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姥姥的遗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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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珍稀的“纪念物”(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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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初八,我收拾箱子,准备返校上班。祖孙正聊着,她忽然蹭下炕,从柜子里掏出个鼓鼓的蓝布大包,拥在怀里,转身抱到我跟前,若有所思地看着我。

“把这个包带走吧!”她说话语气坚定,然后又补充:

“这是姥姥送给你的纪念物。”

我从她手里接过包袱的瞬间,感觉大包袱又轻又软,像棉絮物或羽毛一类东西。但“纪念物”三个字,掷地有声,大包袱变得雪亮而沉重。没等我问,她很体恤地说:

“这个大毛口袋里,装的是纯鹅绒。差不多六斤重。鹅绒隔凉隔热,什么时候都用得着。”

住宿多年,我只知铺厚点舒服,从没在意过鹅绒垫子与鸡鸭毛有啥区别。印象中,家禽的翅膀和尾部的大羽翎虽好玩,但梗太粗不能入垫子,其他部位的羽毛,鹅鸡鸭的毛都一样。

她说上面那番话时,那疼爱的眼神里有几分忧郁,接着她似乎用眼神在絮叨:

“你呀,这辈子回不来了,不能睡火炕了,睡板床用得着这毛口袋。”

我知道,今年毕业分配,没能回到她身边工作,她耿耿于怀,这个假期每说起上班地点,她总是郁郁寡欢,心中有话欲说还休。她怕我推辞,立刻很认真地解释:

“我这还有个杂毛的,以后再积攒点,也装个厚点的,万一火炕烧得不热,铺上就顶用。”

听了她这一连串的话,我顿时觉得抱着的包袱如暖烘烘的火炉,像小时冬天蜷缩在她怀里,驱散了满身的凉气。

她怕我携带不方便,重新打包,展开两米长的口袋,对折成一尺多宽的长条,从一头开始卷,让我用力慢卷,压出口袋里的空气,最后卷成很实的小包,用绳捆紧。她随手掂掇一下,“哼”了一声:“这回带着方便了。”同时又叮嘱,“回去就铺在褥子下面。”

“想藏起来还没地方呢。”我答应着,把包塞入箱子。

回到宿舍,趁口袋还没暄起来就铺上了,床铺又厚又软,偏巧春节后集体供暖已烧得不太热,我的床又是靠阴面房间的西北角,两面是冷苫墙,小北风一旦袭来,室内温度就骤降。铺上鹅绒口袋,如进了“暖乐窝”,有种寒冬睡在热炕头上的感觉。暖气停后,我干脆把毛口袋移到褥子上面,如钻进羽绒睡袋里般享受。

我特意写信告诉她,毛口袋帮了大忙,停暖气后最有用。

小时记忆中,姥家的小院,像个动物园,牛马猪羊猫狗鸡鸭鹅,样样都有。家禽中,鹅的身躯硕大,全身洁白的羽毛,高扬着头,步态优雅,风度翩翩。陌生人一旦进院,它最先连声嘎嘎大叫,通报主人“来外人了”,如果陌生人对它大不敬,它还敢扑过来,用那橘黄色的扁平喙啄对方,完全失去了绅士风度。

鹅的食量很大,人们称它为“大牲口”,许多人家舍不得用饲料养它,说宁养五只鸡不养一只鹅。六〇年困难时期,姥家也曾断过档,一只鹅也不养了。后来她说细水长流,就养两只。她表面上说,多养一只鹅多个看门的,逢年过节还能换换口味,其实她心中早有个美妙的梦想,就是积攒鹅绒,连年不断地积少成多。她梦想要装个厚厚的口袋,还远没有达到目的时,是决不会半途而废的。

的确,我们小时候家境贫困,杀不起年猪。但我们比安徒生童话中卖火柴的小女孩幸运多了,过年时总能吃上外祖母的大炖鹅,只是不习惯用烤熟的办法罢了。

姥家的雏鹅,都是老母鸡代劳孵出的,又是她亲手喂大,春节前宰的鹅,多是当年生的公鹅和老得不爱下蛋的母鹅。每次宰鹅,都是她亲手挦鹅毛,精挑细选,三六九等地分开放,她熟悉鹅身上哪个部位的绒毛最好,从不放心让我们干这活。

据说一只鹅身上,顶多能拔二两极品绒毛。她给我攒的这个毛口袋,拔了三十六只鹅的绒毛,积攒了十几年。真是未雨绸缪,放长线钓上的大鱼呀!

