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曾国藩的小心思,咸丰帝看得明明白白。实际上,咸丰帝也明白曾国藩是对的。江忠源也好,曾国藩也罢,都不过是乡野间死读书的书呆子,靠比拼笨功混进朝廷。你让这些书呆子去上战场,这岂不是缘木求鱼、钻冰求火吗?
但话又有另外一说,国家养士何用?你江忠源、曾国藩好歹是食朝廷俸禄的士大夫,太平时日你动辄指着皇帝鼻尖乱骂,怎么有事就指望不上了?
再者说了,洪秀全也不过是一个读书读到迷了心窍的书蠹,他能够割据称王,祸乱山河,你曾国藩又如何不能摆平他?更何况,这时候如果有人可用,又怎么会让你们这些书呆子上战场?
扯什么大节有亏,就是大妈有亏也不成,这事就你曾国藩了!
但是曾国藩真的、真的、真的没勇气接这生疏的工作。他在屋子里转来绕去,最后决定给咸丰帝写封绝交信——真的是绝交信,他正式向咸丰帝提出请求,要求在家终制。这意思就是说,我老曾和你咸丰订个约,以后呢,我再也不登你的门求职,就老死乡野。你呢,也别拿我当国士,非逼迫我上战场去打群架。
与此同时,他继续给京师中的朋友写信,旗帜鲜明地反对墨绖从戎,继续制造舆论,表明他绝不妥协的态度。
可怜的曾国藩,一想到他要抱着二十三史上战场,跟那些不读书的文盲枪刺刀砍,他就吓得瑟瑟发抖。他绝不墨绖从戎,绝不,打死他也不干这事!
但最终,有两个人支持了他,鼓励了他,让他从恐惧中走出来,加入墨绖从戎的浩荡阵营。
这两个人,一个是他亲爱的笨爹曾麟书,另一个则是掀起潮水般叛乱的洪秀全本人。
4.曾国藩二次创业
曾麟书是很清楚的,儿子这一劫,是逃不过去的。
洪秀全以一介乡塾先生,转瞬间席卷山河,这是清帝国危亡之际。这时候的士人,没一个能逃得过去,但凡有点才干,迟早都会卷入战乱中。如曾国藩这般满心惊恐、拼命逃避的大有人在,但别人或许可能逃得过去,曾国藩却是绝无可能。
谁让曾国藩上疏狠骂咸丰帝,而咸丰帝却又未予追究呢?
欺君之罪可恕,为国效死难逃,这可不是曾国藩宣称和朝廷断绝关系就能解决得了的。
曾国藩已经陷入了本能的逃避之中,瞪两眼胡说书生从军是大节有亏。他读书多,大家瞎掰不过他,但士人墨绖从戎,这事跟大节扯不上关系,任谁都看得明明白白。
怎么办呢?
曾麟书左思右想,一狠心一咬牙,推开案头发黄的古书,从他的书斋中走了出来,敲锣打鼓召集人手:“乡亲们呐,集合了,我告诉你们,大祸就要临头了。你们听说长毛发逆了没有?现今发逆已经入湘,正围攻长沙城。若然发逆打来,大家统统都是个死,所以呢,我们必须要组织起来,保护乡里。”
年迈的曾麟书“突然躁动”,亲率乡人修治团练,戒弟子,讲阵法,习技击。吓破胆的曾国藩躲在门后,看着胡子花白的老笨爹操着锄头教导乡民技击——这活曾老头也不熟悉,完全是闭着眼睛胡来一气。
亲爹亲自出来组建团练了,曾国藩再怎么胡扯,也不好意思说自己的父亲大节有亏。实际上曾国藩心里很清楚,父亲这是为了他,在替他干活。曾麟书不惜自己衰朽残年,拎着锄头跟年轻人比狠劲,只是为了告诉儿子,这事不难,真的不难,只要你硬起头皮,强赶鸭子硬上架,慢慢就会练顺手的。
曾国藩躲在屋子里偷看了两天,发现情形确实是这样,虽说操持团练千头万绪,把个笨爹忙得颠三倒四,但如果慢慢研究起来,也不是入不了门。
何况,人家江忠源在接到朝廷征招之后,就立即训练了五百楚勇,上前线与太平军厮杀,这事江忠源干得了,年迈的笨爹干得了,自己说不定也干得了。
