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天气干燥闷热,偶尔有一点风,象嘴里呵出的气,热烘烘使人烦闷。一片云影象巨鸟的翅膀缓缓掠过小秀峰,带走了山石尖上的几只小鸟。热风从绿晃晃的原野上一无遗拦地扑上小秀峰,连石缝塑的湿气也吸干了。人们都龟缩进城里去了,郊外的原野上一片寂静。太阳昏昏黄黄地灼燃在天空上,小秀峰罩着一团氤氲不散的热气。
山上终于有了一点动静,象是—块石头在动。过了一会儿,从一道石缝里退出一个人来,蜷蛐在石缝边上又不动了。他手里握着—块什么东西在胸前停了很久,又举起来对着阳光瞅了很久,最后才用另一只手取下一点填进嘴里。他的舌头咂了咂,接着就紧紧地闭死嘴咯吱咯吱地磨起牙齿来。他是—个矮小的瘦老头子,人们都叫他小土地。他的衣服和皮肤都是黄色的,象是从沙漠里拱出来的泥人。他的眼眶子又大又深,把眼球包裹得几乎看不出来。他的蓬乱的头发象枯草—样纷乱不清,稀稀拉拉的胡子象旱地里的根须卷着尖梢。他很多年没有理发了。他最后—次理发时,头发里的泥沙硌坏了一把电推子和两把剃刀,他一声不响地走出理发馆就再也没有进去过……他磨着牙齿嚼了足足有一顿饭功夫,喉结才咕噜了—声,似乎是吞下去了。他把手里的东西捂了捂。然后放进身边的破帆布包里,又磨蹭了好一阵才站起身往山下走。当他走到山根时,又从一道石缝里拖出一辆破旧的四轮小车来,将帆布包里的东西倒进原有的一堆里,并在上面盖好一层塑料片和一层油苫纸,这才推动着车子吱叹吜吜地往城里走去。
他的眼睛好象一直也没有睁开。在过一个小巷时,他停下车子将油苫纸的四角重又掖了一遍。再走不远,他就迎头碰上了一个人。他的吱吱吜吜的小破车正好走在小巷中间,那人不得不侧着身子让路给他先过去。当他们擦身而过时,那人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几眼,同时也听到他嘴里发出碜人的咯吱声。那人有些惊讶地站在原处,一直望到他象一团尘烟似地消失在小巷尽头。
二
老山猫出了小巷,抬头就望见了建筑物遮挡不住的小秀峰。起初他以为那是一座人工建造的巨大的假山,待走到近前他才狐疑起来。从城郊的原野景象看,这无疑就应该是小秀峰,但眼前这座石山却分明又不是。他心里感到一阵不小的震动,搞不清这是怎么回事。他绕着小秀峰仔细察看。
小秀峰不高也不秀,它无草无泥,整个儿就是一堆石头砌积而成。它象一个剥光了衣服又剔净了血肉的男人的骨头架。山上的石头一块挤—块,有的地方很臃肿。小山越往上态势就越怪异。有一处地方完全是一面直立的石壁,光滑如砥。而更多的地方则是一些看上去毫无根据的构造。一块石头支撑着比本身大无数倍的石头,摇摇欲坠却不坠。许多地方从下面看很正常,而从侧面看就千洞百孔,玲珑剔透……是的,这就是从前的小秀峰。老山猫蹲踞在—块突兀的石头上,心里百思不解同时又慨叹不止。
