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海那边来俩“高丽棒子”
这天,海面上的太阳刚抿出红嘴唇儿,芝罘湾里那片“镜儿海”,立刻流金溢彩。不大一会儿,镜儿海上的帆船梭子船,鱼贯似的出海了。
这时,一艘三桅大船,擦过小渔船们的身边,背着火球似的太阳徐徐地驶进了港湾,嚓的一声,船肚儿轻轻地舔了柔细的沙滩一下,船头上两个没稳住身子的青年人,差点儿一跟头栽下船来。
船老大顺下一块长木板,铺到水头上,两个青年人背起大箩筐,颤颤抖抖地下到了陆地上,这是两个韩国人,一个叫金正炫,一个叫朴云熙,A城人习惯称呼他们“高丽棒子”。韩国人咋来A城地儿做买卖呢?
这还用说,一衣带水的关系呗!感情摆在那儿,海这边海那边的。给韩国人“高丽棒子”这个绰号,据说是上几辈的事。有点不雅,重里说瞧不起人的意思,实里说,送你个绰号,显的咱A城人嘴皮子滑淌。韩国的船载着货来了,A城的船载着货去了,用现在的话说,叫做国际贸易,实际上那时多属易货贸易,韩国那边跑单帮的多,背的扛的还有挑担的,他们的货上岸后,大多集聚在北马路周遭儿,那是A城地儿最繁华的地方。一些老人至今记得韩国人的妆扮,一身宽腿大袖的粗布衣,头上戴个苇笠,肩上背个钱褡子,溜着街面上的店铺哇哇啦啦地谈生意。
生意交往多了,两国自然有了联姻,至今A城及周遭儿村里还有韩族女人,他们的后辈们年年往韩国串联着走着亲戚呢。通婚这事可早着呢,据说可上溯好多个年代,如今韩国的四万多华裔,几乎都是A城地儿人,因为A城与韩国中间只隔着一湾浅浅的海,否则两个民族可能会更融洽些。
那时的A城小,几万人口,一个大渔村而已,港口开埠却是北方最早的。一百多年前,港里就泊着欧美的货轮,A城街上经常走着一些高鼻子蓝眼睛的洋人,还有毓璜顶的教会医院,天台山的绿荫里,时隐时显着十多国领事馆的红楼一角。当然最古的还是所城里,有数百年的历史。
这片古老多情的土地,如今更是钟灵毓秀。薄雾轻纱般缠绕着天台山郁郁葱葱的林木,炊烟从所城里和周围的渔村里袅袅升起,海天宁静,A城意象万千,朴实祥和。朴云熙忍不住张开双臂吼了一声:A城真是个好地方啊!
金正炫抬手推了他一掌,道:云熙君,这是外国地儿,改改你的老毛病,张扬大了要吃亏的,和A城人做生意,长两个脑袋都玩不过他们。
朴云熙的单眼皮白露了一下,不屑地说:“外国咋的,不就在咱海这边,咱和谁不做买卖,我有高丽参他有钱,两厢情愿,买卖就成了,你說是不是?”
“站住!”树影里有人凶狠地吆喝了一声,接着摇摇晃晃地走出四个凶巴巴的人,手中端着步枪,挡住了他俩的去路。
朴云熙见了拿枪的人,魂儿吓出了腔,没想到一座温静的小城里竟隐藏着这般杀机,他哧溜一下躲到了金正炫屁股后面。
为首的头儿岔开八字步,嘴巴撅了一下,三个背枪人忽地扑了上来,夺下他俩的参筐,把一扎扎高丽参翻腾出来,见没什么异常,又过来搜两人的身子,韩民族服深裆宽袖,从胳肢窝摸到裤裆里。依然没搜出一点异样东西。
头儿的两个蛤蟆眼咕噜咕噜地转着,又绕着两人走了个圈,然后抖颤着一条腿,问道:两个小棒子,从韩国来的吧,到A城干啥?搞情报的吗。
“回长官话,从韩国来,来A城做点生意,你看我们筐里背的都是高丽参。”金正炫操着一口生涩的汉语,怯怯地说。
头儿拨开金正炫的身子,两眼狠歹歹地瞪着朴云熙,说:“我问的是你,小白脸!看你长的这双小老鼠眼,一看就不是好东西。”
朴云熙听不懂汉语,见头儿恶巴巴的凶相,吓地卟达一声双膝跪下,鸡啄米似地磕起头来,急急地咕噜着韩语:长官饶命!长官饶命!
