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北大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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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北大素描(3)

现在北大的学生会又已正式恢复,正极力推行“新北大建设运动”,促进师生的团体生活。最近春假周内,全校师生曾在万牲园举行一次大规模的游园大会,并有种种游艺表演助兴,在那红杏满园的春风中,大家兴致勃勃,热闹非常。至于各系师生分组往四郊游览联欢者,更不可胜计。

此外北大各种剧社,歌咏团,研究会等团体,也是蓬蓬勃勃如雨后春笋一般。一切都印证出现在的团体生活的欣欣向荣的景气。

年来与团体生活的发达并进的,是北大学生的运动兴趣的提高。记得前年蒋校长有一次对新生谈话时说,“本校今后对体育将特别注意,外曾传有‘北大老,师大穷’的话,今后虽不希望夺得何种锦标及多出‘美人鱼’,总希望不致如‘学问得了,身体完了’的惨痛结果。”

此后在体育设施方面力求改进,不久即将体育列为一二年级学生的必修科,现在广大的运动场已经修筑完竣了。去年秋天曾举行过一次体育大检阅,参加的学生非常踊跃,大有“北大从此不老”的气概。

今年入春以来,运动场上的空气更是非常活跃,一到下午三四点钟的当儿,在那暖烘烘的日光下,在那和煦的春风中,但见一队队的男女青年们赤着臂,光着腿,流着汗;有的在球场里对垒,有的在跑道上冲锋,有的在练举重,有的在习打拳。他们东一队西一团地分散在广场中,汗衫短褂,形形色色,那种熙来攘往的情形,煞似杂技场上的风光。女运动员们一壁在运动,一壁还不住地乐,那银瓶泻水般的娇笑的声浪,充溢着运动场上所有的空间。而且在那大红楼内面,在新宿舍中,在新图书馆里,也可隐约地听得着这种欢笑声一阵阵地频频送来。这时平素最不喜运动的人,也不由得从窗口探出头来望望,似乎也对于运动多少发生了点儿兴趣了。

军事训练也是体育的一部分。北大军训有十五六年的历史了,一向由白雄远先生主持,其设备之完美,实不可多得,举凡轻重机关枪,迫击炮,平射炮,山炮,弹药箱,手熘〈榴〉弹,防毒面具,步枪刺刀等应有尽有,并辟有一沙盘战术室,中有丈余见方之沙盘,上置步,马,炮,工兵,辎重,战车,汽车及各种地物模型,作演习行军作战排列阵式之用。学生军除平时受训外,并到野外作种种演习。近年华北因外力影响,平津学校军训备受摧残,可是北大军训一仍旧贯,始终不懈,而且在国防教育声中,更积极地负起了它的严重的使命。

与运动场相映成趣的,是图书馆的热闹情形。自新图书馆落成以来,到图书馆里看书的人非常踊跃,每天到馆看书的平均有四百四十人之多(全校学生约一千人)。馆内藏书之丰富,在学府图书馆中素称巨擘,藏书共约三十万册。馆中并藏有美国国会图书馆(Library of Congress)赠卡片目录全份,共目片二百余万张,为东亚不可多得之珍藏,是“自由研究”的教员学生们参考时极便利的工具。北大藏书以古本线装书籍特多,其中文理法三院学生雅俗共赏的,也许要算是那部古本《金瓶梅词话》吧,新学生到校早晚总要去观光一下什么“潘金莲大闹葡萄架”的。这书北大有两部,附有木刻插图,绘影绘声,惟妙惟肖,读者终朝不绝,真是日无虚夕。我最近到图书馆去打听这部书的消息,才知书本早被读得破烂不堪,在一年前已经把它归入“概不出借”的禁书之列了。

常埋头在图书馆里的学生,除了研究或欣赏而外,还可以在其间求生财之道。有不少勤于译作的学生,一切学食等费用都是在图书馆中从他们的笔尖上一点一滴地挤下来的。有的不仅自给,而且可以盘家养口。图书馆中真有取之不竭的富源,发掘不尽的宝藏呀。

