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姥姥的遗产
27014300000015

第15章 实现“念书梦”(6)

我们具体说明这次的任务是查看甜菜籽熟不熟,及时通知生产队收割。我们是出眼不出手,姥姥才勉强同意。她仔仔细细看看我的左眼,不情愿地说,“再不吃药了。”我点头表示不再吃了,素贞强调伏天喝中药汤上火,姥姥对“上火”格外敏感,便同意暂停。我用手捂上右眼,笑嘻嘻地跟姥姥说:“你看,快一年没有用左眼,才变小的,这回下乡我天天瞪着眼睛看甜菜籽,回来就瞪大了。”

她无可奈何,放我们走了,嘱咐我们相互照应。可惜我和素贞各去一个大队,相距很远,没机会见面,也没办法通话,不论是晴天雨天还是阴天,必须去甜菜籽地里,徜徉在地边或地垅里,眼不离秧,从秧稍到秧叶,再到地面,可多方判断籽的成熟程度。几十亩的甜菜籽,既要远观又要近察,同一块地,由于粪肥、受光、通风和土质的细微差别,籽的成熟期也不同,只能熟一块收割一块,否则,熟籽很快会蹦出壳落地。

到乡间几天后,我给姥姥写信说明吃住情况,告诉她这活儿比事先想象的要适合我,整日用绿色治疗眼睛,想不治都躲不开。

说实话,这“工作”,对我倒像住疗养院般享受。从清晨到黄昏,沐浴在北方夏日的阳光中,尽情享受太阳赐予我“苦斗”中缺乏的光照,呼吸碧绿田野吐出的清新而轻柔的空气,洗涤久积于心肺的污垢。从没有这样静心地眺望过田野,感受田野的全部魅力。有时独坐在地头,望着无尽葱绿的庄稼,好像绿透过眼睛注入了心灵中。绿色的确是疗眼的良药,这大概是我一生都青睐绿色的原因。还有路边沟渠流水的细语,野花的飘香,四周昆虫打转的嗡嗡声及小鸟的啼鸣,令我心旷神怡地融入自然之中,像超脱尘世般飘飘欲仙。这种乡间“逍遥”,休身疗眼养性又有“意外”之收入,可谓多面丰收。当然,整个身心的舒展,把眼前的万物也都美化了。吃住在妇女主任家,她像母亲呵护自己孩子般待我,享有家的温暖,真是神仙过的日子。偶有失落感袭来的隐痛,考上理想大学的愿望完全不可能实现了,很不甘心梦的破灭。

甜菜籽收割近尾声,我拿到了录取通知书。虽把师大报在前面,但因综合性大学录取在先,也只能既来之则安之了。今后五年的学费及生活费,又要拖累姥姥不能颐养天年。面对现实,咀嚼“苦果”,去甜菜收购站结账,把该还的全还上,回家准备上学行囊。

姥姥绽开笑脸,分外高兴,沧桑的眼角,流淌着希望,深情而满足地感慨:

“熬出来了!没白挨累!”

带子笑嘻嘻地拍着大腿很心疼地说:

“可不熬出来啦,熬得又黑又瘦,一只眼睛熬得又细又小,谁吃得了这辛苦!今晚犒劳你。”带子用眼睛征询姥姥的同意。

“咱庆祝这喜事!”姥姥颤悠悠地对带子点头,眼里洋溢着喜悦。

当晚做的小鸡炖蘑菇加宽粉,这道传统过年菜,如今成了东北名菜符号。席间,她们不停地给我夹鸡块,祖孙三人,陶醉在幸福中。那种苦尽甘来的滋味,只有真正付出过的人,尝起来才甘美。

为了实现“念书梦”,她们发自肺腑对我百般呵护,至今回味起来仍让我感动得流泪。没有她们一老一小的“熬”,我怎么能有机会,有物质保障有精神支撑并充满希望地“熬”!当然她们习惯地认为念书是“苦”与“累”的“煎熬”,这是她们没有机会完全进入过“念书”状态的传统思维。要知道,“念书”本是心灵赴圣宴,必食其美餐成习,才能随时尝到“甜”与“香”的“乐”果,感受到“念书”是高档次的生命享受。

穷乡僻壤的北大荒农村孩子,当年能考上中学的都凤毛麟角,考上大学,方圆几十里也难出一个,这传闻不胫而走。她一时间成了“公众”人物,见到她的人,张口必说你外孙女考上大学“多出息”,闭口必言你老人家“劳苦功高”。她在一片赞扬声中,满面春风,忙忙碌碌为我上学作准备,几次让我给她念报到通知要求,唯恐什么事情做得不周。老妇聊发少年狂,她表示:

“从头到脚,全做新的,鞋要买现成的,城里年轻人早就不穿家做的鞋子。”

你说她守旧,可她兴奋起来,更新观念很快,硬要赶时髦。我仍坚持拆洗旧被褥,穿自己做的鞋。报到时,高年级学生看我穿的布带鞋,果真私下议论我“是从农村来的”,那又能怎么样!人人的根都在农村,而且还都是原始森林中牧人的后裔。

报到前一天,她带我去母亲坟上,向母亲报喜。我烧纸时,她很欣慰地坐下,像与久别重逢的女儿促膝谈心似的,对着坟唠嗑:

“你女儿终于出飞了,明天去省城念书,你会跟我一样为她骄傲。你的儿子,早已离开‘老巢’,平安地在省城工作。带子今春结婚。招赘上门,家务事我放手不管了,终于可以喘口气歇歇了……”

我陪她多次来过母亲墓地,只有这次她没有流泪,而且喜笑颜开。

13

上大学后的烦恼不断升级,她很难帮上忙,这为我自行解决问题提供了良机。与她联系多靠书信,在无数封信中,有几封我至今记忆犹新。

给她发的第一封信,是向她报告我不再“跳系”了:

自知是病目把我误会到中文系,想改学经济,文理都能用上,找有关领导,都认为没有改系先例。

我当时的“狂想”,如果在二十世纪末,真可能变成现实。

在进退维谷时,意外收到母校金校长的信。信中说今年本校文科只有五人进入综合性大学,你误课一年考出这好成绩,是始料不及的。并说我的作文是全省仅有的几个高分,老师们为此十分欣喜,鼓励我珍惜机会再接再励。

校长的信,促使我静下心来,不再为调换专业做无用功了。

一校之长在百忙中,给一个有特殊经历的高考学生写信表示祝贺,可见他对学生成长进步的关注。他的一个“特批”,使我有机会走入大学。他的一封信,又使我安心畅游在文学海洋中,这在他是始料不及,却影响了我一生。这位教育家的胆识、气魄和风范,当年给我留下的印象,远不如我经历了人生沧桑回想起来时,在我脑海中留下的印象更深。所以五十多年后,我特意去拜访这位耋耋之年的教育家,当面致谢,他依稀还记得这件事。

还有给姥姥的一封信,是关于学习的苦恼,我推想她只能懂其中大半,我告诉她:

我是个死抠书本、啃分数的学生。用现在话说,是个典型“应试型”的。上大学前,除了教科书,没读几本课外书,更不用说文学名著了。看到“中文系学生必读书目”,我眼花缭乱,急得眼前冒金星,又开始“火”了。这次火没上眼睛,迫使我优先敲定“阅读计划”,这是个无底洞,给多少时间都填不满。又是靠日积月累的阅读,才能炼出悟性的功夫。从此我开始了阅读“长征”,拼命地追赶和补充。直到晚年,还留下无数的遗憾。

上大学后,我第一次清醒地认识到:教科书是有限的,与它相关的课外书是无限的。我长期在有限中自足,只是“学”,而不去“习”地读死书。有如在小水泡子里能从容靠岸。上大学是畅游在浩渺的人类文明大海中,找不到岸,但也要不懈地寻觅。还有看书,如“知人知面”,抓不住书的灵魂,就是“不知心”。看小人书能一目十行,是因阅读能力大大超过了小人书的内容;读大书常一目一行不知所云,这就不只是阅读的问题。

还有认识上的问题,都无法跟姥姥说清楚。我的热烈而冲动的激情,常伴随着迟钝而又混乱的思想,差不多事后才明白过来,这就是我的“幼稚症”。它是在极“左”年代,听命“驯服”和“做螺丝钉”的教育中,成了“工具”和“弱智”的盲从。但长时间我不自知。直到毕业前,才霍然警醒,之后若干年不断艰难清理。

真能跟姥姥说明白的,又绝对不能写信说,只能自行解决。给毕业生提前查体,意外查出肺结核。对这当头一棒,自己比五年前理智多了。不幸的是我对专治结核的雷米封和链霉素特效药过敏,又无药代替。去寻查相关资料,只能采用“食疗”“运动疗”和“空气疗”,虽是撞大运,非常冒险,很难预测后果,侥幸成功的可能性也许很小,但毕竟是及时又积极的“治疗”。三个月后,结核鬼使神差地钙化吸收了,免除了我在心理上和生理上应受的折磨,生命又经历了一次淬砺,奇迹般康复了,连我的主治医生都惊讶“这真是例外”。

生命本能的挣扎和乐观情绪,产生了战胜疾病的正能量,但不可否认,当年姥姥不失时机地精心给予,那些舌尖上的“特贡”食品,它的潜能产生的后劲也是我战胜疾病的物质基础,包括她的爱浇灌出的精神之果,更是产生了鼓舞的力量。

毕业时如期分配。

当大学教师,是我的梦想,分配时变成了现实。

她知道后兴奋地说:“教大孩子,是当了‘大王’”。

“当‘大王’当到最好是什么?”她既欣慰又很不满足地探求。

“是教授。”我告诉她。

“咱得当。”她果断地说。

其实她不懂什么是教授,在她心中,那仅仅是“最好”的代号而已。

“那很难,也非常遥远。”

在我回答她之前,自己还没有过争当教授的念头,认为那是高不可攀的山峰,可望而不可即。

“功到自然成!”她自信并充满期待地说。

实现了“念大书”的梦,她一点没满足,又有了新目标,这棵不老松,真是个“不倒翁”。

遗憾的是,她谢世多年,我才晋升为正教授。那年我专程回故里,去拜谒她并为她祈冥福,匍匐在坟头跟她喃喃细语很久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