金正炫踢了朴云熙一脚,喊了声:快起来,这儿不兴那一套。转身又给头儿行个鞠躬礼,解释着说:“长官,他胆儿小哩,不会汉语,第一次来A城做买卖,请多多担待。”
众民兵呵呵地爆笑起来,朴云熙脸上窘的红一道白一道,还是一付惴惴不安的样子。
头儿歪着头,若有所思的问金正炫,道:我想起来了,你是养正小学艾老师的丈夫,对吗?
“是的是的,长官福相,我俩真是生意人,放我们走吧!”金正炫哀求着说。
头儿的脸儿板起来,用手指着A城南山头上架的大炮,压着嗓音叮嘱道:快走吧!A城地儿马上要打仗,这个节骨眼还有心思做生意。
金正炫拉了朴云熙一把,两人慌慌张张地向市区里赶去。一进北马路口,金正炫的心呼达呼达地狂跳起来,大街上竞跑来一队队穿土黄色军服的队伍,到处是脚步声枪械撞击声和呼喊声,整个城市似乎都在颤抖着。亏了金正炫熟悉街巷,转了两条胡同找到了一个僻静处。
一个月未来A城送货,好端端一个城市,忽然间变的鸡飞狗跳,店铺林立的北马路上,全上了门板,连个人影也见不着了。朴云熙喘了几口粗气,哭丧着脸埋怨金正炫,道:你的心被狗吃了咋的,偏让我跟你跑这趟生意,你这不是把我往火坑里推吗?你这儿有媳妇,我光棍一条躲哪儿去?
金正炫拍了他的肩头一下,道:云熙君,放心吧,我不会丢掉你的。
突然吱地一声,一家大宅院的门开了一条缝,从缝隙里探出一高个子男人的大分头,大分头朝街面上扫了几眼,低声喊道:是韩国的金先生吗?
金正炫忽地睁大了眼睛,像见到久别的亲人似的,急急地说:“刘掌柜,你为啥躲这儿,我俩找你找的好苦啊!”
“快进屋里说话,哎呀金先生,这不是要打仗吗!满城都是兵,谁开门砸谁的店铺。”
进了院子,迎面一幢青砖灰瓦的正房,左右厢房还有照壁和甬路,一看就不是一般的人家。金正炫和朴云熙把参筐从肩上卸下,跟着刘掌柜进了房内。房内厅堂高亮,条几前一张八仙桌,八仙桌两侧摆着太师椅和圈椅,屏风后面隐约可见两个花瓶和一些古董。金正炫试探着问道:这是所城里吗?
刘远给客人敬上茶后,说:“是,我祖上就住这里,开始做官,后来就经商了。”
“刘掌柜,咱们有约的,我俩漂洋过海,把货给你送来了,我俩钱褡里回去的盘缠可没了。”
刘远无奈地摇了摇手,一脸痛苦状,道:金先生,真的对不起哩,我暂时不能收你的货,我的店铺昨夜被捣毁了。咱们是老主顾不假,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这不明摆着,我买了你的货肯定赔个底朝天,啊呀!这个人心惶惶的年头,啥时才能不打仗呢。
金正炫腾地站起身,愤然喊道:刘掌柜,咱两国人做买卖可要讲信用啊!
