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姥姥的遗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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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舌尖上的“特贡”(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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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从镇上穿“勾勾鞋”的朝鲜族老妪口中,得知了吃狗肉的“养生经”。同年冬天在镇上她又偶遇一个老叟,牵着一群狗。当地人对朝鲜族老年人的服饰有个很俏皮的说法:艰苦朴素的小棉袄,倾家荡产的大裤裆。眼前牵狗的老叟就是这身行头。镇上有朝鲜族中学,可见朝鲜族居民不少,随时都能碰上。

她好奇地上前同老叟搭讪,得知牵着的这些狗是从居民那里买的,给狗肉馆用。他像广告人般热情地宣传:狗肉俗称“香肉”,“狗肉滚滚流,神仙站不稳”,“要吃走兽、猪肉狗肉”。人说“天上龙肉,地上驴肉”,朝鲜族却认为“天地间唯有狗肉”最香。其实她最想知道狗肉的做法和吃法,老叟边吆喝牵着的狗,边滔滔不绝地演讲。唯恐记不准他说的“天书”,她便不断重复地问。此后,她越发相信狗肉对身体的益处。

真可谓听风是雨,她立即行动,并一发不可收。在农村养条狗是很容易的事,不用花钱就能讨个狗崽,尤其是春季,村里总有几窝狗崽出生,主人极力给它们找新家。狗崽养到冬天,就长成大狗。狗的食量不大,每日给点剩饭剩菜,就拉扯大了。姥家本来常年养着看家狗,此后,每年春天都讨个狗崽,养到冬天,就像家家户户要杀“年猪”一样,姥家也杀“年狗”。对“年狗”的饲养,她格外用心,不时把豆饼烀熟加点盐,给小狗开几次“小灶”,看家大狗得不到这种待遇。而且禁止喂小狗馊了的食物,小狗噌噌地长,同自家的年猪一样,膘肥体壮。

别的日子,她记得马马虎虎,可我哪天放寒假,大约什么时候能到家,这事她一点也不含糊,天天念叨,生怕忘了。在我回家的前一天,她必求人把养了快一年的狗宰了,狗肉放在清水中浸泡一昼夜。第二天早上便开烀,唯恐我到家时吃不上熟的。

烀狗肉很费时,先用文火烧开,怕肉遇强热收缩得太快;烧开后慢慢变紧火、硬火,灶中要加些树枝或木柈子;这时要把锅中的沫子撇出去,再加辣椒之类的多种调料,唯独不加盐。之后还是用文火焖着,过两个时辰再烧一次紧火,后面就用灶膛余火焐着。真得大半天,才能烀烂了。

离别,使爱比常在一起时更强烈,所以重逢的喜悦也成正比递增。我不在她身边,她对我的惦念,发酵般增大,去辽宁那几年,她鞭长莫及。自从初二转回到镇上中学,几乎每周六夜晚她都守候在村东头,等我回来。考到省城后,我只能放假才回来,每烀狗肉时,都是我放寒假回到家这天,念中学那几年也如此。

住宿生都盼放假回家,提前几天就叨念并收拾好包裹,我更是如此。归心似箭,只要允许走,一分钟也不愿耽搁,抬腿就奔。有时甚至考最后一科时,便把回家带的包裹拿到教室,交了卷就开拔了。放假回家,竟有小孩子急着找妈妈的天真快活的感觉。到家后亲人的呵护,在心理和胃口上的享受,让我深深体会到家的巨大磁力吸引,这儿才是世界上独有的“安乐窝”。记得上大一时放寒假的前天晚上,离家半年的“游子”,兴奋得睡不着,寝室熄了灯,人人在床上辗转反侧。跟别人比,我离家算近的,坐两个多小时火车,再徒步走十五里就到了。那时乘火车不挤,全国每年只招收十万名大学生,流动人口也极少。不论是近还是远,这第一个假期,人人都风雪不误地往家奔。而我多年形成的惯性,想到寒假回家,便自然想到第一顿美餐狗肉。

家的院门,永远对游子敞开着。推门擦雪发出的咯吱吱声,那是门在向主人报告,看家的大黄狗最先颠过来,接着便听带子喊“回来了”,是向姥姥禀报。房门推开,厨房中的热气团涌出来,什么也看不清,只听带子说,她从早起就不时地朝门口望,去村东头两次了,刚进屋。进到里屋才看清带子的眼睛笑眯眯的,成了条缝。姥姥拉着我的手,上下打量,永远都说我“瘦了”,平常得真诚,带子总是很乐观地说“长高了”。其实半年没见,哪能有这么大变化。