他好不容易找到了小秀峰,而小秀峰却是这副样子!老山猫心里满是沧桑巨变的苍茫感,心情又恶劣起来。他回到这个城市的第一天就感到别扭,处处都不顺眼,事事都不如意。他第一天出门就迷了路,转了几条街巷竟然辨不出东南西北了。而他在大森林里却从不迷路。要不是那片林区变戏法似的化为乌有,他绝对不能回到城里遭这份晕头转向的罪。他习惯把树木做为走路的标记。他记得在很多年前离开这座城市的时候,树木茂密成行,经纬分明。而现在,许多街道都改了,树木也就参差不齐。他第一次出门就被乱七八糟的树木引导得谜了方向,最后是一位熟人把他领回了家。他想起在他的住处南方有一座风景秀丽的小秀峰,便出门又寻找着树木往前走,结果走进了闹市区。他站在三叉路口唯一的—棵老柳树下,目光所及再也看不到另—棵树。正在他扶着老柳树犯难时,突然从面前平地卷起—股旋风,无数的纸片杂屑被风柱卷上天空。旋风转眼即逝,纸屑纷纷落下,一张水棍纸象彩蝶似地贴到了他的脑门上。周围立即响起了好几种笑声。他感到很生气,—把扯下冰棍纸扔掉,就随便往—个方向走去。他这次赌气不寻找树木了,窝着一股无名火只管糊糊涂涂地往前走。他竟然就这样来到了小秀峰,而小秀峰又如此地令他意外。
老山猫跳起来奔下山去,神色冷峻地审视着小秀峰。他试图寻找一种答案。他在那片林区当过半辈子管理员,对山对树很熟悉,但眼前这座小山却把他难住了。他弄不明白一座山为什么会变得面目全非。他想也许是这座山经历了一次罕见的暴风雨,也许是遭受了如那片林区一样的灾荒……但他在这些想法出现之后就立即摇头否定了。他面对着这座石山,就象面对着一位永不启齿的老人,费尽心恩也不得其解。
三
老山猫记住了到小秀峰这条路,每天都要转弯拐角多走很多路才能到达这里。他又在那条小巷里遇过小土地一次。这次他突然想到,也许这个老人会告诉他想知道的事情。这个念头使他立即掉头追上小土地,语调温和地说道:
“老哥歇歇,咱啦啦呱……”
小土地似乎想停下来,但车子还是吱吱吜吜也向前滚动。
老山猫跟在小车后面,又重说了一遍
小车停下了。小土地深深的眼眶子里面动了动,射出两线刀刃般的蓝光。
这目光使老山猫心里奇怪地哆嗦了一下。他略一迟疑,便省略了客套急急地问道:
“老哥,你说这小秀峰不是一怪么?怎么就能变得走了模样?你说……”
小土地敛起了目光,眼皮嗒地合上了。小破车又吱吜着响起来。
老山猫有些恼火,稍停又赶了上去。他刚挨近小土地的身旁,猛地又听到那碜人的磨牙声,咯吱咯吱,刺人神经。他只觉得后背一阵冷飕飕的寒凉,张着嘴竟然说不出话来。
他一连两天再电没有姻见小土地。
老山猫每天在小秀峰下转来转去,圈儿越转越大。小秀峰之谜搞得他心里如烧如燎。他现在想想,那片林区的遭遇也有许多令人不解的地方。那是绵绵连连几十里的一片松林啊,再过两年就可以开发了。可一夜间就铺天盖地降下了松狗子,大有吞噬整个林区之势。松狗子吃光了松针,绿色的林区一天天临近毁灭。上级及时采取了措施,用飞机洒药灭虫。有架飞机的翅膀擦在山崖上,险些坠毁。松狗子被药打得纷纷落下,密密地铺了一地。可在三天之后,林区变得枯黄一片,树木全部死掉了。调查的结果说,林区得了一种新病,叫松干疥,不治之症……老山猫每次想起那些情景,心里都总是闷闷的乱头无绪。林区毁了,毁于天灾,事情也过去了,可他总感到其中有一些解释不了的疑点。
老山猫开始愤恨这座小秀峰了,这座石山老使他心里不快并使他想起不快的往事。他觉得自己有威无处发,便抓起石块往山上摔,直到累得大汗淋漓,才疲倦地又蹲在一块石头上茫然四顾。他心里装满无处发泄的东西。他想起那个古怪的老人。他感到这个老人一定知道小秀峰的故事。可是他也不见了。