北大学生的一般生活很简朴,沙滩,马神庙间,最流行的是四季可改装的蓝布大褂,短装则以军训制服最通行。因为生活简朴,清寒的学生才有“自给”维持的可能。

在校成绩优良的学生,还有得学校助学金的希望。现在北大助学金的名额很多,今年得助学金者有八十三人,可见并不算难得。得全份助学金的人,一年得一百六十元,维持衣食等费是可以毫无问题的。即使得不到此项补助,学校学费甚轻,住宿在学校宿舍里可以一文钱不费,最低限度的生活,每月只要有几元钱的伙食费便可凑合维持下去。

北大附近的小饭馆星罗棋布,不下二三十处,四川馆,湖南馆,江苏馆,北方馆应有尽有,最便宜的一餐一角钱也可勉强果腹。所以刻苦一点的学生,只要自己笔下能写,或者在什么中学弄得几点钟书教,或者弄到一个家馆,他可以不靠家中供给,生活也不至于大起恐慌的。

闷来时,可以到运动场上去活动一下。或者到马路上去溜溜腿也不坏,北大附近不少柏油路,光洁平坦,绿荫夹道,颇足消烦解闷。再不然还可到附近的景山公园去逛山,那里北大学生有自由出入的特权,山前山后,林木森森,花繁草茂,或高岗眺望,或曲径盘桓,都很幽美宜人,真是清风明月不用半钱买。穷学生也颇有其自乐其乐的法门的。

学生们甘于清苦的自然不少,可是年轻的人,生活的方面广泛得很。你在那夕阳西下的晚饭后,或在那晴和的花朝月夕,到二院的荷花池畔,去看看那些成双成对地并肩私语的青年们,你可以见到学生生活的另一个方面。

此外,星期六或星期日的下午,在北大附近的东安市场里,丹桂商场的书摊上,有不少的北大学生在那书堆里翻来翻去,犹如发掘宝藏一般。有的学生却似毫无目的地在市场里的拥挤的人群中闲逛,那里有馥郁的花香,有腻人的脂粉味,可以把人熏迷得沉沉欲醉;那里有粉面油头,有玉臂桃腮,有珠光宝影,可以使人目迷五彩;还有婉转缠绵的大鼓书,有锣鼓喧天的京戏;有咖啡馆,有弹子房,有棋社……

秋天里,涮羊肉上市的时候,市场里东来顺的楼上,不消说挤满了一群一队的学生们,在那里饱餐着“涮锅子”。那又鲜美又甜嫩的羊肉,物美价廉,学生们差不多无人不倾心向往的。

北大附近的影戏院也不少,有真光,光陆,平安,飞仙……影迷派的学生,每当星期假日,都争先恐后地在那里钻动着。

秀绝人寰的北海公园,也与北大近在咫尺。那里有盈岸的桃和烟柳,有一望无际的碧海荷田,有四季长明的皓月,有巍峨高耸的琼岛,有雕栏玉砌的亭台楼榭,海上夏天可以游船,冬日可以溜冰。爱好自然景色的学生们,在那山之巅,水之涯,便常常有他们的踪迹。

北大被包围在这样的环境中,一面是幽美的山光水色,一面是金迷纸醉的繁华市场,所以学生们在明窗净几间研读之余,他们的幽美有趣的生活环境,也许不是其他都市里的学生所能望其项背的吧?

最可惜的是这样一片幽美绝世的乐土,这样一块青年学子的圣地,这样一个文化学术的渊薮,现在已经成为充满火药味的国防前线的一座危块了。

北大外景速写

陈世骧

早晨。八点钟。

天空是银蓝色的。太阳照在红楼上,照在最接近天空的红楼上。光辉,映着朝霞,像一条古代防御胡儿的浩大边墙,退回来,兀立在古老的都城里。燕赵壮士的鲜血,凝紧了,黯淡了,变色了。文明民族的光荣,变成梦的回忆。世道不似从先,零砖碎瓦,看了都使人生愁,使人生惧。胡风卷起三千丈,古旧的京都暴露在风寒里。但是古旧巍大的红楼,特别暴露着,在惶恐中,在危惧里,挣扎着耸起身子。啸啸的风笛,飘来一群白鸽,娴雅,和平,优游;但不知为什么,令人有时感到这是一种恶作剧。谁想不起来,阳春将节,呜呜的,抹着鲜红的太阳的飞机,携着巨弹,凶恶,狠毒,恐怖,在楼顶上昂首翱翔?耸起堆来吧,未烬的劫灰!

