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姥姥的遗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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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实现“念书梦”(5)

“今天下暴雪也得去。一天不能耽误。眼睛,眼睛,一点肉眼看不清的灰尘都容不下,尽蒙上个罩怎么能舒服!放假有空,开学忙又看不上了。走!”

不容迟疑,只能遵命,跟她走入清雪中。路上她问我有什么不顺心的事,上这么大的“火”。我哪里能说清,再说能说清也不能说,我上火的事她听了更上火,祖孙连心呀。说实话,开始闹眼病时,确实有点“无名火”,正如我初中毕业前,全班同学几乎都入了团,我这个唯一的全优生,还在接受“考验”。团支书是我的莫逆之交,急得团团转,我写了几份认识地主剥削的材料,最后总算批了。那次我闹了眼病,很快就好了。这次外调我的培养人,说我的“家庭成分不好确定”,这与说“历史不清白”同样是个充满杀机的定论。我从两岁生活在姥姥家,易姓改名,土改时,我那份土地也分在姥姥家,姥家成分是贫农。但追我“根”又是地主。显然是要我经受无限期考验。这个令人上火的家庭包袱,一直背到改革开放才卸下,虽是事实,却永远“说不清”,后来也没有说清的必要了。

到老中医处,他望闻问切之后,给开了药方,说得先让眼球上的“火蒙”,即“白翳”下去,再慢慢来。听到大夫说这些,我终于把悬着的心放下了。从此我开始喝中药汤。离家前又去抓了药,熬成汤带到学校,不间断地喝。

姥姥还带我去母亲坟上烧纸祈福,求母亲保佑我眼睛快好。后来带子还偷偷告诉我,说姥姥去找瞎子给我算命,认为我这年“有坎”,为此她去土地庙并在家中灶王爷前都烧了纸,不停地向神祈祷保佑我过“坎”,可怜姥姥的心哪!多么虔诚!荒唐行为的背后,真正是慈爱的伟大动机,怎能不感动天地!怎能不消灾化难!堂吉诃德呀,还活在中国农妇中,有好顽强的生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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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学期开始,排除眼病的干扰,只顾迫在眉睫的眼前:毕业和高考。

教导处通知我:按学校守则规定,超过三分之一课没上,不能参加毕业考,上半年高三课已基本结束,我一堂课也没上。

退而无路,进也无路。通知意味着今年不能毕业也不能高考,这苦果我自己咽不下,姥姥更得焦思竭虑。有机会抓不住是人为的,没有机会不去创造也是人为的。机遇和挑战并存。我请教良师和诤友,他们都一边倒:不能违反规定;对你明年高考有利;对恢复病目更好。

可想到姥姥她从小失父母,青年丧夫老年折子的坎坷,命运的恐惧和惶惑都没有击倒她;而到了暮年她还坚守着“念书梦”,渴望梦想成真。如果这次中辍学业,或许就难有机会实现“念大书”的梦了。

所以,多大的困难,也不该搅乱实现她的梦。于是我怀着梦想,发誓毕业。彻夜不眠地问自己,如何求得校方“宽大”,何人能敢“放行”,我认定学校最高权威校长是“宽大放行”的锁钥,千思万想决心背水一战:“上书”。以绝不回头的执着和自信,以能充分说服他的理由,深思熟虑后给金石校长写了一封长信,中心是“决不掉队”。

信的开头报告病目情况。然后以当年高三语文课本上《永不掉队》中的大学生高洛沃伊参加卫国战争误课“大步追上”为榜样,确信自己也“不会掉队”。之后详细陈述不肯放弃的诸多理由,特别强调外婆已到花甲之年,体弱多病,期待我“念大书”能梦想成真。同时我申请:

如校方能准予参加毕业考,我自愿放弃理科,转入文科:利用多年文科积累所长,避开补习理科课程困难之短。最后表示有充分心理准备,接受考取不理想大学的结果。

两天后,校团委书记车老师让我看信上校长的批示:同意转入文科参加毕业考试。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我警示自己:这是“最后的斗争”,要用自己的汗水去筑成“新的长城”。

离毕业考有五十多天,精准利用时间,很想有钟表相助,它忠诚而严厉,一丝不苟地使自己的补课计划落实在时间里。

于是我跟姥姥说想买个小小的马蹄表,放在书包里,而她毫不犹豫地说,那太不方便,我去镇上亲戚家先给你借块手表。这么精密高档的东西,谁肯外借?我后悔跟她说了买马蹄表的想法。

只要对学习有利的事,她肯定放在心上,想办法去解决。没过几天,她去学校看我,先以忧愁的眼神扫了我可恶的眼罩,随口说“上了火,可真难退下去”,然后乐呵呵地把手伸进大襟侧面里的衣兜,掏出块黑皮带手表,说是从外孙志贤手上摘下来的,自己喃喃自语“这点面子他是能给的,从小他就不嘎”。志贤是她二姐的大孙子,小时住前后院,关系密切,长大后到镇上工作仍常来往。她当即让我戴上。又从衣兜里掏出几个煮鸡蛋,塞进我的衣袋里,“晚上看书时吃”,最后是一瓶药汤,嘱咐放在冷水中,喝时倒出点,放在热水中温了再喝。