老山猫渴望一种镇静的心情。他知道自己的脾气,镇静下来才好做事。他将目光缓缓地环顾着四周。原野上不甚浓重的绿色使他的心情稍稍平和下来。阳光酷热,城市灰灰黄黄象被晒褪了一层色。城市还在向郊外发展,锯齿般向四周探出无数黄色的建筑物。郊外的原野也象锯齿状忽凸忽凹,但却象是要侵吞城市的样子。老山猫发觉自己的心情又不太好了。他的目光在这条城市与原野接触的曲线上一直望到尽头。他想如果一直走下去,不会找不到另一座山的。那亲切而永远沉默的绿色山林啊……
四
小土地也把自己关在家里,插上门,足不出户。隔些日子他就要在家里呆上两天。两天里他要做很多事。
这是一所独门独院的旧宅,是小土地的私有财产。但他一个人住在里面却并不显得空旷。阳光洒满小院,满院盛开的花朵辉煌灿烂,使小院显得拥挤吵闹。鲜花与阳光辉映,为破旧的屋瓦和墙壁敷上一层融融暖色。屋檐下的灰串和蜘蛛网,被映衬得象一些精巧奇妙的小点缀。小土地站在花丛中的—方土台子前,正用心地做着事情。
土台子上一溜摆着十几块四方的玻璃片,每块玻璃上都放着一小堆土。小土地用手指沾上唾液,再沾上泥土送到黑洞洞的鼻孔下面嗅。他眯着眼睛,象吸鼻烟似地在脸上泛出舒服的神情。直到他嗅够了,连连打出几个喷嚏,才又将手指往嘴里一抹,闭死嘴慢慢地嚼。他的动作没有一点儿声响,一切都做得自然又连贯。他将所有的玻璃片上的泥土嗅过也尝过一遍之后,便开始把两种以上的泥土拌配在一起,然后再嗅再尝。这样反反复复,最后就只剩下两三堆泥土。直到他感到满意了,这才离开土台子,走进屋里。屋里破烂不堪,连—铺炕和一张床都没有,所有的东西都放得乱糟糟的。屋里主要是放着泥土,一堆一堆,象一片圆圆的小坟丘。小土地在这些小坟丘间蹲下来,将它们归集成两三堆。他嗅着被翻腾起来的浓厚的鲜土气息便有些瞌睡。他随即趴在一堆泥土上,往嘴里放进一把土,然后就慢慢睡去了。
院子里的鲜花开得正热烈,芳香弥漫。这些花儿的形状都不正常,每—根直茎都长到超不过—指长就被剪断了,使它从旁再生出斜枝来。花盆凌乱地摆放着,横生的花枝都绞缠在一起。小土地养花不为卖钱,也不为赏心悦目,因而他便不用心。他不打药不施肥也不大浇水,但满院的花草却奇迹般地疯长。米兰、君子兰、仙人草……的叶子卜总是油汪汪地闪着营养良好的光泽,而月季、杜鹃、鸡冠花……开出的花总比别人的大一圈。这都是因为花土好。小土地养花只是为了检验花土的好坏。他卖花土……
小土地醒来后第一件事就是生起了炉子。等他从破纸箱里拿出两三种颜色的塑料袋时,炉子里的铁条已经烧红了。他跪在那两三堆泥土前,装满一袋便用食指平垫在封口处另一只手抽出铁条往上一拉,塑料袋口便滋啦一声封好了。他的手指一点也感觉不到疼,就象一根硬硬的木棍……塑料袋用完了,屋里的土还剩下一些。小土地从院子里抱进一盆君子兰,随便用手一拔,将花盆里的土仔细地倒出来,装上新土,再把君子兰随便往里一栽。接着他又抱进另一盆来……
两天后,小土地又推起小车到小秀峰上去了。
五