把我推到炕头上,饭桌就摆在面前,碾好的咸盐花在桌上,这是食狗肉的佐料。食狗肉时不能吃蒜,这是“规矩”,当年只知照“规矩办”,现才知道它们是相克的食物,狗肉温补性热,“易发流动火”,大蒜熏烈助火,火与火相遇容易损人,像我这种火热阳盛体质,尤当忌之。所以食狗肉最好在寒冬。

带子把热气腾腾的狗肉汤端上一碗,说:“等一会儿,把身上的凉气散去再喝。狗肉正凉着,凉点吃才有味道。”这腊月天,不怕凉得慢。我边吹边喝,闻到四溢的香味,开始饥肠辘辘了。喝下汤去,唇齿留香,又沁人心脾,好像整个人浸在温泉里一般舒坦,赶走了通体寒气。不时地舔舔咸盐花,汤的味道就更鲜香了,刚下舌尖,又上心头,在吃喝的法则里,风味重于一切。

盐花,是用大粒盐擀碎的,那时农村没有现在这么白的粉末盐,但那是纯粹的盐。不到年节,不炒菜,很少用上盐花。狗肉蘸咸盐花,是传统吃法。不备好盐,狗肉就成了世界上最难吃的东西,难怪说食物延续的历史就是盐的历史。

烀熟的狗肉,不管多大的块,都忌用刀切,只能用手顺着纹理撕成条,且不说西方的刀叉,东方的筷子此时对我也是多余的,米饭也没有入胃的空位,可见我吃得多贪了。我们虽一起吃,但带子像热情的主人待客似的,不停地给我撕肉,碰上一点脂肪,她都清除掉,还煞有介事地说有油的瘦肉才香,只有自家专为食用养的狗才能肥得流油。

看我俩吃得香,姥姥甭提多高兴了。她却没有吃狗肉的口福,一闻狗肉味就不舒服。刚开始试着吃过几次,胃立刻就有反应,现在看来,这叫食物过敏。她坐在炕梢,离我们有两米远,喜笑颜开地看着我们吃,还不时怜惜地叨咕:

“住在学校里吃大食堂,熬肯那,多吃点补上!”

“狗肉能生热,冬天吃,增温御寒壮力。你这黄毛丫头,从小身子骨就弱,走上念书这股道,熬心血耗脑筋,不补哪行!”

我们每次吃狗肉,她都不厌其烦地重复这些话。其实,面对这味道醇厚、肉嫩汤鲜、芳香四溢的美食,馋虫是挡不住的。我们不由得放开量,喝得浑身暖烘烘,吃得脸色红扑扑,这才是仙汤仙药不药而愈呢。

一大锅汤,一整条狗,除我俩美餐一顿,剩下的全冻上,放在仓房缸中。寒假里,隔三岔五就享用一次。

大学二年级冬天,我们学校出了位极左的校长,借机把我们拉到乡下,名堂是“下乡办大学”。本来在校时大学生口粮标准已由原来的三十多斤降到二十多斤,明令取消了体育活动,书记挂帅办食堂,实行“瓜菜代”。突然又被拉到贫困乡下,这里既无“瓜”也无“菜”,用什么能代替粮食!经历了“******”的磨砺,又遭饥饿的恐慌。饥饿中产生“智慧”,就以玉米瓤和黄豆秸代瓜菜,昼夜用人拉磨磨碎了,加到玉米面中蒸窝头,每顿限量一个。男生饿得煮辣椒水加盐充饥。一些人开始浮肿,女生闭经。我的脸和腿肿得很明显,游动巡诊的校医院给发了五包生黄豆粉,说给浮肿的人补充营养。

每包黄豆粉,最多是五六个豆粒磨成的。充其量这五小包也就三十多个生黄豆粒,在饥不择食时,三两口就吞掉,怎么能解决这饥火烧肠的燃眉之急!真是用杯水去救燃烧的罗马城,有心无力的形式主义。

这年寒假总算提前了几天。那时,村里人一律到公社食堂吃“大锅饭”。带子每顿都把饭菜打回家,很少人吃。牲畜和家禽几乎都处理了,院里只有两只老母鸡和一条大黄狗,冷冷清清,没了昔日动物园的生机。只求活命的日子不知何时能熬出头,家中库房积蓄也得从长计划。在我还没回家时,她就同带子商定,把看家狗宰了。

