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连长的三角眼又竖了起来,惊奇地说:“艾先生真是的,那么名气的家门,你这小俊模样,又有文化水儿,给你找个高丽棒子女婿,真可惜你这个人啦!”说完,领着艾妍儿向监房走去,“我们追的是特务,你男人偏往特务堆里跑,这人是个糊涂蛋。”他扬手指了下监门,卫兵打开了监房的锁头。
监房里窄巴巴的,十几个男人挤坐在麦秸草上,借着窗户微弱的光线,那一双双呆滞的眼神,茫然地看着端庄靓丽的艾妍儿。
艾妍儿一下蒙了,她根本不认识白脸鼠呀,这可怎么办呢?
肖连长侧头看着她的脸,问道:艾老师,哪个是你男人呀?
情急中,艾妍儿想起了韩语,她急忙用韩语说:“朴云熙你咋不站起来,我来领你回家哩。”
白脸鼠忽地从人堆里站起来,用一双惊疑的眼神盯着艾妍儿,一付傻里吧唧的面相。
艾妍儿迎了上去,挽起白脸鼠的胳膊,低声用韩语道:我来救你哩,你要装成我的男人,明白吗?
白脸鼠还算机灵,喏喏地应着,抹了把眼泪,颤声道:我明白哩!可是我不认识你,小妹妹!
肖连长在大门口挥了下手,说:“艾老师,转告艾先生一声,我会抽时间去看望他的。”
3 惜别月亮湾
救回了白脸鼠,全家人都舒了一口气。特别是金正炫,搂着白脸鼠的肩膀跳了好几个高,然后挑着大拇指,夸赞艾妍儿是好样的。
白脸鼠心浅,见一家人对他这么好,眼泪漱漱地淌下来,说了一大堆千恩万谢的话,说话的当儿,两只小眼睛像手电筒光一样在艾妍儿身上电来电去。当然这些惟妙惟俏的飞眼,谁也没有察觉。
岳母是信佛的人,心软得似棉花套儿,见白脸鼠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样子,双手合十,咕念着阿弥陀佛,然后握着白脸鼠的手,用韩语说:“孩子,谁没个落难的时候,别见外,我这儿就是你的家。等战事停了,你们再回国去。”
三天过去了,市郊的枪声,一会儿稀稀拉拉,一会儿爆豆子似的,大战前夜,往往都是这个状态。A城市民听厌了,也没了恐惧感。岳父愁着女婿的生意,一筐高丽参赚不多少钱的,但理儿说不过去,他皱着眉头说:“刘远是A城地儿的生意人,你俩和他的这桩生意,他却丢了“信用”二字,今天你俩去把高丽参要回来,也别和他抓破脸皮,买卖不成,仁义在。等战事完了,我找机会卖出去,给你俩弄个回国的盘缠。”
金正炫觉得岳父话儿在理,领着白脸鼠绕着小胡同去了所城里。刘远太太也是个热心肠人,急溜溜地给他俩上了茶水和甜点。
两人喝了三杯茶,不见刘远出来,金正炫耐不住性子,问道:为啥不见刘掌柜呢?
“哎呀!我光忙着说话,倒把他给忘哩。刘远回了乡下,汉桥老家出事啦!”刘远太太说完,又端起茶壶续水。
金正炫身子颤抖了一下,刘掌柜也多灾多难啊,城里的店铺没了,老家又起祸殃,A城地儿动荡到啥时是个头。想到这里,他说:“刘太太,这样好不,刘掌柜有难,再打扰他,我俩的心也过不去,我们把参背回去好啦。”说完,两人背起参筐,急急忙忙告辞出来,刘太太把他俩送到了大门口。
是夜,掌灯时分,谁也想不到,刘远从黑影里一步闯进了艾家门,脖子上一根布条吊着受伤的左胳膊,气急败坏地说:“你俩赶快逃命吧,下半夜两点月亮湾会合,我买了两条木船,咱们分头逃走。我就是丢了这条命,今天也要救你俩人。”
艾先生全家都站了起来,却个个满头雾水,弄不明白刘远葫芦里装的什么药。艾先生心沉,抬手示意刘远坐下,然后问道:你慢慢说,究竞买船做啥?
