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姥姥的遗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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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舌尖上的“特贡”(2)

她知道,我很喜欢吃黏食。年前家家淘米,包豆包冻上,一直吃到出正月。一般人家都淘小黄米,可姥家年年淘大黄米,因为我和带子都认为小黄米黏度不够。包豆包,带子喜欢吃大馅的,我喜欢吃小馅的或没豆馅的,所以她一定要蒸年糕,还留下些面,烙无馅黏饼子。一个寒假,几乎天天都能吃到黏食。她的进补原则还有:

“在学校住宿吃不到的,在家补上,还尽量多吃。”而且她有个更重要的进补推论:

“喜欢吃的东西,你身上肯定缺。什么东西吃够了,不想吃,那你身体就不缺。”

说实话,正赶上国民经济困难时期,多种食品都凭票供应,怎么能有“吃够了”的时候!

记得那年暑期的晌午,她两手捧着个大碗,用布蒙着,从外面回来,还没走到屋就招呼我:

“大黄米豆包,来吃吧!还热乎呢!”

烈日当空,她脸上汗津津的。等我找来毛巾,她已把汗擦到自己衣襟上了。我回头又去倒水,她一饮而尽。夏天,农村很少有人家淘黏米,只有大户人家才淘米。这碗豆包是从小西屯亲戚家要的,她说问磨坊老头,碰巧知道外孙女家淘米。冬天放假回来天天吃黏食,大热天挨这样累,令人心疼的感动已经塞满胃口,怎么能吃下去这豆包。我一直捂在手里,不肯吃。过了几天才知道,是我和带子几天前侃大山,信口说大黄米多么筋道,她在一旁听到了。说者无心,听者却挂在心上。

经验告诉我,在她面前不要轻易说什么东西好吃。还有你同她一起吃东西时,也禁说这东西好吃,她听了准说自己不喜欢吃,唯恐你吃少了。你给她买吃的,她怕花钱,也常说自己不爱吃。这是爱的谎言,生活拮据时更是如此。她对自己吝啬,但对我们却很大度,对别人家的孩子也手松,给她买的蛋糕,她舍不得吃,多给来串门的孩子了。

3

寒假结束,我脑满肠肥昏昏然回到学校。临走时她再三嘱咐:馋了,就回家来。她与现在的学生家长一样,认为学校的饭菜不可口。其实,学校食堂既规律,又比农村家中平时饭菜多变。那些年家里生活拮据,冬日多以咸菜大酱为副食,很清苦。至于我放假回来肥吃肥喝,是她们把我当“贵宾”,给予很特殊待遇而已。

到暑期,她又早早地开始准备,那时农村除过年外,平时很难见到肉,那禽蛋就成上等“贡品”了。

至今我仍查不出,喝生鸡蛋,是谁发明的“专利”。这一招肯定流行过,不然现在饮食科普书里为什么强调不要喝生鸡蛋呢。当年,她给我立下“规矩”:从暑期到家第一天,到开学离家最后那天,每日喝一个生鲜蛋。十来个暑期,同十来个寒假食狗肉一样,从没中断过喝鲜蛋。除此,日日再吃个“蒸蛋椒”,这是对我最好的奢侈品。

一般说,家中养几十只鸡,喝一个蛋不难。但放假时正赶上三伏天,下蛋鸡不仅三九天歇,三伏天也歇,但总有几个不歇的。她对这样的鸡了如指掌,不时地给它们加餐加料,生怕“住窝”不下蛋。每天早晨打开鸡架时,总要给这几只鸡摸蛋,并能估摸出在上午或下午下。有时不巧,能下蛋的几只鸡同时间休,她便拿着往日的蛋,去邻家换个当日当时的。

鸡下蛋的窝像倒下的坛子,两头有口,放在高处,很容易看到,即便不及时把蛋收起来,也不会被猪狗给吃了。再说鸡一下蛋,便立刻从窝里跳出来,飞到地上嘎嘎大叫,憋红了的鸡冠子还没恢复原色,它通过叫声急忙向主人炫耀“下蛋了”,边叫边拍着翅膀,放松情绪,恢复平静,如人坐久站起来伸胳膊蹽腿一样。她听到叫声,赶忙到鸡窝前,掏出热乎乎的蛋,回屋用水冲洗,然后两手焐着,怕蛋的温度下降,喊我:

“快来喝!”

