦的汗水收获,一个正月就输光,只能过讨乞的日子。想当初,他们也是想玩玩,没料到玩上瘾了,人在鬼迷心窍时就管不住自己的手脚了。

至今在东北的某些小品中,这样的形象还鲜活地存在着。外域人误认为这是真实的东北农村人。错!错!错!波斯人有句谚语:“粗鄙浅露的笑话,过分的滑稽是谄媚者的技艺,是智者的瑕疵。”那种披着大众化的外衣,行俗不可耐的低级趣味的“小品”,实在糟蹋着真正艺术的教育作用。这种痞流艺术,等同用温水使青蛙快乐死亡;这种痞流艺术,等同观众在无聊笑声中,却不知自己的精神遭到粗野的污染。艺术净化人的灵魂、提纯人的精神的教育作用变得荡然无存!

还有东北习俗“大姑娘叼着长烟袋”,自己人从来不觉怪。当年何止是“大姑娘”,是男女老幼皆把这一“怪”发展到极致,成了全民皆烟,男女老少爷们喷云吐雾,还有些人玩着纸牌喝着烧酒,可谓昏昏然不知黑白。

但姥姥家世代是“无烟区”。她的父母和姐姐哥哥都不抽烟。当时与我们同龄的孩子几乎都抽,或明目张胆,或偷偷摸摸。我们出去玩,她常警告我们:“不要好奇地抽几口。”

后来带子的赘婿上门的第一天,她注意到他被烟熏黄了的指头,当即毫不客气地下令:戒掉烟。而且近乎苛刻地说:

“不抽烟,不会饿。天天抽,也不顶饿。你爹娘抽,我管不了。你和你的后代,我能管,不准抽!”

这太上老君的令,招赘怎敢拒不执行。

有的人在不顺心时,拼命喝酒麻醉自己的神经,同时大口吸烟,也能解忧。她独自承受着那么多的不幸和坎坷,却没有选择这信手拈来的烟酒,排解情绪,不能不说是一种毅力。只有脆弱的神经,才借酒消愁,借烟解闷。她生活在充满低级娱乐情趣的环境中,能保持清高的态度,真比那种庸人不知高出多少倍,可谓遗世绝俗。

当然,她过度讨厌这种习俗,与我们今天为了保健提倡不吸烟少喝酒,完全是两码事,她只是从周围的生存状况中,总结出持家之道。

她对民间流行的文艺娱乐,也有不同程度的鄙视情绪。如唱戏、跳二人转、扭秧歌、耍龙灯、踩高跷,还有下乡耍猴的杂技表演,她都不屑一顾。村里有这种热闹,她从来不凑去看。还说“打情骂俏”式的二人转“是二蹦子耍狗驼子”。讨厌那种俗不可耐的二人转,当时大有人在。我们小孩子追着看热闹,她倒也没阻拦过。

她一生没有自己的兴趣、欲望和癖好,不喜欢玩乐,很少说笑话,很古板,端庄但并不典雅。也许是苦难折磨得她心碎了,也许是终年劳作使她精疲力竭没了情绪,也许是太多的操心事使她自顾不暇,也许是经历了一次次生存危机已不习惯放松自己的神经。

虽说她这样矫枉过正,是缺点,但在那样的环境下,也是可爱的缺点。因为没有可恶之处的人是没有的,那我们怎么非要求她完美和事事通情达理!

12

姥姥顽固地相信正宗的传统,使其在习惯中继续。

敬慕祖先,她总是应时应节。除夕清晨便忙碌供祖谱。不知她从什么隐秘地方拿出一米多宽的硬纸卷,打开后有一米半长,硬纸的最上方只有两个人的名字,她说这是高慈公高慈婆,家族的老祖宗。下一排的名字,是他们的儿子,每往下一格,名字就增多,辈分也低,至少有十几格,那就十几代了,最下格有她丈夫的名字,再往下有她儿子的名字。

解放前,家谱悬在外屋正面墙上,解放后怕人说供祖宗是“封建迷信”,就悬在里屋墙上。祖谱上方横匹下有五彩挂钱,两侧有大红对联,年年更新。供品她亲手做,虽不能像鲁四老爷家那么排场,但八个供菜很讲究。必有整只鸡、整条鱼,象征“机”会有“余”。还有方块肉摞成的塔和“小象”,象征“步步登高”并如象一样“稳坐泰山”。小象是用猪肚做的,猪胃小头那端插入两个葱心尖,视为象牙,胃端多出那块肠就成了象鼻子,胃内塞满了白菜鼓起来。这是我最初认识的象。祖宗板上还要有四个素菜和两摞特大个馒头。铜烛台上竖着红蜡烛,香炉和酒盅排在最外侧。她供祖宗,我们就贴年画、门神爷、灶王爷、里里外外贴春联福字窗花,贴得屋里屋外红红火火的,很有过年的气氛。

除夕晚饭前,必先给祖宗上香,燃亮蜡烛,点着酒,然后磕头,祈祷祖宗保平安,再去外面放鞭炮,表示欢迎祖宗回家过年,宣布“我们开年饭了”。其实,年前就去坟上送纸钱,我们小时跟着她去,她年岁大了,我们代她去,从没中断过。平时遇上难事,她一定去坟头哭诉,有高兴事,也去坟头告慰先人。可谓天不老情难绝。

对传统的端阳节,她更是情有独钟。年年借这个阳气最盛的节日,给我们“消灾化难”,调节身上的阴阳平衡。节前她亲手教我们缝荷包,彩色包中塞入自家种的香草,香味甚浓,还用它做枕头,以“香”驱“臭”,即驱“邪”,保平安。

她还要在我们的脖颈、手腕和脚腕上,系青赤白黑黄五色线绳,五色表示东南西北中和木火水金土五行的对应协调和完美,祝福健康长寿。到了端阳这天,她起大早去野外采集艾蒿,一定要当天采的,上有露珠,把它插在门楣上,泡入洗脸水中,趁我们没醒时,把艾叶夹在耳丫上。艾蒿本是药材,以浓浓味道驱除病魔。她忙碌地做这些,虽不是理性地知道节日的文化内涵,但丰富了生活的趣味,让我们在精神上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再吃上糯米粽子,胃口大开,又体会到节日的实惠。

可她从不张罗过中秋节,只是给我们买几块月饼随便吃,从没带我们赏过圆月,还说“月亮从没圆过”,“十六也没圆过”。我们满足了口福,没再想什么,多少年后才明白,象征团圆的月亮,对于她永远是企盼团圆的梦想。她说得对,月亮只有一闪的圆,总是“圆缺”,古今“难全”。

自古民俗,入土为安,而她赶上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破“四旧”的大潮来势汹涌,家乡规定田地上已有的坟通通深葬,之后的死者或深葬,或送入城中火化入骨灰盒。而她逆潮流,立下自己的遗嘱:

“不进炼人炉,不入骨灰盒,也决不深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