我到家当天夜里,她就央人悄悄把狗宰了。后来我知道,带子摸着大黄狗,掉泪了,所以,这次狗肉带子一口也不吃。我饥肠辘辘地独享了一个假期,开学时,腿和脸的浮肿已消失,当然还吃了几副中药。这是我记忆中过得最清苦的寒假,这年也没杀年猪,连鹅也没了。之后几年又恢复了杀“年猪”和宰“年狗”的习惯。直到我参加工作,才结束了杀“年狗”的“陋习”。但狗肉大补的观念,仍扎根于记忆深处。

所以,我的女儿高考前,虽说是夏天,我还是天天起大早,到家附近狗肉馆去买第一锅狗肉汤。那时肉蛋都凭票,高营养食物十分匮乏,我确信狗肉汤能帮点忙。上个世纪末,我在望京住院几个月,知道这里鲜族人扎堆到几十万,便沿街找到几个狗肉馆,三天两头便从医院逃出来,去加餐狗肉。但始终没有吃到像姥姥烀的那么醇香的狗肉,也没有喝着她煮的那么鲜美的狗肉汤!

2

杀“年猪”时,我多赶不上放假在家。但有两样东西,哪怕不新鲜,她也一定要留着,一是猪血肠,二是猪大肠,这是我寒假的第二顿美餐。

她认为,吃啥补啥。吃猪血就是补血,吃大肠头也如此,我小时脱肛很厉害,她常让我平躺在热炕头上,说是受凉坐的病。岂不自相矛盾,既然能用热治凉,为什么还要食猪大肠!

用带子的话说,别看血肠和大肠不起眼,在我们家却是给“皇帝”的“贡品”。这两样东西带子都不喜欢吃,一嫌没有咬头,二嫌太油腻。对于补啥我并不在意,我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否“缺血”,我想她也不知道,只是估摸着说的,或者因为担心希望千万不要“缺血”而已。我只记得自己小时脱肛非常受罪,但早就好了。其实,是她一定要留给我喜欢吃的东西,吃啥补啥仅仅是一种托辞而已。

想想看,新出锅的****,软软的潺潺的样子,吃到嘴里那嫩嫩的鲜美淡香;刚煮好的大肠,油汪汪的,嚼起来艮艮的醇厚浓香;满嘴流油时,吃上几口脆脆的东北酸菜,再喝上两口浓淡相宜的爽爽的酸菜汤,立刻冲走了油腻,不仅满足了视觉,又会胃口大开,真是喂饱了馋虫还欲罢不能。再加上寒假中我还有机会吃上几碗纯粹的肥肉片,那真是攒足了下半年消耗的“脂肪”,成为心理和身体的依靠。

当身体储存的食物热量入不敷出时,抵抗不住病菌进攻就会生病。毕业前,我虽患了肺结核,又对治疗结核的特效药链霉素和雷米封过敏,只能用“空气疗”“运动疗”和“食疗”。我别出心裁地认为食疗就是补充能量,增强抵抗力,于是在病号灶食堂小卖部每天必买一小盘纯肥肉和一盘带根的拌菠菜。这食谱今人听起来很可笑,但对我产生了神奇效应。为此与一伙伴约好一同去买,那人专门要瘦肉,小卖部师傅一见我们总是很高兴地说:“挑肥拣瘦的来了。”

至今我回味吃血肠和大肠的快乐,都有垂涎欲滴的感觉。有如想起吃酸枣和杏子,口中就立刻产生津液一样,食物味道的灵性,成了神经的组成部分,溶入了肉体,这种对习惯的固守,有滋有味地保留在舌尖上。

姥姥把我喜欢吃的东西放在心上,还想方设法让我多吃。有时正赶上我放假在家,有熟人家杀年猪,她便去讨根血肠回来,理由是血肠新鲜,补血作用大,家里的血肠冻过了,冻血如冻豆腐,里面有细孔,口感有点艮,不如新鲜血肠嫩。其实,她就是想找理由让我多吃点。我再三说这次吃足了,她却认为过日子总要互通有无的,等咱杀猪时再回送两根。带子劝我,用不着不好意思,咱杀猪她肯定加倍还这份人情,人敬她一尺,她准还人一丈,一向是穷不失义。

几年前我回故里,老弟找个“东北杀猪菜”饭店,到这儿品血肠滋味,边吃边回忆当年在姥姥身边饱口福的情形,无限感慨她那时的悉心呵护!我写上面这段文字时,因垂涎美味,心血来潮地去附近菜市场寻觅,到处都有血豆腐,我不屑一顾,只精选了一根大肠,自得其乐,重温美梦,既没切出大肠当年的艮劲,也没品出醇厚香味,仔细想想,用饲料催生的猪,代代相传,猪肉已有名无实了。所以,只能在失去的满足中自我陶醉,回味她的那片爱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