老山猫戴了—顶草帽,身背一只食品袋和一只水壶在原野上走。他走路的姿势有一种跳跃感,头部往前一拱一拱的,可知是他当护林员时在山野里练成的一种矫健敏捷。离开城市已经很远了,远处出现了连绵的山群。一路上,田野的绿色忽浓忽薄,有的地方象害过一场病似地衷秃。田里的庄稼也不旺盛,杂草淹没了禾苗的梢头。人们都忙于搞各种建筑,自然景象正在被改造。老山猫的心情就象这荒漠的田野一样,萎靡不振,落落寡欢,当他把草帽摘下,抬头看到浓绿的群山时,精神顿时好起来了。他沿着绿色夹出来的一溜儿小道往山上走,神色匆急,气喘吁吁。他的一只手侧伸着,一路将身旁的树木和草梢触摸下去。他出汗了,汗水从脸上流淌下来,将圆领衫的领口湿了一圈。他在山半腰的—块大石板上坐下来,挥动着草帽往怀里搧风。石板下面往外汩汩地涌流着一股泉水,水流从草叶下面淌过,发出一种细微的籁籁声。老山猫渐渐感到心清气爽了,心律也和悦地匀跳起来。他栖身在绿草绿树的环裹之中,感到了一种宁静的真实。他把目光望向来路的方向,看到在汶汶的天色下,远方象一片灰色的海洋,而那模糊一片的城市象一座荒岛。他寻找小秀峰,但费了很大的心力也没有找到。他一眨眼收回了目光,再次无比亲呢地环视着身旁的绿树和绿草。他的目光凝注在一朵小花上。那花儿在丰厚的草丛中象一粒明亮的火种,闪闪烁烁,灿灿欲燃。蓦地,他心里涌上一种恐惧感。他仿佛看到那火种呼地燃烧起来,转眼间将这座山烧得净光。他跳起来,敏捷地抢奔过去,一脚碾灭了那朵山花……他望着脚下被踩烂的山花,象突然发觉自己做了—个轻率而无意义的举动似的,自嘲地苦笑了一下。
他在山上吃了午饭,饭后又用草帽盖住脸躺在草坡上睡了一觉。醒来后他轻松悠然地在山上转着,就象在那片林区一样。他觉得象回到故乡似地亲切而温暖,一切烦愁与忧患都抛到了九霄云外。他老感到心里鼓荡着一股激动的暖流,仿佛回到了年轻时初进林区的时刻。他用力呼吸着山林所特有的滋润醉人的气息,仿佛自己是一只树叶上或泥土里的绿色小虫,永远也不能离开这养育他的山林。他在山上度过了新鲜而奇妙的一天,见树木映着夕阳拖出了长长的影子,便恋恋不舍地往山下走去。他下山时什么也没有带走,但却获得了一种镇静宁远的心境。这正是他所渴望的。
老山猫远远地凝视着小秀峰的轮廓,象朝着一个敌人冷静地向它走去。他走得很慢,将小秀峰的形象精细地刻在心底。他觉得这是一个巨大的谜团,他必须想尽一切办法去猜破它。当他走到它的山根时,突然听到一种声音,隐隐约约但却不容混淆。渐渐他看清了是小土地推着小破车吱吱吜吜地从山后转过来了。他心里动了一下,仿佛看到一团尘烟从并无尘土的小秀峰上滚下来。他忽然感到,这个老人与小秀峰似乎有一种密不可分的连系。于是他用一种研究的目光注意着小土地和他的小破车,不由自主地跟随着他移动脚步。他听着那咯吱咯吱的磨牙声,辨出了一丝深深的敌意。
六
老山猫远远地瞟着小土地,见他将小破车塞进一道石缝里,便又往前靠近了几步。老山猫想自己最好不要惊动这个古怪的老头,以免妨碍他的事情。老山猫现在还不明白小土地为什么每天到小秀峰上来,他的一切行动包括他本身,对老山猫来说都是谜。老山猫牢牢盯住小土地的身影往山上移动,生怕在灰濛濛的山石间辨不出这个同样是灰濛濛的老人。有几次,小土地的身影真的在老山猫的视野里消失了,他费了很大的精力才重又捕捉到。他看到小土地爬到最顶峰的—堆石头间停下不动了,便观察了一下,从另一个方向往上爬。
太阳刚刚升起,山峰上掠过的风还是清爽的。石面上潮润滞涩,脚掌踩上去感到很踏实。老山猫从山背面爬上去,花了很长时间才重新发现了小土地。他找好一个隐蔽的位置坐下来,两眼紧紧地瞅住小土地。
