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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太阳与狐

方方正正的小四合院是—个完整的小天地,阳光正照耀其间。老翁头戴一顶旧草帽,在平房上捣鼓他那些永远捣鼓不完的小玩意儿。一枝风向标柱他身旁直直地竖立着,铝片做成的风葫芦旋转不停。老妇在院子里无事而忙,不断把疑问的目光从老花制二方往平房上张望。两只镜片一闪一闪,但她看不清老翁到底在做什么,只能看见那顶草帽和不停旋转的风向标。

老妇曾对老头子劝说过:“你不要老往平房上爬。你上那么高,就象踩在我头顶上,我心里紧得慌。”但是老翁把草帽使劲扣在头上,竟背着手走上了高高的平房,好象是故意气她似的。

终于有一天,老妇趁老头子不在家时,战战兢兢地爬上了平房。她在平房上看到了老头子没用了不知多少年的一堆乱七八糟的工具,有刀有锉有锥子有钳子,件件都结满锈垢。老妇对这些东西不感到惊奇。她知道老头子那些小玩意都是这些东西捣鼓出来的。使她感到糊涂的是,平房上堆满了碎砖废铁破木头,而且在一只苹果筐里盛着半筐碎玻璃!。

老妇好几次故意在老头子面前停下来,用询问的目光望着他。他感觉老头子肯定是在捣鼓一个她不明白的东西。老头子只有在心里装着不平常的念头时,才会如此地从容自信和旁若无人。老妇看着老头子不理不睬的样子,心里重又迷乱了。她在西厢房下的阴影里坐下来。

西厢房柴门紧闭,锁已锈死,厚厚的门槛中间有一个很大的洞口。这是两间闲屋,多少年前就不用了。儿子最近一次从城里回来,说西厢房有一股令人悚然的阴森之气。老妇赶忙制止儿子说下去,并悄声告诉儿子说,里面住着老胡家,胡家是神虫,不能乱说的。对此,老翁则不以为然。儿子劝说两位老人跟自己到城里去过。可是两个老人这时却是意见一致,说是住惯了,故土难离。

两个老人各有各的生活内容,过得并不孤独。老妇对西厢房敬若神明。她每天做晚饭时都要多做出—份来,夜间偷偷放在西厢房门洞旁,第二天趁老头子还没起床时,再把空碗取走。她天天晚上都在西厢房前坐到很晚,谁也不知道她在心里跟老胡家默语了些什么……

老妇被老头子的举动折腾得疑团重重。她渐渐疑心到老头子会不会是在对付老胡家。她心里有些骇然,整天也不出门,有空就坐在西厢房的阴影里。有一天半下午时分,老妇突然听到一只母鸡嘎嘎地惊叫起来,接着就看到一只花母鸡扑打着翅膀满院子乱撞,不一会儿便一头栽倒在地死去了。老妇因花母鸡的猝死暂时把老翁的事情忘在了一边,她看着花母鸡身下的一滩鲜血一直守护到夜幕降临。

入夜,老妇摸着黑在西厢房门前点起三支香来。萤火虫似的香头把死鸡映得模糊一团。老妇两手交叠在腹前,柔声说道:“老胡家,咱是多年的好邻居,这谁都知道。这……祥的事可是从来没有的。要是咱做的,就拘管拘管孩子吧……”第二天的同一时寸刻,老妇听见西厢房里闹声一片,好象是在打仗,接着传出小孩啼哭似的哀嚎声。老妇正慌恐间,见一只火红的小狐从门洞里窜出来,一条后腿瘸着,不停地滴着血珠。小狐一跳一跳地在院子里跑了一圈后,就蜷缩在角落里,两眼哀求地望着老妇。老妇突然间似有所悟,就又规规矩矩地把两手交叠在腹前,朝西厢房劝说道:“老胡家,别太难为孩子了,孩子知道就行了。我求求情,拉倒吧……”老妇说完转脸对着小狐。小狐犹犹豫豫地往前跳了两下,就飞快地钻进门洞里去了。

此后好几天,老妇都在回味这件事。当她看到老头子往平房上搬一口旧锅时,便确信老头子是在做一件妨害老胡家的事了。她想,不管怎么说,这不是一个好兆头……

老翁整天精神焕发地忙碌着,对一切身外之事都不闻不见。他坚信自己不久后就会搞成这个太阳灶。他对自己的能力毫不怀疑。他一生从未把什么东西看作是玄奥神秘的,凡是别人搞出来的东西他都在心里不佩服。他自信地想,不论什么,我要是有条件就能搞,而且一定不比别人差!一个偶然的机会,他在一张旧报纸上看见了一个土造太阳灶的图片,同时也知道了—些太阳灶的好处,于是便起意要搞这么一个东西!

老翁用了两天时间才割完苹果筐里的玻璃,火柴盒大小的玻璃片堆成一堆。他觉得一切准备就绪了,就去买回一些猪蹄子,熬成胶端到了平房上面。他把猪蹄胶均匀地刷一层在锅里,把玻璃片—块挨—块地粘上去。老妇看到老头子做这一切,心里害怕到了极点。她现在连问的念头都不敢有了,她所能做的就是在西厢房前向老胡家祷告。她求老胡家宽宏大量,一切都看在她老妇的脸上。她还求老胡家保佑老翁不是在发神经病,但愿他不会闹出什么祸事来……

一天的傍晚,老翁用木头砖头把锅支起来。虽然太阳已经落山了,但锅里的玻璃片还是闪耀出斑驳清冽的亮光来。老翁站在平房上,就象踩着一只大船。他朝正在院子里张口结舌的老妇喊道:

“老婆子,办一桌好酒菜,我要喝个够!”