刘远咽了口唾沫,说:“大叔!外军已经攻进了汉桥,杀了俺村十多口人,抢东西,拉牲畜,烧了我三十多间房子,你看我这胳膊,亏我跑得快,骨头差点打折了。我看那个架式,再有两天,A城就沦陷了。”
岳父显然不信这话,嘟囔着道:这伙军队咋会这样做呢,土匪还差不多。
不过,大家的神经繃了起来,屋子里的空气刹时凝住了。金正炫瞌巴了下单眼皮,嗫嚅着问道:刘掌柜,我们去韩国坐三桅客船就行了,你……
刘远嘴角鼓着泡沫,焦急地说:“我的天老爷,你们躲在家里什么也不知道,两天前就封港了,军管会严令,大小船只一律不准出港。昨天有条渔船偷着出海,被炮弹击沉了。”
“你损失那么多家产,还给我们买条木船,我俩哪辈子能报答你。”金正炫嗑嗑巴巴地说。
刘远闻听此言,沉重地低下头,哽咽着说:“兄弟,还谈什么报答呀,你们跨洋过海地送货来,我却不……,那天不知咋的,我的良心被狗吃了似的。今儿买这条船给你们,算把我的良心又找回来,形势紧迫,两点钟月亮湾见!”
刘远说完,硕长的身影消失进黑沉沉的夜色里。
艾先生瘸着脚在地上转了一圈儿,然后把水烟袋轻轻地搁到桌子上,疑惑着说:“他的话能靠谱吗?亲口定的货都反悔不要了,会给你俩买条救命船?”
金正炫看了看艾妍儿,又看了看岳母和白脸鼠,坚定地说:“只有这一条路了,我估摸着刘掌柜不会诓人,我俩准时去月亮湾不就清楚了。”
“不能去,海边到处有兵扛枪巡逻,月亮湾又那么远”
艾妍儿腾地一声站起来,说:“我要跟正炫去韩国,我领着他俩抄小路走,不会被发现的。”
艾先生的脸一下变了,说什么也不同意艾妍儿走,深海老洋的,船又小,无风还三尺浪呢,葬身大海里,只是眨巴眼的功夫。
这条黑沉沉的海路,岳母走的多,她又是个脆落人,岳母说:“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让她去韩国躲躲战乱,顺便看看她公公也好,起码那边安定,等A城打完仗再回来。”
正当两人争执不下的时候,咚咚!外面又传来了轻轻地敲门声。
艾妍儿刚拉开个门缝,肖连长一头拱了进来,他穿了一身灰便装,艾妍儿一时没认出他来。肖连长进门看了看宽衣大袖的金正炫和白脸鼠,对艾先生说:“快让他俩跑吧,因为我放了他,把我的连长职务撸了,还给定个里通外国的罪名,你说他们还讲不讲理。今晚又要拉大网,朝阳街天台山上的外国人都要抓起来。”
岳母白了艾先生一眼,讥讽着说:“老头子听见啦?还不同意,咱闺女……”
“艾先生!A城这几天千八百人跑了,光西郊栖里村一晚上跑了六十多户,还等什么?外军攻进了A城,咱老百姓更要遭殃。”肖连长临走时又丢下一句话,“我也要走呀,我下南洋去,今晚就是来向你道别,艾先生,请珍重。”话音儿凄凄憷憷,又饱含着无尽的苍凉感。
艾先生仿佛幡然醒悟过来似的,哆哆嗦嗦地从里屋抱出一个木桶张裕葡萄酒,递给艾妍儿,说:“孩子,跟着正炫走吧,我没有好东西,这桶酒有四十多年了,捎给你公公尝尝吧。”
三人走出大门时,岳母又双手合十,低吟道:佛会保佑我女儿女婿平安的,阿弥陀佛!