小土地在一堆乱石间转了几圈,似乎是找不到目标不知在何处下手。过了一刻,他望着面前有无数洞孔的石壁默默立定,接着便移向近前,将头拱进洞口里察看起来。他象只啄木鸟似地将头从一个洞口里拔出来,又从另一个洞口里拱进去。这样挨个将洞口察看了一遍之后,他便一头扎进一个洞口里不动了。他的屁股高高地撅着,偶尔有风将他的衣服掀动一下。他象一只正在吸吮的动物似地一动不动。过了很长时间,他才慢慢从洞口退出来,手里握着一团漆黑闪亮的泥土。这时他的眼睛完全睁开了,眼球暴突象要把大大的眼眶子撑裂。他贪婪地盯住手中的泥土,眼皮连眨都不眨一下。当他取下一点填进嘴里时,眼球便又缩回深深的眼窝里去。他磨动着嘴巴顺势从石壁上萎缩下去,蜷成一团呆住不动了。刚挖出来的泥土久久地散发着清冽的芳香,他咕噜咕噜地吞咽着泥土,感到四肢和胸膛在同时注入什么东西。他不停地取下一点填进嘴里,随着喉头的涌动,身子竟跟着不停地颤抖。直到他将一把泥土吃得尘粒不剩,这才长长地打两个喷嚏,站起来把头又拱进洞口里去。他的动作变得飞快,象一个刚刚吃饱喝足、精力旺盛的人。他从各个洞口里一把接一把地掏着泥土,看也不看便准确地装进身背的破帆布包里。他的身影渐渐膨大起来,与他—色的帆布包象他身上长出来的一个畸形器官。他装满了帆布包,便掉头往山下走了……
老山猫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身上既感到松快又感到无比疲乏。这时他才发现自己全身都被汗水湿透了,两只手还牢牢地抓在石头上。他在满心惊惧又神秘地注视小土地的动作时完全忘记了时间的流动。他不知道这段时间有多么漫长,只知道自己耗散了巨大的精力与体力。他的脑海里象经过了一次质换似的,思维混乱,全是颠颠倒倒的奇形怪状。他半闭上眼,仰躺在一块倾斜的石板上。他真想足足地睡上一觉。
老山猫刚躺下便象硌了一下似地又坐起来,他忘不掉这个表现残忍又不同寻常的小老头。他的目光在乱石间搜寻着小土地,但是他再也没有找到。
七
小土地象一个缠身的魔影,使老山猫走着坐着都无法忘掉。连日的奔波劳累和关于小秀峰之谜的愁思,使他不得不遵医嘱进职工疗养院休息。疗养院恰巧就离小土地的住处不远。这—发现使他很高兴,便在每天散步时到小土地的住处去转。他没有发现什么,那座旧宅的黑门永远是紧闭的。有—次他清晨去散步,碰到了—位如小土地同样古怪的小老太。小老太很肥胖,但皮肤却是黝黑的。她穿的衣服也是灰濛濛的,分辨不出原来的颜色。她从另一座旧宅里出来,也推着一辆吱吱吜吜的小破车,看上去就象一只抱着东西的蜘蛛。小破车在小土地的住宅前停下,小土地便将黑门开一道缝,接着两人便不声不响地往小车里搬东西。老山猫看得瞠目结舌,竟然忘记了给小破车让路。当小破车来到面前时,他还在呆呆地望着已悄然关死的黑门。他听到小老太用一种讨好的细亮声音问道:“老哥哟,买花土呀?”老山猫身上立即生出一片鸡皮,他不知是点了点头还是摇了摇头。“那你就不该挡道!”他听出这声音立即就变成气哼哼的了。他带着歉意让开路,念头一动竟跟着小老太走下去。
小老太把他引到一片花市。在花市的一角,集中了一些卖花土的人。顾客很多,嗡嗡地挤满花市。人们似乎是专门为了等侯小老太似的,她一出现立刻就围满了人,将一袋一袋的花土买走了。尽管价钱很费,但每一个买到的人都露出满意的神色,好象抢购到的是紧俏而优质的东西。小老太还没坐下就卖光了小车里的花土,她掀开灰朦朦的大襟袄,将卷得硬硬的一把钱装进贴身的衣兜里。她推着空荡荡的小破车要往回走了,小车在路面上颠簸着欢跳,发出一种几欲散架的夸啦夸啦声。小老太走过老山猫面前,朝他很友好地笑了笑。老山猫也笑了笑,但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笑。