国立北京大学全景

太阳渐渐上来了。一张图画于是展开。过去曾是鲜明的,现在!……幸而还有个现在——依旧是一幅图画,一个存在的生命,一条浅浅的河水,上溯玉泉,远远地向南流去。夹岸有杨柳,倒影翻仰在河里。河水是浓绿的,影子是阴沉的。树顶摇着朝雾。树下沓来行人。亲爱的人们!走在一条路上,朝着一个方向走去了。长衣服,短衣服,黑的,蓝的。手里携着《资本论》,莎士比亚,小oxford字典,刑法,民法,经济政治学,书,笔记本……口里嘘着寒气。

“Good morning!”

“李,你早啊!”

“什么课?”

“……”

“太,阳,每天只在草场上……秋香……”

“什么?”“好吧。”

大家走进红楼前的铁门去。一个卖烧饼的老人微笑。干果摊上一个小贩,他每天都像新开张的。大清早晨,就吆喝一声,“柿子花生……”顺着洋灰桥,一条东西的马路,才下过一次雨,满途上又都是泥泞了。

九点钟的时候,有人骂,修道的该杀头。起晚了,匆匆上课堂,只有一路沉默。红楼西,一带白墙,正对着几个成衣铺,几家饭馆,白墙向北拐角处,露天有人剃头,真凉快!南北街。向西的一个大门。每逢礼拜,或纪念日,青白的国徽在门首飘扬,旗下立着并不检查行人的黑衣警,出入长服短服的人。门对面是便饭馆,整旧如新的皮鞋摊,翻做大衣的成衣铺,白送电脸的理发店。现在清早,饭馆门外的蒸笼渐渐腾起汽来了。菜勺旁的人,渐渐觉得油渍又要在脸上厚起来。理发的师傅看到光亮的铁推子,微笑到他的手腕上,那儿被一点轻轻的重量,将行压痛。成衣铺的裁缝,才纫起针来就打呵欠,唉,又是一天,怎么捱过!马记皮鞋摊上,有人踞足俯首,看铁锥和麻线,在手下穿梭。忽然停下手来,红楼下钟声又一次响了。仰望着天空,澄蓝,遥远。他沉思。想起“人都叫我马二,我的真名是马国材,为什么连自己都忘了呢?只在一杆锥,几团线上,埋没了我……”手不知不觉地,又继续穿梭了。顺着街口的白薯锅炉,向西转去,是旧日的驸马府,今日的理学院,并不很堂皇的宫殿,杂着新式的洋楼,泼剌的古铜钟,和红楼下的钟同时应和,击着时间的节拍,计算到相当时候,将把一部分人从高楼平房里,永远推出去。红门外,29号的汽车停下了,下来一个人,谁不认得他?蒋校长,蒋梦麟。走进去了。

晌午,十二点。

吃饭的时候,饼锅菜勺一齐响起来。人们走进又走出,见面有话说了,“吃过没有?”那位掩口,笑而不答心自知,天天的饭食乏味,吃点葱,见人说话,不好张嘴。街上人渐渐多起来了,十二点的钟声摇出来,一簇一簇的长服短服,黑的,蓝的,杂的……每个人心里都被某一种事情占据着;有的是背算公式,有的眼前晃着a b c的蛇形字,有人若有所得,默诵着几句名言;还有的心移而神游,梦想着他乡里的酡颜微笑,有的少数几个,看着摊肄〈肆〉铺店里的人们,遂生迟暮之感。

街上走来煤车后,黑脸的人,洋车前拖着菜色的汉子,懒散的,狂奔的,都过去了。尘沙扬起来,又徐徐的降落。铜铃摆来一群骆驼,从极远的河漠里来的,在沙滩上渡过,和谐。这些,常在青年的心里,留着不可磨灭,也不很真切的影子。

下午四点,红楼前后,有咚咚声震地。几个顶熟识,有绰号的人,在抛,在踢。看球场上,自己践的足印,都成了深深的坑陷了。清冷的,三两个包车夫作壁下观。夕阳照在红楼西。记忆,不安地,泛起模糊,浅红的波纹。

“一天又过了。”

“过去不算了……”

“明天?”

明天还是此时此地。地上没变化,时间也静止。晚霞,飞过景山顶,带来去他乡的渴望,或怅念胡沙外零乱的家乡,黄昏时,西南第一颗光灿的星,显示出希望和泪。

灯光。

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