月亮湾,座落在A城东郊,形似半个月亮。沙滩、细浪,还有月光轻轻地泼洒着。不经意间,一幅暗色调的水墨画,就这样置放在人们的眼前。
可别说,湾里果真有两条小木船,在水皮上轻轻荡游着。金正炫把艾妍儿和白脸鼠扶上船,自己不小心一脚踩空,差点一头栽进海里。待他爬进船里后,见那边刘远夫妇也上了船,金正炫鞠着躬说:“刘掌柜,看见了你,我就看见了A城人的大义,这大恩大德,金正炫这世不报下世报。”,
刘远站在船上拱着手,怆然地说:“兄弟,别说了,此生不知还能否重逢,我琢磨过,金钱是贵重,可是更贵重的是人间的情谊。出了芝罘湾一直往东走,海那边就是韩国,白天看着太阳走,晚上看着月亮走,千万别走错了方向。”
刹那间,两只小船离开了月亮湾,晃晃悠悠地向深海里驶去,黑沉沉的大海渐渐地吞噬了它们的身影。
别了,战火中颤栗着的A城。
4 咱是换命的情份
艾妍儿像一枚定海神针,稳稳地站在桅杆下,瞅着远方的天际,一手紧紧地扯着帆绳,一手掌着舵把,根据风向,不断地调整着船头的方向。
梭子形的小木船,一会儿跌进浪谷,一会儿又啪啪地行走在浪尖上。
海上驶船,可不是一般人能拿起的活,稍有不慎,就有船翻人亡的灾祸。艾妍儿小时候经常跟着大人去耍海,摇橹扯帆,捕鱼捞虾,只是玩个兴趣。那时捕鱼在近海处,抬眼就能看见陆地,说个不中听的话,船翻了,游泳也能游回岸上来。如今驶进惊涛骇浪的老洋里,艾妍儿心里着实害怕,还不敢跟别人说。
三天三夜过去了,不但没见着陆地的影儿,连个狗头大的小岛子也没碰上。除了几只海鸥在他们身边忽闪几下翅膀,嗷呀嗷呀鸣叫几声,再也没有其它生命迹像。蓝蓝的大海,蓝蓝的天空,再向远处望去,大水茫茫,海天一色,深邃得人心里发虚,去韩国的海路还有多远?谁也说不准。
艾妍儿瞅了眼两个男子,真是马尾勒豆腐---提不起来。船儿刚出芝罘湾,金正炫就哇哇地吐起来,肠子瓤吐干净了就睡,睡醒了再吐,身子骨散架似地瘫在船仓里。白脸鼠没吐,却晕得小脸像黄表纸似的,不过他很快就适应了忽高忽底的颠簸,尤其今天精神多了,他不会使帆船,却能拿个饼子给金正炫吃,舀碗水给艾妍儿喝。然后把身子倚在船帮上,小老鼠眼一眨不眨地瞅艾妍儿,瞅得多了,心里就不安份起来。
白脸鼠火辣辣的眼神,艾妍儿看见了,也没起啥化学反应,男人呗,反正都那么个德性。谁知这小子胆大了,眼里竞喷出了欲火苗儿,艾妍儿也有了察觉,腮上泛起些潮红,心里暗忖,这傢伙不是盏省油的灯。但那时也容不得想别的,一门心劲使在船上。
说白脸鼠有点花美男样子,这不算高拜他。人家白脸鼠的花就能花出个水准来,走在平泽城的大街上,随便向身旁睃一眼,走过的款款靓女里,要么高腿蛮腰,要么满月圆脸,入他眼的却不多。说实话,长这么大,还没见过像艾妍儿这样俏丽的女人,别致婉约不说,单是那瓜子脸,海子似的大眼睛,就让人晕晕乎乎的,还有齐耳发和那枚别在偏头处的猩红色发夹,细润的身段裹在站领马兰花色上衣里,说是古典式儿,又有些许的洋气味儿,中国女人,竞有这么销魂的。金正炫这鬼东西,哪辈儿修得这么大的艳福。白脸鼠心里一会儿痒得不行,一会儿像打翻了的醋罐子,酸溜溜的。
风儿轻了,浪也小了,船儿平稳了许多,还似箭一样的穿行在海面上。艾妍儿一屁股坐到船头上,终于可以休息一会儿了。
白脸鼠瞌巴了几下小眼睛,惊疑地问道:你的韩语好纯净啊,跟大婶学的?