我曾明确表示生蛋太腥,不想喝,而且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地辩驳:你不是说喜欢吃的东西,是身体缺;我现在不喜欢喝生蛋,说明我体内不缺。可她反诘:

“你不是喜欢吃熟鸡蛋吗!那就说明你身体需要蛋。生蛋是有点腥,但苦口良药,养身壮力。”接着打个唉声,又开始絮叨:

“这夏天,除了鸡蛋,没啥能给你补补,在学校苦磨干修地念书,耗心血。可不能把书念成了,病也坐成了。”

她常叨咕外地远方亲戚,家中出个上大学的,没念到毕业,生病走了,传出是念书特别用功累的。这几乎成了警钟,或许是她利用所有假期竭力给我进补的动因,当然还有她不愿说的伤心理由,就是她一生所有的不幸,都与亲人过早病故有关,所以她把呵护我们身体健康看成是天大的事。每到寒暑假,给予我舌尖上的“特贡”,都是她深思熟虑后作出的决定,是不能不执行的决定。她也从不鼓励我“用功”念书,是她知道我很“用功”了,还是她对用功心有余悸呢!显然是后者。

我一点都不能同她耍赖,只有硬着头皮接过来喝。她用锥子在蛋的小头扎了个孔,还没等她说出“趁热乎,快点喝”,我闭着眼睛,尽量让自己品不出味道的瞬间,就使劲地把一个蛋吸进胃里。说心里话,只要我听到她说上面那句话,立刻有恶心要吐的感觉,有如听到华老栓劝儿子吃人血馒头的声音响在耳畔。在她面前我必须遵命,不使她操心,更不想听她磨叨。之后的每个暑期,我都习以为常,变得很乖,一点不让她费心这事,自己掏蛋洗蛋,一闭眼便入腹了。但她有哪天不在家,还是提醒我不要忘了,说明她在家时,对我何时喝蛋是很留意的。

年复一年,十来个暑假,我就这么喝生鲜蛋过来。今日说,“生蛋蛋白质不易消化吸收,喝蛋难免有病原体侵入,导致生物素缺乏”。当时虽说不清喝它的效果,可也没有明显副作用和不良反应。何况当年是以纯粮和蔬菜散养的鸡,鸡蛋是高品质的;再说自己当年血气方刚,火力很旺,吸收消化能力也强,该没落下什么毛病。即便完全不看喝生蛋的效果,只看她动机的虔诚,不是远胜过堂吉诃德吗?今日可以弃掉喝生鲜蛋的方式,但我决不能否定她对生命的呵护。何况谁又能说清,不同品质的鲜蛋,在不同的条件下,能神奇地转化为身体的能量,帮我闯过道道疾病难关!

另外,暑期中,我每日还吃个熟蛋。是她对“念书人”的“加餐”。做法简单,把蛋打碎稍加点水搅拌,再掺入切碎的小辣椒葱段和大酱,上锅蒸。带子做饭时,顺便放在蒸饭锅上。因为我一再推辞,带子干脆给我提前开饭。这道小菜很下饭。至今已成了我的私房菜,每有食欲不振,我便自制这碗“蒸蛋椒”,配上小米干饭便胃口大开。每食这道小菜,我都像回到那个农家院的茅草屋里,听到亲人重复的故事,忘了自己吃的是什么。

4

夏日,大地母亲还赐予很多美食。她样样不落下,让我早早尝鲜,唯恐开学走了吃不着或吃不足。

尤其在省城念书那五年,她特别较真,因为平时我不回来,只有放假期间在家。她知道我喜欢吃香瓜和菇娘,但多在暑期结束前几天,才可能熟。她看自家园子里的还没熟,就留意门前路过赶市场的挑夫,卖香瓜的极容易发现,篮子里摞着的瓜,多用瓜叶遮着,很显眼。卖菇娘的多是挎着筐,小户人家种得不多,抢先提到市场上能卖个好价钱。

她一大早到院门口,准能买到这两样鲜货。经验告诉她,赶集市就是要起大早,早点儿到院门口瞄着,准能碰上卖主。卖主半路卖了减轻负担,何乐而不为。吃着碗里的,还要盯着锅里的,自家园子里种的香瓜和菇娘如见黄了,决逃不过带子的眼睛,她乐颠颠地把香瓜捧回来,喊我快尝鲜,自己地里产的,总觉得最甜。带子总是很遗憾地说:“再有七八天就齉喷儿了,多的是,可那时你回到学校了,我天天不吃饭也吃不完。”所以,刚熟的几个瓜,她一口也不吃,让急了,她也只尝一口而已。