这样一想,曾国藩心里的恐惧稍去,马上伏案给朋友写信。书信中,他严厉批判了某些人声称墨绖从戎是士人大节有亏的歪理邪说,高屋建瓴地指出,帮办团练没什么为难之处,不过是训练武艺、催收捐项两样活。只不过,这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搞得不好,恐怕收不到十分之一二的成效,却会带来十分之八九的麻烦。
曾国藩一生嗜写书信,这表明他有可能是一个通过书信来进行思考的人。
这世上,人人都认得思考二字,并深信自己懂得思考。但实际上,绝大多数人根本不会思考,一生从未进行过思考,他们只是本能地按照习惯和个性,顺应环境而随波逐流,如同没有意识的玩偶,全然没有丝毫的自我意识。只有极少数人才有思考的能力。而且在这些有思考能力的人群之中,还有占绝对比例的,必须要通过书写的形式来思考——只读而不书写,这类型的人通常会走向食古不化,成为可气又可怜的腐儒。
曾国藩嗜写书信,哪怕是在战争最紧张的情况下,也每天要写几封信,信中所言多与战事无关——这只因为,他必须要借助写书信的形式,刺激自己的大脑,强制自己进入思考状态。是思考让他获得了智慧,战胜了对手,并最终赢得了千秋之名。
从声称是大节有亏,到他开始考虑操持团练,如果他不以书信的形式写下来,他就无法通过思考否定以前的自己。
正在他给朋友写书信的时候,又收到了两封信。
这两封信,是巡抚张亮基派人送来的,信中告诉曾国藩两件事。
头一件,太平军围攻长沙未果,已经绕道北上。
第二件,太平军绕来绕去,竟然攻下了武汉三镇,那位曾经为曾国藩母亲吊丧的湖北巡抚常大淳,已经死难。
当时的战况就是这样,太平军攻入武昌,将武昌三十万居民尽数裹走,武昌的男子被作为士兵推上战场,而女人则沦为洪氏军事集团上层人物的性奴与人质。倘男人不战死沙场,他们的女眷就会遭受可怕的报复。洪秀全本人在攻下武昌之后,挑选了六十六名美少女,以供自己幸御,号为王娘。
曾国藩并不知道太平军在武昌城中的所行所为,但得知太平军已经放弃长沙,顿时精神一振,脑子清醒了许多。
推究起来,曾国藩抵死不肯墨绖从戎,多半是因为感受到太平军逼近,死亡的威胁让他陷入恐惧,因而心神大乱,丧失了思考能力。现在得知太平军远走,死亡的恐惧不再,曾国藩终于可以在无人之处,偷偷地反思自己神智错乱的根由了。
巡抚张亮基不唯在书信上要求曾国藩快点出山帮办团练,同时还派来了一个信使——翰林院庶吉士郭嵩焘。
郭嵩焘这个人,是曾国藩在北京城结交的朋友,此人在智商上,比之于曾国藩只高不低——但只是吃尽了情商太低的亏。后来曾国藩崛起,咸丰帝欣慰之余,就转手栽培郭嵩焘,想把郭嵩焘打造成北方的曾国藩,奈何郭嵩焘情商太低,死活摆弄不明白,让咸丰帝郁闷已极。
郭嵩焘此来,就是劝曾国藩终止脑壳错乱,赶紧出山帮办团练。
郭嵩焘说:“小曾,你本来就有着干大事业的野心,现在机会终于来了,你怎么却缩手缩脚,不敢出场了呢?还扯什么墨绖从戎是大节有亏,你挺大个老爷们儿,就这么满嘴胡说八道,也不害臊……”
参与这场交谈的,还有曾国藩的笨爹曾麟书。老爷子担纲了现场书记员的职务,他把郭嵩焘的话,书写成了文言文:“公本有澄清天下之志,今不乘时而出,拘守古礼,何益于君父?且墨绖从戎,古之制也。”
曾国藩被郭嵩焘骂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就转向笨爹:“爹,你看他骂我……”
曾麟书说:“骂得好,你活该挨骂。你四十多岁的人了,遇到事吓得跟龟孙子一样躲起来,让我替你上校场和年轻人比拼力气,你说你还算人吗?”