“是啊,我小的时候,还住过姥姥家,我姥家在你们韩国的水原,唉!如今姥家没亲戚啦!”
“妍儿,你今年有多大?”白脸鼠瞟了眼死狗似的金正炫,这样问。
“十八岁哩,我八岁上学,干啥你,查户籍呀?”
白脸鼠哎地叹了一声,说:“我羡慕你还来不及哩,你和正炫君多幸福啊,我爹妈死的早,叔叔给我找了个丑八怪媳妇,就跑回了日本,跟着正炫君跑这趟生意,又赔了本钱,我的命运咋这么差呢?”
艾妍儿抬手拢了把头发,一股怜悯之情油然而生,道:正炫家的日子也是紧巴巴的,别丧气哩,只要肯拼搏努力,我们都会好起来的。
“我和正炫君光着屁股长大的,他这人憨头憨脑的,要是换了我呐,你刘掌柜不给货钱不是,我就拿把刀子和他拼命,看他给不给钱!”
艾妍儿拍了下膝盖,不急不慢地说:“云熙君,你那样做就错了,君子重于义,小人重于利。刘掌柜能给咱买这条木船逃命,足见人家胸中之仁义。”
白脸鼠像吃饭被噎了一口似的,一句话儿上不来。
正在这时,金正炫的身子突然打个滚,扑到船舷上,哇哇地往海里吐苦水,一个大浪涌来,船儿猛地倾斜了一下,金正炫一个倒栽葱掉入海中,噗嗵一声,不见了人影儿。
艾妍儿跳起来哗地降下了风帆,船儿嘎地停止了窜行,她大声喊道:云熙君,快救人!
白脸鼠也不知从哪儿来的英雄气,连衣服来不及脱,一个鱼跃跳进海水里,一把捞起了在水里乱扑腾的金正炫,金正炫的脑袋刚露出水皮,野牛似地嚎了一声,又被一个大浪埋了下去。
艾妍儿划桨驱动着小船,慢慢靠近了金正炫,白脸鼠用肩膀顶着金正炫的屁股,船上船下齐使劲,终于把金正炫拉上船来。白脸鼠爬上船后,像只水獭似地躺在那里,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这惊心动魄的生死一幕,差点儿吓死艾妍儿。她重新拉起风帆,小船又箭似地迎着太阳向海那边驶去。
一会儿,白脸鼠的体力恢复过来,那双小眼又放着暗绿色的光,像要一口吃掉艾妍儿似的。
艾妍儿自然笑盈盈的,面相充满着柔润的温情,她一边扯着帆绳,一边赞许地说:“云熙君,侠肝义胆,你像梁山上的好汉一样,用A城话说,够个爷们。”
听了这赞许的话,白脸鼠倒有些腼腆起来,端着一碗水,一边向艾妍儿走来,一边说:“你救过我的命,我救过正炫君的命,咱们是换命的情份!”
艾妍儿呵呵地笑了,笑的像一树桃花,被人突然扛了一肩膀。这小子还挺会说话,英雄总是英雄。
白脸鼠正要把水递给艾妍儿时,小船猛地被托上了浪尖,瞬间又跌入浪谷,两人的身子紧紧地贴在一起。白脸鼠顺势抱着艾妍儿的身子,叭叭地吻了她两口。又一个大浪涌过来时,白脸鼠一个仰八叉跌进船仓里,脑袋咚地一声,磕在船帮上。
艾妍儿又呵呵地笑了,这臭小子趁机占了我个便宜,她似乎闻到了狼身上的味道,浪尖上打劫的吻,让人心里并不自在。
5 遥望大海那边
平泽小城,钟灵毓秀,古朴典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