她还告诉我,瓜地哪旮旯有大瓜,一两天内准熟,让我盯着点,已用瓜叶盖上,怕惹眼丢了。返校前几天,我每天都吃很少的饭,那才真正是“瓜代饭”呢。在带子指点下,我学会了挑选真熟了的香瓜。到瓜地,先目测,寻找鲜亮大瓜,阳面微黄,瓜顶甚至有小裂痕,又叫笑痏,用手弹几下,听声空而不闷。再闻瓜顶的味道,如闻到香味,就用手轻轻碰碰瓜蒂,一碰“掉蛋了”,瓜熟蒂落。掐发黄的瓜叶擦瓜的背面,即瓜与土相依的阴面,之后把整个瓜往衣服上蹭几下,就可享用了。拇指在瓜中腰划一下,一拳下去,喀嚓一声,裂开了,干子干瓤,冒出扑鼻的香气,裂开的横断面,闪着面沙。这又脆又面又甜的瓜,入口后水灵灵地爽。常言,这样吃瓜才叫接地气,脚踏在土地上,刚从地上摘的瓜,带着土香就入胃了。

返校前两日,我几乎泡在园里。东看看,西找找,能入口的鲜货很多,从柿子秧下不经意间发现红透黄透的毛柿子,瞬间就能入口。到玉米豆角地里,寻棵黑天天,把嘴巴吃成紫色,又折几根甜秆坐在地垄上嚼嚼,吃到十二分饱才不得不回屋。这些食物都很清爽,但暗含着的精神层面的灵气,还有毫无造作的粗犷食用方式,形成了北方人的大方和对自然的信赖。

离开故园半个多世纪了,无数次梦回“百鲜园”,梦见金灿灿的香瓜。当年带子叫我“瓜痴”,可谓名副其实。故乡的亲人,虽都住城里,知道我吃瓜有“瘾”,至今只要在夏季回故里,亲人们准备迎接我的第一件事,就是提前去早市选最好的香瓜。而我到了他们身边,吃的第一口东西,肯定是香瓜,接着是黄菇娘。从小吃惯的东西,有如种子留在体内生根一样,什么时候想起来,都是有趣的故事,即便眼前不存在这种食物,也像过年一样让我身心愉悦。

一般说,黄菇娘比鲜瓜熟得晚点,姥姥为了让我多吃几天,竟违农时,提前十几天在园中播种。她认为如果真的不出苗,那就再撒一次种子,也搭不上啥,就是费点事。天随人意,苗钻出了地面,她喜出望外地告诉带子,今年黄菇娘能早熟十来天。顺乎爱心,天亦有情。我一放假她就告诉我,今年菇娘能早熟,让我常盯着点。

我吃菇娘,从不摘回家,也不从秧上摘,是坐在菇娘地里品味,比吃鲜瓜还实实在在地接地气。菇娘秧子大约有半人高,垄与垄之间的枝叶像连理树似的相接相交,形成天然的伞,遮着午日当空的阳光。就像坐在树阴下乘凉似的,坐在垄沟里,用手轻轻晃动菇娘秧主干,熟了的果实自然落下,因为果实如葡萄粒大小,又有皮包着,落到地上很轻。就是不晃秧子,熟透了的,也会自然落地。就地取货,就地扒皮,就地饱口福。微黄的皮里包着晶莹的果实,很像一颗琥珀球,清脆果皮中包着柔软的籽瓤,淡甜中有点酸。如果摘下捂上几日就特别甜了。

吃光了眼前落下的,往前移动半步,再晃,再吃,吃饱了,也吃醉了,便飘飘欲仙般离开。

只要通风良好,菇娘能放很长时间。前些年我回故里,老弟给我带一箱回来,每天扒拉来扒拉去,都能挑出几个熟透的,两个多月才吃尽。近些年北京的水果摊上也有了菇娘,虽然没那么鲜,吃上几个,总能引起对故里“百菜园”的美好回味,引起对亲人的感恩和缅怀,这也算知足了。

整个暑假,我都生活在亲人的呵护和完全无污染的自然环境中。脚踏在泥土地上,与院中的动物、园中的植物亲密与共,喝着刚从井里提出的水,饱享有机绿色食物,呼吸着清爽的空气,暑期五十多天,全身的细胞更新了大半,又投入了新学期的紧张生活中。

民以食为天。她以“食补”为本,以“食补”为爱。她的爱看似是物质的,更是精神的。对于人,物的质量是决定自然生命质量的要素,也是决定精神生命的基础。食物转化成灵性,使精神的爱在物质生命中得以延续和发酵,转化成巨大的能量,所以,人有了健康的体魄和旺盛的生命力,才可能使“最初的人”,在生命长河里,一次次战胜疾病。

能有多少人,在那样的年代、环境和物质匮乏的条件下,像她那样穷心尽力地给予“最初的人”以最大的生命关注!奠下走向终极的最坚实的第一步,这样的厚爱,不论贫穷还是富有,所有伟大的母亲都将世代重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