骂毕,曾麟书把自己的话翻译成文言文:“竹亭先生曰,‘以嵩焘之言为正’。”
“好!”曾国藩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我豁出去了,就大干一场……对了,先得给咸丰皇帝写封信,就说前面的绝交信有错别字,要统统收回!”
以遵父命为由,以保桑梓为名,收回所具疏,定计赴省,成败利钝,付之不问!
四十二岁的曾国藩,告别父亲,踏上赴省城长沙之路,从此开始了他人生的二次创业。
5.最大的道理是不讲道理
坦白讲,咸丰这厮,端的是一个聪明绝顶的皇帝。早在洪秀全的太平军还未冲出广西时,他就预感到事态会失控。而当太平军突围而出的时候,咸丰帝就知道他的麻烦来了,洪秀全这个读书不成的赖皮书生,已经不是能够轻易摆平的了。
咸丰帝意识到,当时的绿营兵,恐怕不是太平军的对手。要想彻底摆平太平军,就必须双管齐下,一面坚持绿营兵正面作战,一面派有名望有能力的大臣返乡训练乡勇,配合绿营兵侧面作战。
两手抓,两手都要硬,正是咸丰帝的后一招,救了大清帝国的命——实际上,清帝国的正规军,在与洪秀全的太平军血拼中彻底覆灭了。最后清帝国依靠的是曾国藩训练出来的湘军,这实际上不过是民间武装力量。
咸丰帝高度重视乡勇的训练,他派遣了包括曾国藩在内的四十九名能力型大臣,奔赴两广、两湖、两江及山东,轰轰烈烈地办起团练来——九年后,以满洲武士为主的正规军绿营兵彻底覆灭而后,团练成了帝国的救命稻草,咸丰帝掀起了第二次团练高潮,又于咸丰十年派出了四十三名团练大臣。
两次派遣团练大臣,总人数达到九十二人,但有了成就的,只有曾国藩一人,成功率不过是百分之一。
这个百分之一,对于帝国来说就意味着百分之百了。
那么,曾国藩又有何稀奇之处?何以别人或死或亡,唯独他成了侥幸中头彩的百分之一?
曾国藩的成功,是最典型的七成靠打拼,三成靠运气——单说后面这个运气,此次太平军围攻长沙,几乎没有丝毫的理由打不下来,但由于帝国承平日久,武治早已涣散,各地的军事防御松弛,一座座城池摆在太平军的嘴边,宛如一块块美味的蛋糕。太平军想吃哪块就吃哪块,吃掉长沙或是放弃长沙,完全是太平军随心由性。倘若当时太平军直落长沙,进入湖南,这时候的曾国藩根本没有丝毫抗拒能力,死得极惨是必然的,又怎么可能成为帝国的中兴之臣?