那天她最后一番话,让我忧心殷殷,她脸色怏怏不乐地低声道:“这毛口袋,够你用一辈子了,看着它,就想起姥姥。”

她的话,像忧伤的音符,使我的心酸酸的,有种悲凉传遍全身。大概不想听亲人说身后的话,或因太年轻,离生命终点遥遥无期。仔细算算,给我毛口袋时,她早过七旬。人活七十古来稀。趁自己明白清醒,安排身后的事理所当然。如今我奔八旬,感同身受,终于明白了她那时的初衷。如今叨咕“晚上脱了鞋早上就不一定再穿”这样的话,外孙听了又塞耳又拍桌地当即截断话头。

两个女儿上大学时,我把毛口袋一分为二,她们分享了太姥的温暖。后来生活条件好了不需要了,我就拿回来,不论床垫多厚,我还是把毛口袋铺在床被下,夜夜睡在上面,收拾床时,看看它,摸摸它,扫扫它,有时晒晒它,就像小时在她身旁一样亲切温暖,并时不时想起她挦鹅绒时的情景。

拔鹅绒是很辛苦的活,要捂上嘴,用巾子把头包上。鹅绒到处飞,飞到脸上眉上和身上。拔下的羽绒,装入质地紧密的布口袋里,用开水冲洗,放在通风地方晒干,然后用小棍轻轻拍打,才能使羽绒恢复原貌。冲洗主要是消毒去味,其实鹅毛与鸡鸭毛大不相同,不仅绒质上乘,而且没有腥味,如今市场上,鸡鸭毛百十元一斤,鹅绒是鸡鸭绒的近三倍价格。我很奇怪,当时她那么有眼力识货,是靠感觉还是靠经验呢,鸡鸭毛遍地都有,极容易积攒,而她锲而不舍长达十几年,打定主意,要给我留下件质量最好的鹅绒“纪念物”,替她伴我睡,伴我醒,伴我思,给我温暖,延续她对我爱的呵护。这是她用心血一笔一画写下的“留言”。我敢说,当今没有哪件品牌羽绒服里,能有这么珍贵、纯粹和原生态的羽绒,它虽不是银狐雪貂,却无价可求。

何况每片羽绒上,都有她的指纹印迹,都挟着她和家的味道,浸着她的汗滴,见证她的辛劳。所以,它散发出的热能,也会注入我生命的血液中,它那柔软舒适的感觉,在我心灰意冷时,能抚慰我的心灵,恢复对生活的希望。

它质朴无华,在人类的“纪念物”中,它既普通却又独一无二,它很软也很暖,它很轻又很重。

2

姥姥从自己衣兜里掏出个小物件,攥在手里。看来是刚才拿鹅绒口袋时一并拿出来的。她的手心自然朝内,如同使用这小物件时一样的姿势,祖孙俩的眼神不约而同凝固在小物件上。她有几分矜持,似乎看透了我内心的不解;但没有踟蹰不前,尽心说服我:

“这个也送给你作纪念吧!以后用得上。别看它旧,磨出来的才好用,若是新的没这么光滑。”

我接到手中,但内心踌躇,用它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何时能派上用场,只能是未知。我正迟疑时,她又猫腰从柜里捧出两大轴麻绳:

“求仔细人给你纺的。没妈,没人替你想着。”

她这话使我像被针刺了一下,猛省过来,中断了我心中的疑虑,她如此煞费苦心地琢磨出这配套可用的“纪念物”,深深地打动着我,虽在惭愧中接受了物件,但当时并没有真正理解她的苦心。

几年后,经历了生活的煎熬,才认识了这物件的难能可贵。这是谁都想不到的“纪念物”,在手工鞋匠那里是个宝,没有它寸步难行,在劳动妇女的针线盒里也不可或缺。但作为“纪念物”可谓独一无二,过去现在将来都不可能重复。只有像她那种生活处境,又毕生辛劳的人,只有像她把刻骨铭心的爱化作体贴入微的行动,才能用心良苦地替后人想到,用这普通的物件承载她的爱,留作永恒的纪念。

它,是一把纳鞋底的锥子。

这把锥子是铁做的,银灰色。形状很像刚出生的小蝌蚪,只是比蝌蚪大得多。纳底锥子也有铜质的木质的,形状大同小异。如果加上针长,整体约十多厘米。锥体包括锥柄和锥把两部分。锥柄椭圆形,像蝌蚪身躯,内孔也是椭圆形,靠食指后的三个指头攥在手心里,与捏着锥把的拇指食指合力,才使针尖有穿透力。锥把如蝌蚪的长尾巴,由相同的两个半圆实体合成,实际是椭圆形锥柄自然延伸逐渐变细,半圆体合成后有缝隙,缝隙或紧或松有弹性。半圆体合成的圆心有细孔,锥针才能插入其中,为使针固定在孔内,针插入孔前缠上线加湿,使其变涩乃至日后生锈,同时必在圆柱锥把外套上铁箍并靠实,紧紧束住锥把上的缝隙,才能自如地往鞋底上扎眼,从而穿针引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