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好点时,站在城边上会看见中国A城那边的成山头。据说成山头的公鸡打个鸣,平泽都听的清清楚楚。今年年三十晚上,A城鸣放鞭炮,炮药烟雾飘去了韩国,韩国官方民方还颇有微词。
金正炫的家,在平泽市西郊,涨潮的时候,浪花溅起的沫儿会泼进他家院子里,有时还能蹦进几条黑老婆鱼,拣起来丢进锅里,煮着吃就行了。按理说,和大海这么亲近,金正炫该会游泳,他却偏偏有个晕海的毛病。
金正炫爸爸的绰号叫“板儿爷”,意思是整天板着脸,和凡人不接语,做生意的都了解他这个脾性。很久以前,金家出过个皇帝,这是谱志上记载着的,板儿爷常以此为荣,每当说起这一段来,板儿爷的脸上会泛着红光,一只手还挺自在地捋着嘴巴上那一撮短须。
板儿爷是个读过大书的人,会咕噜几句汉语。恨日本鬼子,厌烦中国人,却喜欢汉文化。板儿爷从外面做事回家的时候,女人须跪迎着,并茶水侍候。太阳落山后,女人一律不准出门,当然这都是过去的糟粕,如今已没有这等糗事。板儿爷娶过五房太太,想让金家再生个皇帝之类的贵人。可是女人们都短命,一个个离他而去,养的孩子很多,可只活下了金正炫一个。
板儿爷做过的生意也很大,开了两家米酒厂,雇着二百多个员工。B城釜山的钱庄店铺,都占着半条街。板儿爷也来过中国A城做生意,却都没挣着钱,被A城人撸了个光溜蛋,后来不敢去了。南北韩燃起的战火,烧毁了板儿爷的酒厂,板儿爷旋即经营海鲜店、水果店,这都是些小本生意,仅赚个养家糊口的钱。如今板儿爷年岁大了,又得了病,家里生活就靠金正炫了。
金正炫年轻有闯劲儿,一趟一趟往A城贩高丽参,板儿爷阻拦过几次,后来见他赚了些钱,板儿爷不吱声了。有一次,金正炫从A城回来,告诉他娶了一个中国A城媳妇,板儿爷不高兴了,猪肚包子脸哐当一声落了下来,有半个月没搭理金正炫。
艾妍儿进家门那天,更是闹了个不爽。艾妍儿见了板儿爷,脆生生地叫了声:爸爸,您好。接着跪在他的面前。这是韩国的礼数,是金正炫示意她跪下去。
盘腿坐着的板儿爷,喉咙里嗯了一声,脸色虽然好看了点,还是没有全放晴。
艾妍儿双手把小木桶放到桌子上,说:“爸爸,这是A城张裕葡萄酒,获过巴拿马国际金奖哩,我爸爸不舍得喝,特意让我送给您的。”
板儿爷用手抚了把溢着淡淡清香的橡木酒桶,终于说了一句话:谢谢!你坐下来说话吧。
“不!爸爸,长者坐,幼勿坐。妍儿第一次见爸爸,理应跪着。”
金正炫用胳膊搂着艾妍儿圆润的肩头,对板儿爷说:“爸爸!这趟生意赔了,赶上A城地儿打仗,我领着妍儿跑回来了。”
板儿爷正色道:这下我说对了吧,不让你去A城得瑟,你非去撞南墙,A城人的鬼心眼子,你能耍得了他们!还敢去不?