老山猫在花市盘桓了一个早晨。他多数时间是站在卖花土的地方看他们讨价还价,买卖花土。他注视着那些颜色不一的泥土,心情荒凉而悲沉。他偶然抬头望了一眼那些带露开放、清新鲜艳的花朵,沉重的心情刹时就被冲淡了。他再没有抬头望那些花朵。他不需要舒心的轻松,他要的就是这种稍纵即逝的阴恶心情。他多少天来忧心如焚、苦苦琢磨的正是这种心情产生的原因。
老山猫似乎明白了一度富饶美丽的山为什么会变得一贫如洗。
八
老山猫尚未康复就出院了。他惦记着小秀峰。当他重又踏上小秀峰的山石时,仿佛看到了当年人们蚂蚁啃骨头般的掘土情景。无数的人涌上小秀峰将泥土挖到自家的小花盆里,而有些人便从此开始了职业性的谋生方式。人们从山上挖土,开始是有选择的,专挖山顶上的风漂土,后来就不选择了,不管哪里的土都挖。就连上山锻炼身体的人下山时也要随身带走一太阳帽……一座曾象金字塔般丰富美好的小秀峰,很快便草木枯死,石头裸露,一渐一日干枯下去……老山猫心里连连叹息着,目光伥然地望向无尽的天边。他霞又想起了那片毁灭的林区。他突然想到,那片林区会不会是人为造成的毁灭?如果用药不当,完全可能出现治好了一种病而又引起另一种更致命的病的后果!这样一想,他竟然出了一身冷汗,但心里却亮堂多了。是的,对一片林区,对一座小秀峰来说,虫害、风暴并不是最可怕的,而人类的破坏才是根本性的……
太阳昏昏地挂在空中,热风扑面而来,使人产生一种憋闷的窒息感。老山猫象一下子衰老了许多,再也无力去深思他所关心的问题了。他想不透,而即使想透了他又有能力去解决吗?他静静地蹲在山上,直到听见远处传来吱吱吜吜的响声才动了动身子。一会儿,小土地推着小破车来到了山根下,老山猫带着一种无可奈何的松懈神情走下山去。
小土地停下了车子,好象没有发现老山猫似的,径直走到一块石头跟前蹲下来。在那深深的石缝间,生长着一棵瘦瘦的小草。草叶贴着石头奋力往外挣扎,在干燥灰黄的山石间象一滴碧蓝的水珠。小土地蹲在石缝边上将嘴巴搁在石头上,扭着身子将两手费力地伸进石缝里面去,石缝太窄,他的手掌无法全部伸进去,于是,他将两根磨掉了指甲的硬硬的食指用力一捅,象两只蟹螯似地摸索着对抠起来。他的头颅在石头上面静静地象一具骷髅,脸上树皮似的筋肉挤成一个个小老鼠似的疙瘩。一会儿他站了起来,两根食指对在一起平托着一溜泥土,那棵细细的小草颤抖着将要歪斜下去。他赶忙用嘴叼住小草扔到一旁,嘴巴小心地凑近手指,咈咈地将泥土全部吸进了嘴里。他一边咯吱咯吱地磨嚼着,一边推起小车,吱吱吜吜地走过小秀峰前,一直往远处走去。
老山猫钉在那里,两脚象灌了铅似地抬不动。他木呆呆地目送着小土地在原野上越走越远,渐渐化做一团尘烟向前滚动。他模模糊糊地看到,更远处就是那片葱绿的山群。他的心里象被无数只牙齿啮咬似地难受,眼泪几乎就要淌下来了。他突然感到小土地是那样巨大有力,而自己却已苍老。他迟缓地弯下身子,抖索着手指拣起地上的小草放进窝起的手心里,用空出来的那只手为它遮住酷热的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