老妇手忙脚乱地为老翁办置好酒菜。她在给老头子倒酒的时候,照常趁老翁不注意用筷子在酒盅里蘸了一下,然后出去洒到西厢房上,并轻声说道:

“老胡家,喝吧。他酒后胡说有什么冲撞的地方,可别去计较……”

老妇陪老头子坐到炕桌前。她默默地望着老头子一下一下有滋有味地抿着酒。老翁老是不说话,这使老妇感到很别扭。这几天的事情象乱麻一样缠在她的心头,把她搞得心烦意乱,糊糊涂涂。她很想说活,却又觉得很难开口。她在心里掂量了半天,终于壮起胆子扯起了话头。

“我说你呀,今天的菜不大好吃吧。我的手老是打哆嗦,也忘了放没放味精……

“好吃。酒也不错。”老翁的脸色有些红润,看上去兴致很好。

“我这些日子呀,心里老是慌慌。找一看见你上平房就害怕……你把些玻璃装进锅里干什么?”

老翁警觉地抬起头来,随即又理解而宽容地笑了笑。他说:

“嗨嗨,我告诉你吧,我可是造了个好东西。太阳能!嗨嗨,太阳能!不用烧草太阳自己就能着火。”

老妇神色大骇:“太阳怎么能着火?太阳能着火,那不把什么都烧光了?哟嚯嚯,这不是好兆头……

老翁本来还想驳老婆子几句,但因为激动,酒劲已发作上来。他朦胧着醉眼盯了老妇好一会儿,便倒在炕上睡去了。

老妇悄悄地溜下炕去。这一晚,她守着西厢房一直坐到很晚很晚。

老翁第二天一起床就显得异常庄严,一举一动都很有力。他不停地从平房上下来又上去,后来把一只水壶装满水,放在平房角上的一撂砖头上。当太阳升起来的时候,老翁就开始转动铁锅。老妇看着老头子不停地忙着,紧张得有些透不过气来。她象害怕自己碍事似地,紧紧地贴在西厢房的墙根上……

过了很长时间,太阳已跃过平房高高地悬在空中。老翁突然从平房上探出汗涔涔的脸来,激动地大声喊道:

“老婆子,你上来!快上来!”

老妇身不由己地挪动两只小脚,攀着台阶爬上了平房。她还没有站稳,就听到了水壶发出的“咝咝”的声音。她揉了揉眼睛,看到水壶嘴里冒着一缕细细的白汽。老妇大惊失色,喘息不止,颤抖着声音絮语道:

“这是怎么了?不烧火水就开了?这是怎么了……”老妇晡喃地说着,突然感到一阵晕眩,老翁赶忙一把扶住了她。老妇闭上眼连连摇着头说:“我下去,下去,我不看了。你把火灭死,快灭死吧,这不是好兆头。哟嚯嚯,老胡家呀…。。。”

老翁把老婆子扶下平房,但却没有听她的话。他被自己的成功所鼓舞。他不断地烧水,把所有的暖瓶都装得满满的。水还是源源不断地开,老翁就把暖瓶的水倒进盆里碗里,再把刚开的水灌进暖瓶,如此循环。家里到处都是开水和凉开水,老妇宁肯喝凉水也不喝太阳烧的水。她冷冷地望着疯了似的老头子上上下下地奔忙,总觉得大难就要临头了。

有一天阴云密布,天空淅淅沥沥的下着小雨,接着又雷电交加,大雨倾盆丽下。老翁在这雨天里没法再烧水了,于是情绪便有些低沉。他整天坐在门口望着平房上的太阳灶,盼望着雨停日出。而在下雨的这几天里,老妇的精神却好了起来。她千方百计寻着话题劝老头子,说这是天意,不让他用什么太阳烧水。老翁任老婆子百般絮叨,始终阴沉着脸缄默不语。

大雨下了两天两夜,在第三天的正午时分陡然停住了。太阳一下子高悬在中天之上,把异常猛烈的光芒照耀下来,树叶很快都干了,院子里不一会儿就结了一层干皮。老翁脸上的阴云也顿然消散。他跳起来,提起早已装满水的水壶爬到平房上去。此时,老妇在西厢房前突然发现窗户上爆出一团火苗,多年的牛皮纸发出刺鼻的焦臭气味。她忙不迭地上前扑打,同时大呼小叫地喊起来:

“哎呀呀,了不得啦,你个老骨头快来救火吧……”

老翁立即从平房上冲下来,把刚刚开始冒汽的一壶水泼上去。火苗熄灭了,但转眼又复燃起来。老翁再把一壶水泼上去,火苗还是稍停即起。老妇见状惊恐至极,两腿一软就瘫倒在墙根下。老翁也纳闷为什么这火灭不死,他抬头一望平房,立刻明白了。他连忙爬上平房,把那口直对西厢房的大锅掀翻了……

老妇从此一病不起。老翁愁眉不展地守护着老婆子,已将太阳灶的事抛在脑后。他寻思再三,就发电报召回了城里的儿子。儿子趁机说服两个老人搬到城里去住,说是城里治病方便。两个老人互相看了一眼,都点头同意了。儿子主张马上就走,先治病要紧,所有的后事俟后处理。于是,一家人为赶早班车清早就离开了老家。走出不很远,老妇老翁不约而同地回头看了一眼。他们立刻惊呆了,只见老房的屋顶上火红一片,齐刷刷站满了狐狸,一片尾巴整齐地飘扬着,好象在与他们招手送别。

此时,太阳还没有升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