2 他是我男人
谁都有做错事的时候,但长个正正当当的心眼,是做人最起码的原则。
朴云熙中等个,小白脸,鼻子嘴巴排列的周周正正,生动而有个性。只是眼睛小点,闪着狡黯晶亮的光不说,好像时刻都可能蹦出几个坏点子似的。但这不影响他的面像和谐,冷丁一看,他活脱脱一个花美男。其实他不算个生意人,没有啥产业,在他叔叔资助下,才娶上了媳妇。
有了媳妇,也稳不住他的心,就说苟合女人吧,是他天生的秉性,还会许多小技巧。只要小白脸使开了拳脚,被他瞄上的女人,想跑掉那是不可能的。他还有个偷窥的毛病,些个风情女生,被他摸下屁股,竟忘情的向他怀里扑。见了女人,他会摇尾搔首,尤其是他笑起来的时候,灵动的音容仿佛会烙印进女人的内心,他的头发丝里几乎都有女人的尖叫声。
金正炫非常烦他这一点,暗里养个女人,算不了大毛病,让人抓不着话柄就行了,嫖女人哪有他这么狂的。看着那绿豆似的老鼠眼睛,连嘴拙的金正炫都随口给了他个绰号---白脸鼠。
当时白脸鼠还恼叽叽的,三天没搭理金正炫,金正炫也再没在人前呼他的绰号,当然这是在校读书时的事。正是这个花美男,凭着那双鼠眼和小白脸,勾动了众多春心悠荡的女人的心性。被那小鼠眼瞄一下的女人,夜里做梦都是他的影子,还有的自动找上门来。
经常和女人扯不开的人,做其它事也好不到哪去,白脸鼠就是这样子,一阵风一阵雨,有时义气的没辙儿,救难行善,有时花花肠子缠好几道弯儿,往死里整人。至于时不时在你前面挖个小陷阱,不经意间揩你点油水,对他来说,那更是小菜一碟。
这不,从踏上A城地儿,啥事没顺溜过,白脸鼠的脸儿就吊丧似的,气儿全撒到金正炫身上。尤其被海边背枪人捉弄那一顿,心里更是憋了暗火,这会儿刘掌柜又拒收他俩背来的高丽参,白脸鼠可来了大气。出了所城里,见街面上还是乱哄哄的,猛地扳了金正炫的肩膀一下,手指点着他的鼻子,喊道:告诉你,正炫君,我可不会说一句汉语,你要是让我赔了这趟生意,回国后我可找你算总账。
“云熙君,你唠叨什么哩,快走吧,到我媳妇家里住下再说。”金正炫说着拉了他一把,两人迅即加快了脚步。
夜色犹如一幅黑色幔布悄悄地降临下来,轻轻地罩住了城市,幢幢幽暗的大房子里,亮起了忽明忽暗的灯火。大户人家早溜了,几栋阔绰的楼宇黑乎乎地蹲在黑影里,仿佛一个个魔兽似的,张着血盆大口。突然,前面传来一阵枪声,接着黑影里窜出四五个便衣人,边开枪边向东边跑去,后面追来一群军人,大声喊道:抓住他,抓住他!
