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收之后的田野,干净得空旷而又荒凉。拖拉机翻过的地块,看不见履辙和脚印,平展展如一片待播的处女地。老奎探头探脑地在地里寻觅遗漏的地瓜和花生,偶尔回望一眼在地头啃枯草的青牛。秋风嗖嗖地掠过田野,带起侵肌蚀骨的寒意。老奎的酒条篓子里已经盛了小半篓,他提着这些沉甸甸的东西,心里感到很满意。他发现自己走出了很远,老青牛在远处向自己翘首而望。他不舍似地望了望前面辽阔的土地,还是踅回了身子。
在广阔的天地之间,青牛显得很小。其实它是一条少见的大牛,不过很苍老了。它的肩峰被犁犋的绳索磨成了厚硬的光板,身上布满无数条深深浅浅的鞭痕。它睁着一双昏黄无神的老眼,象是望着渐渐走近的老奎,又象是望着这片它躬耕了一生的土地。
老奎走过来,拍了一下它的脖子,说道:“走吧,老伴儿。”但是青牛没有跟他走,它只是移动了一只前蹄。老奎纳闷地低下头,看见一只肥硕的田鼠,已被踩死在青牛的蹄窝里。他高兴得咧开嘴,拾起来反转着看了看,然后仔细地放进篓子里。他又拍了它一下,可青牛仍然不动。老奎心下疑惑,便放下篓子四下寻找起来。他围着青牛转了一圈,终于发现了一个圆圆的鼠洞。他感激地摸了摸青牛的脖子,便跪在地上用手扒起洞来。他使劲地扒着,弄得泥土沸沸扬扬。洞道象一条管子向前铺伸,他扒到地堰子时迎头遇到了一块巨石。他扒不动了,便喘着粗气歇息下来,一边想着用什么办法才能把这块石头撬开。他找来一些木棍和小石板,但仍然无济于事。他端量着这块石头,心想必得一根铁棒才行。他无奈地瞅了青牛一眼,突然目光一亮,双眼盯在它粗拙锋利的犄角上不动了。他把青牛拉到跟前,青牛便顺从地任他将一只犄角插进石缝里。老奎退后一步,只见青牛把头往外一扳,巨石便被撬下来了。老奎扑上前去继续扒洞,他几乎没再费力就找到了田鼠的老窝。他先是掏出了一些草,接着便掏出了花生。黄豆和玉米来。他精神为之一大振,便趴下身子,用两手不停地往怀里扒。豆粒合着泥土灌进了他的领口,他“啊啊”地欢叫着,还是不停地往外扒。直到又扒出了一些草来,他才停下了手。他闭上眼大口地喘气,嘴里“噗噗”地往外吐着尘土。当他睁开眼时,立刻目瞪口呆了。眼前是一大堆的玉米、豆子和花生,金灿灿的玉米粒儿象一些碎金掺在泥土丝。他猛地跳起来,紧紧搂住老青牛的脖子,一边低声地呻吟着“老伴儿,老伴儿……”,一边将脸在牛脖子上狠狠摩擦。过了许久他才抬起头来,望着面前这一大堆粮食,激动得双手都颤抖起来。他开始庄篓子里装,但篓子都装满了,仅仅才装了一小半。他想了想,就“哗”地脱下长裤来,下身只剩下一条破裤头。他用梭草将两只裤脚扎紧,把剩下的东西都装进了裤筒里,裤腿鼓鼓地胀起来,象两条圆圆的口袋。他又将裤腰扎紧,然后抱起它来搭在牛背上。他得意洋洋地拐起篓子来,和青牛一起赳赳昂昂地往家里走去……
老奎的家是两闯破草房。风雨剥蚀,天长日久,屋顶的苫草已烂掉了大半,后面的墙壁凸突出去,好象随时都会坍塌。两间房子没有间隔,边边角角堆满了破破烂烂的东西。老奎一辈子糊糊涂涂地过,只要有饭吃有地方睡他就别无所求。他从小到老一直放牛,别的什么也没干过。他放牛在山野里散漫惯了,嘴里变得异常泼辣。他什么都吃,死猫烂狗,病猪瘟鸡,这些他都吃过。奇怪的是,他非但没得病,身体反而很结实。
老奎扒了一个鼠洞,得了许多粮食,而且还吃了一只肥硕的田鼠,这使他好几天都乐颠颊的。但好吃的东西不是常常有,他知道什么也吃不上饿肚子的滋味。他所以天天出去拣地瓜花生,就是为了储备冬天的食用。春夏秋季他都好过,山上到处都是可吃的东西。他不仅自己不愁吃,而且还可以偷一点地瓜蔓、青玉米给老牛吃。他为此遭过不少责骂,但他充耳不闻,他想的只是让自已吃饱、让老青牛吃饱。当然他也不是贪得无厌地去做这些偷偷摸摸不光彩的事,那么多的土地,那么多的庄稼,他一家吃—点儿就够他过下去。他只要口边有食就行。常了,人们也便谅解他了。谁都知道他从前不这样。从前,他天天放牛,也是挣十分的整劳力。但现在,他身无所长,便无法独立支撑自己的生活了。所以,人们便不去计较他……