分别时她告诉我,表每天要准时上劲。我返回教室等着铃声,第一次对了表上的时间,心满意足地开始用它。每天早晨劲时,也同时给自己的心和脑上劲,否则,也会停步不前的。

从没像现在这样惜时如金。抓紧捡到的早起晚睡时间,以及平时人人都拥有的上课复习时间,那只能是“土”,高效使用它,才能使“土”变成“金”。所谓高效,就是在单位时间里,消化迅速,吸收量大,即提高功率。而且坚持趁热打铁,半生不熟的知识就不会有弹簧一样的抻性和连续性。那几十个日日夜夜,我几乎走火入魔了,潜力的发挥常在自己意想不到中起作用,但首先得不怕辛劳。

在争分夺秒的日子里,我不再回家。姥姥或带子每周日来给我送熬好的中药汤和“零食”。

我一直告诉她学校饭菜能吃饱,她根本不信。刮“共产风”那年头,没有什么“跃进”,生活水平是“跃退”的,在农村更厉害,她们深有体会。她们对我的补给花样翻新,多是煮熟的鸡鸭蛋,偶尔有馒头和饼,或自家炒的油面加糖,自己冲水就行了。有时她带我去亲戚家,进门就点菜点饭,所点的就是我爱吃的二米饭,小米和大米混合的,菜是小葱拌豆腐或蛋蒸椒之类的。看在她的“佛”面上,亲友都热情招待我这“小僧”,我饱餐后拂袖而走,后面的“人情”她总会找机会还的。我一怕麻烦二怕误时,可你不跟她去,她就急。有时她说让人家煮上了玉米大渣子粥,她知道这是我特喜欢又在学校吃不到的,还把从家带来的一只鸡送到那里正炖着,听她这么说真是馋涎欲滴,只好去饱口福了。

还有两次,带子起早赶到学校,送来煮好的饺子,用棉东西捂着,还有热气呢,看着我吃下去才肯回去。往返三十里路,多辛苦!她们的疼爱和体贴入微,我越拒绝,她们越来劲,真是完完全全把我放在心窝里。我除了加油学习,还能用什么回报!这种无言的关爱和鼓励,恰如给钟表上发条或打鸡血一样,促使我快马加鞭。

一个多月后毕业考试结果出来,我在文科班获得了最高成绩。这使我在精神上处于鏖战的亢奋中,生命更是处于高峰状态,虽然偶尔还隐忍而痛苦地回顾病目带给我的“损失”,但还是全力投入高考复习中。在仅剩的一个月里,她们照样准时给我送药汤和补给,一次她见我摘不下去的眼罩,忧心忡忡地说:

“眼睛还不见好,咱不考大学了,干别的总不能累成这样。”我耐心地跟她解释,这病目与考大学没关系,十个月前就发病了。而且眼球上的翳子已经退下去了,现在戴眼罩真是为了保护它不看东西。

她听了,又看看我摘下眼罩的眼睛,脸上有了些许的放松,说:

“十二年寒窗,就差这最后一哆嗦,谁能轻易放弃呀!”

12

真是天助,高考结束,完全放下书本,我取下眼罩,眼“晴”了。我自嘲:用功学习,老天收回了惩罚我的眼罩。眼睛小得就像一条缝,但重见光明时,仍从缝隙中放射出热血中烧的光芒,几个月后眼睑才恢复常态。三十多年后老同学重逢,他们很客气地问:

“你换的那只眼睛,视力怎么样?是什么动物的眼睛跟你的这么像?”

我只能哈哈大笑。可见毕业照中,眼罩永远定格在相片中了。其实上大学报到的照片,左眼明显比右眼小,但比准考证上的大多了,所以报到时还受到了校长的质疑。

至于那“虹膜炎”,是愚医的误诊,还是姥姥坚持不懈的药汤起了作用,不得而知,好了伤疤没时间问疼了。

但这次病目的恢复,与当年她坚持不截肢的治疗,有同工异曲之妙,当年她保住了我行走的腿脚,如今又保住了我看世界的眼睛,真是功高不赏呀!

高考前我与素贞约好,考完就去勤工俭学。她家姐弟五个,生活拮据;我是为还“债”,看眼病时良师益友相助,总有内疚之感,应尽力回报,也不该再给姥姥增加负担。

早知镇上甜菜技术指导站招临时工,甜菜疙瘩当时是国家统购统销农产品,而甜菜籽的收购自然抬高了身价。指导站培训一天,我们俨然成了指导收割甜菜籽的“技术员”。

下乡前,我带着素贞回到家,她曾多次来过。我们是情同手足的好朋友,姥姥很喜欢她,我是请她帮腔来说服姥姥放行的。

果真,姥姥明确表示“咱不去”。带子也干脆说“该歇歇了”。素贞说下乡看管甜菜籽熟不熟,也就是溜达,天天看绿色大地,有利于眼睛恢复。她父亲是学医的,她也耳濡目染地懂些保健知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