这个恶巴巴的阵势,谁碰上能不逃命呢,金正炫撒开脚丫子,一口气窜过了三条胡同。枪声渐渐远去,一转头,白脸鼠不见了,他懊恼地跺了下脚,茫然望去,四周一片黑暗,今儿咋这么晦气呢,他重重地叹了口气,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四眼井摸去。
他岳父家住在四眼井。金正炫和艾妍儿结为夫妻,是半年前的事。说起来,就是点缘份,那边是韩国,这边是中国,走动的热乎起来,就像血脉一样,扯着骨头连着筋。那时候A城比韩国富庶一些,人往高处走吗,多是韩国女人嫁到A城来。金正炫岳父是个中医,开了个“仙草堂”大药房,是A城地儿治病的好手,他善用高丽参兑药。年轻的时候,去韩国水原西山上挖参,坠落悬崖下,差点丢了小命。大概因祸得福的缘故,没想到还觅得个喜事。救他的樵夫,见他是个中国医生,人长的不赖,遂把宝贝女儿送给了他。去年金正炫给仙草堂送高丽参时,恰巧被他,也就是那个樵夫女儿碰上了,见金正炫阳刚正气,俩人语言交流也顺畅,一来二往的,关系熟稔起来,岳母水原那儿已没了亲人,正想找个根儿扯着。两位老人一拍即合,就让女儿艾妍儿做了金正炫的媳妇。
那年艾妍儿乡师刚毕业。A城女人嫁往韩国,史上少有这样的稀罕事。
年轻男女一旦品了鲜果味道,馋涎总要流淌的。金正炫一趟趟地跑A城,说是做高丽参生意,实是念着艾妍儿。他每次都走单帮,赚了钱,除了给爸爸治病,再贴补点岳父家。岳父家本是殷实户,用如今的话说,艾妍儿也算个白富美,可是艾妍儿哥往青岛走了几趟货,一下流了本钱。岳父无奈,把仙草堂的房产抵上,才填死那个大坑。如今只是坐在家中诊脉开方,赚点小钱糊口。从此艾家败落了,艾妍儿做了教师,景况才有些好转。
这几天战事紧巴,养正小学关门了,艾妍儿躲在家里,陪着父母心惊肉跳的捱日子,夜里思念海那边的金正炫。
咚!咚!突然外面传来一阵敲门声。艾妍儿一个高蹦起来,蹑手蹑脚地来到街门口,把脸儿贴在门板上,悄声问道:谁呀?兵惶马乱的。
“妍儿,我是正炫。”金正炫鼻孔里发着蜂鸣般的沉音
艾妍儿呼地拉开了门扇,月光下站着高高大大的丈夫,她柔声轻鸣一声,张开双臂扑进金正炫怀里,两人的唇部犹如干涸的土地上,突降一阵甘霖似的,如饥似渴地亲吻在一起。这时,月儿悄然隐进薄云里,再也没露出脸来。
进屋后,金正炫给岳父母鞠了躬,然后闷闷不乐地坐到圈椅里。
岳母眼尖,瞧出了女婿气色异样,问道:正炫,不用害怕,A城是个平安地儿,没什么大战事,就是有战事,和咱老百姓也无关。
金正炫低下头,说:“不是的,我的一个伙伴刚才跑丢了,他叫白脸……他叫朴云熙,他有家有业的,倘若这人没了,我回国咋向他媳妇交待呀!”
全家人的心立刻揪了起来,一时谁也拿不出个主意。艾妍儿心灵,她询问了白脸鼠跑丢的方位,根据发生枪战的情况,她判断着说:“这人可能被关进海防营里,军管会这几天满城抓捕潜入市区的特务,人犯都押在那儿,我看看去。”
金正炫腾地站起来,堵住了艾妍儿的身子,说:“我去找他。”
“你不行,一个外国人,说不定连你也给关进去。”艾妍儿的俏脸儿蓦地严肃起来。
岳父站起身子,压着嗓音低沉地说:“黑灯瞎火的,谁也不准出去,枪子儿不长眼,我有个办法可以救他。天亮了告诉你们。”
又是个太阳冒红的早晨,穿着一袭蓝旗袍的艾妍儿,闪着婀娜的身段儿,来到了海防营门口。她正访听卫兵肖连长在不在时,从门楼里跑出一个黑脸皮青年军人,瞪着一双三角眼,说:“我姓肖,找我有啥事?”
艾妍儿把父亲写的纸条递上去,肖连长脸上倏然挂上了喜色,说、“艾先生是我的救命恩人,你说吧,有啥事?”
“你昨天晚上关了个人,他是我男人,做生意的。”
肖连长摸着后脑勺,皱着眉头说:“关人太多啦,昨天晚上……只抓个高丽棒子,一句中国话不会说,******,穷疯了,窜到中国找吃食。”
艾妍儿兴奋地喊道:是他哩,他就是我男人,你放了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