听了说A城人不好的话,艾妍儿心里不舒服,却不敢当场反驳扳儿爷,只是低头不语
金正炫是个孝子,心里也烦着板儿爷,却也不敢惹他生气。细想想也对,板儿爷不容易的,逝去那么多亲人,毁掉了那么多财产,落下了一身疾病,还在支撑着这个家。金正炫哭笑了一下,道:爸爸,你安心养病,别操那么多心,生意也不能说赔了,刘掌柜毕竟给买了条救命船哩。我能不去A城吗,岳父母在那儿,再说妍儿还要回烟台教书去,
此话还没过一个月,平泽城就得了消息,韩国和海那边的中国不睦,两国在海中划了条界线,从此海这边和海那边隔绝开来,鸡犬相闻,老死不相往来。
原想战事过去,还回A城教学的艾妍儿,只能呆呆地站立在海岸上,遥望着茫茫的大海那边,眼泪扑漱扑漱地流下来。
6 心浸润在爱里
海这边,毕竞是异国,有许多民族习俗和A城不一样,艾妍儿一点点地适应过来了。
房子柱角矮矮的,房脊却似庙宇式的挑檐出厦,进门脱鞋,赤着袜底走动。家家睡地炕,吃泡菜,这些都好说,好在语言上没大障碍。可是令艾妍儿奇怪的是,每次出门的时候,背后总有人指指点点的,有一次艾妍儿火了,对着那几个女人吼了声:没见过世面吗?我是妖精咋的!
女人们哑言了,待艾妍儿走远了,一个女人撒泼开骂了,点着艾妍儿的后脊梁:你个中国胯子,到我们国家里还张牙舞爪的。
韩国人大男子主义思想重,只要是长辈的,哪怕是个没本事的长辈,在晚辈面前都板着面孔,装着挺有威仪的样子,动不动喝斥子女几句。子女们也都噤声不语。对媳妇倒有些收敛,因为总不是自己的血肉,这点和中国没什么两样。艾妍儿在大街上的遭遇,板儿爷早看出来了,心里焦急,却不便对媳妇明言。憋了六七天,金正炫回来了,他皱着眉头道:让你媳妇换身韩服不好么?穿着旗袍上街招摇,一看就是中国人,看耍猴吗!
这事艾妍儿想不通,中国人咋啦,我是明媒正娶来的中国媳妇,又不是装在麻袋里背过来的,凭什么不让我穿汉服,你这个穷地方讲究还不少呢。
艾妍儿性子倔起来,一般人治不了。金正炫怕她受委屈,扯了她一把,两人回到自己的房间里。金正炫慢慢开导着,说:“妍儿,你毕竞跟我来了韩国,穿汉服上街不入流的,这儿对中国人有成见,看在我的面子上,随风就俗吧,到什么山上唱什么歌,爸爸也是好心的。”说完,轻轻地吻了艾妍儿的脸颊一下。
这件事儿过去后,艾妍儿看出一个问题,板儿爷对自己有些纠结,心里不接受他这个中国媳妇。艾妍儿委屈地流泪了,流了三天三夜,她想偷偷地找条船跑回A城去,不在这里受这个窝弊气,可是又舍不得心爱的丈夫,那不等于摘掉了自己的心一样。
后来自己慢慢想通了,在乡师读的书中有这么几句: 父母教 须敬听 ,父母责,须顺承。公公就是父亲,爱他的儿子,就得敬人家的父亲,这是中国人的古训,也同样适合韩民族。
自然人之间,倘若没有金钱纠葛,是会融融相处的,板儿爷不喜欢中国媳妇,有许多复杂的原因,这里不便深究,因此就产生了隔膜。艾妍儿知道,消除这层隔膜,非得用诚心和行动。自己从小读书教学,没做过家务。金正炫又没黑没白地跑生意,有时十天半月不回来。艾妍儿不动声色,悄悄地照顾起板儿爷起居的事。
她心细着呢,早饭一般打两个荷包蛋,搁五六个杏仁,滴点蜂蜜上面,板儿爷吃的很顺口。中午除了大米饭,她变着样的给板儿爷做中国面点,面条、饺子、烙饼、或者熬鱼烀饼子。晚上多是稀粥类的,小米稀饭、大米粥、银耳汤,还搁上点枸杞子。做泡菜讲技巧的,艾妍儿讨教邻居大妈,学习泡菜的腌制工序。板儿爷脸儿胖了,核桃纹也舒展开来。
每天晚上,艾妍儿都烧盆热汤,给板儿爷烫脚。板儿爷没受用过这样的待遇,喔喔着嘴道:这咋么使得,我自己来。
艾妍儿不容分说,撸下板儿爷的袜子,哗哗地给他洗起脚来。在一个家庭里,这当然是些小事,但却要人去一件件地做,小事做多了,就烘热了心,烘出了丝丝缕缕的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