青牛病倒了,再也没有爬起来。在它刚刚异常地四肢颤抖时,老奎便把它拉进家里。他清楚地感觉到它将一病不起,如果它是躺倒在院子里,那它怎样度过多雨的秋季和刮风下雪的冬天!老奎刚把它拉进家里,它便“噗通”一声跪卧下去。它巨大的身体占了两间屋子的大半,头部几乎挨到了老奎的炕边。青牛—病,老奎的精神也跟着跌落下来。他弄来很多牛爱吃的玉米秸、花生蔓堆在青牛身旁,又把自己准备过冬吃的玉米和豆子拿出一些放在它嘴边,但青牛只吃一点花生蔓。它费力的活动着嘴巴细嚼慢咽,好象是专吃给老奎看的。它的身子纹丝不动,如定了型—般。苍蝇甚至都爬进了它的眼角里去,它的眼皮都不眨一下。它的眼里不停地淌着泪水,把眼下的茸毛湿成了两条小沟。泪水淌下来,溶进它嚼草磨出来的白沫又吞进肚子里去。老奎耷拉着脑袋,愁苦地守着老青牛。一只蛤蟆跳到他脚背上,他抓起来狠狠扔到院子里。要在往常,他肯定是要将它吃掉的。他看看天空,知道快要下雨了,晴天出现蛤蟆就是预兆。他更加愁苦地耷拉下脑袋,一点也想不出办法来。
青牛—直不见好转,它象一个垂死的老人在静等死神的降临。老奎不知如何是好。他模模糊糊地想到了后事。如果青牛死在屋里怎么办?谁能把它弄出去?除非把它零碎卸开,才能一点一点拿出去。要是这样的话,既然能下得心去对它动刀,那眼看着把肉扔掉不是太可惜吗?“不!不!那不就中了人家的话,说我老奎要这头牛就是为了吃肉么?”老奎狠狠地擂着自己的脑袋,气愤自己怎么会生出这样的念头。
老奎想起了当初的事情。突然搞分田单干,集体的财产都“叫行”了。拖拉机、播种机、犁耙、牲口以至锨镢锄镰都被“叫”走了,唯独剩下了老青牛没有人要。谁也。不肯花钱买这头出过了力的老废物,何况它当时已瘦成了一架骨头,连站都站不稳。有人出主意说,不如杀了炖牛肉,全队吃它最后一次大锅饭。这一说不要紧,老奎“呼”地站起来说他“叫”了。队长问他出多少钱,他说就十—块钱,全拿出来。人们轰地笑开了,说这头牛杀了卖肉也不止值一百块钱!不管人们怎么笑怎么说,老奎已经把牛缰绳抓在手里,一双眼执拗地直盯着队长。队长很为难,但他突然想起了老奎抓蛇吃等等的事情。“就这样定了,”队长说:“算是救济你吧。这牛干活是不行了,不过杀了卖肉还能发个小财,要是自己吃,够你吃上一年……”老奎就这样拉走了老青牛。可是出人意料,青牛在老奎手里竟然慢慢康复起来,一直活到了今天。而现在,它终于又躺下了,可能也就永远也起不来了。
老奎也躺下了。他一辈子没得过病,现在却病了。他感到身上直出虚汗,四肢软弱无力。他从傍黑开始就躺在炕上,昏昏沉沉地迷睡起来。不知什么时候,他被滚滚而过的雷声惊醒了,噼哩啪啦的雨点纷纷打在破碎的窗户纸上,土炕靠窗的地方已被刮进来的雨水湿了一片。他抬起死沉的身子往外挪了挪,叉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外面的雨下得又急又猛,呜呜地呼啸着强劲的秋风。耀眼的闪电一次一次地撕开雨幕,沉重的闷雷便在那闪电光芒的尽头炸响开来……老奎没有被这雷声震醒,却被身下的雨水湿醒了。他惊惧这暴雨的骤猛,但他连堵漏窗的气力也没有了。他想再往外挪一挪,但肩头已触到了炕边。他吃力地支撑着身子坐起来,扯下一片炕莃站到地上。他摸索着老青牛,把莃片贴着它的肚皮放在地上,倒下去又沉沉地昏睡过去……傍亮天时,老奎再次被一声巨响惊醒过来。他睁开眼,先是看到了一堵与他贴近的墙,渐渐又看清了这墙原来是老青牛的肚皮,接着他的手触到了身旁的石块和木头。他心头剧列地一震,—侧身子竟站了起来。这时他才明白,房子塌了,而老青牛就叉开四蹄站在他身上,用它的躯体承受了倒塌下来的屋顶!老奎大吼一声就要往青牛身上扑,而恰在此时,老青牛如一座山似地沉重地垮下去了。老奎不顾一切地从老青牛身上往下扒石头,他不知道自己已经老泪纵横,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了如此之大的力量。他扒呀,扒呀,两手两臂被划出了鲜血,可是老青牛已经紧紧闭死了眼睛……老奎扑倒在青牛身上,“嗷嗷”地嚎哭起来。雨还在下,人们谁也不知道这里发生的事情。老奎哭着,哭着,两手在厚硬的牛背上抓出了一道一道的印痕……不知过了多久,老奎大梦初醒似地止住了哭声。他呆呆地坐在泥石里,眼前是一片模糊又混乱的世界。他觉得浑身麻木仿佛肉体已经死去,但又觉得心里清清楚楚有一股劲头在涌动。他又开始搬动石头、砖瓦和木头,不是从老青牛身上搬下来,而是从周围把这些东西搬到青牛身上去。他把自己的房子变成了安葬老青牛的坟墓。
老奎跪在老青牛的坟前,无声而哭,久久不起。直到远处传来一声门响,他才跌跌撞撞地走进清晨的雨幕里。老奎消失了,谁也不知他到哪里去了。有的说他死了,有的说他流浪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