但这样的好运气,只不过可用以保命,而成就事业,还需要仰仗曾国藩那一根筋从二十三史中淘出来的古老智慧。
曾国藩甫到长沙,头一桩事,就是要扫平有可能把太平军再引来的不安定要素。这就意味着正在长沙周边活动的江湖人士,要倒大霉了。
要知道,洪秀全能够成事,就是因为这些其宗旨与清廷对立的江湖组织之存在。洪秀全以拜上帝教感召信徒,其组织本身是没有军事能力的,幸好在广西还活动着当时中国的一个尚武中心:天地会。
天地会有军事行动能力,却缺乏政治诉求。洪秀全宣称自己是上帝之子,这就成就了一个民间军事武装的精神内核,再与天地会的军事力量一结合,就构成了一个完整的政权体系,所以才会迅速崛起,摧枯拉朽地攻城略地。
当时,中国的尚武中心有两个,一个是因为洪秀全的崛起而分裂的天地会,另一个就是淮上的民间暴力组织捻子。后者也因为这场宏大的战争而呈现出分化的趋势,第一代老捻子成了洪秀全的盟军;第二代新捻子受老捻子压制,没有生存空间,遂全伙跟随李鸿章去了上海,成为淮军而效忠于清帝国;到了第三代新捻子,又成为帝国的心腹之患。曾国藩来到的长沙,幸运地偏离了这两个尚武中心,这就构成了曾国藩本人的机会。
虽然长沙并非尚武中心——以湘军为核心,以秘密江湖组织哥老会为模式,湖南最终成功转型为晚清时代的尚武中心。正是哥老会屡次奉孙文旗帜起事,最终推翻了清帝国——但在长沙周边,零星的尚武力量仍然存在,这些力量受其原始暴力的驱动,无时无刻不渴望着战争的到来,要想保住长沙不被太平军染指,首先就必须要剪除这些民间暴力社团,以免其与太平军遥相呼应。
抵达长沙第五天,曾国藩写信给友人,声称他此来长沙,最重要的工作是稽查城内土匪奸细,至于帮办团练嘛,这事不急,不急。
把憨厚的老百姓转型成铁血的战士,非三年五载不能见功效。但如果长沙周边的民间暴力社团不加以铲除,它们很可能明后天就把太平军招来。孰轻孰重,孰急孰缓,这是脑子再呆笨的人,也能够掂量清楚的。
次年初,曾国藩已经四十三岁了,他在写给咸丰帝的奏折中称,湖南会匪众多,人所共知,有串子会、红黑会、半边钱会、一股香会,名目繁多。此外还有教匪、盗匪、痞匪、游匪……总之,凡是游离于社会正规职业之外,以暴力形式谋生者,统统都跟匪沾了边。
有这么多的土匪,怎么处理呢?
曾国藩制定了八字方针:严刑峻法,威猛救时。
这八个字,翻译成白话文,却只有一个字:
杀!
不是曾国藩心狠手辣……也确实是他心狠手辣,以上诸多形式的暴力人士,与洪秀全的太平军,构成了一种天然的精神呼应。不论是从法理还是从人情上来讲,这些人多数尚未构成死罪——但,这是讲理的时代吗?
讲理,洪秀全就应该回乡下老家,蹲小黑屋子里冻饿而死,你洪秀全自己考不上科举,凭什么杀伐天下,坐断十方?但这个道理,你若是讲给洪秀全听,又是何等残忍蛮横。洪秀全无法接受你这种道理,于是他开创了自己的道理。
他的道理,就是刀子说话,不讲道理。
一旦这个不讲道理的时代得以开创,你就必须遵循规则玩下去。如果你不信邪,非要去找洪秀全讲你的道理,洪秀全俩眼一瞪,清妖两个字,就是你的罪状,当场剁了是便宜你,捆起来浇麻油,挂在旗杆上点火烧,这个叫奉天帝之命除妖,到时候你就知道什么才叫讲道理!
事实上,洪秀全是最爱讲道理的人,每攻下一城,他都要命全城的百姓集合,听他讲道理。他的道理,就是他是天帝耶和华的小儿子,是耶稣的弟弟,下凡来宰治万民,创建完全属于他个人的天国。如果这道理你听不懂,或是另有异议,那你就死定了。
洪秀全的道理就是,听他的就是道理,不听他的就是不讲道理。
洪秀全开创规则,曾国藩却是游戏高手,这两人终于碰到了一块。
6.枪杆子就是话语权
洪秀全的太平军很是高明,所行之处,必遣人与前方的江湖人士联络,共同起事。而在湖南浏阳,就有这么一个威名赫赫的江湖组合:征义堂。
但真要细究起来,这个征义堂却是在官方正宗注册的,正是咸丰帝寄予了希望的团练。而这支团练的兴起,却是因为与浏阳相距咫尺的湖北地段上,有一支正宗的江湖道,其首领号钟人杰,于道光二十二年末起事,打破了崇阳和通城两县,把朝廷委任的县令杀掉,钟人杰面南称王,这就准备改朝换代了。
钟人杰劫掠四方,浏阳当地的强梁势力周国虞,乘机以办团练为名创建征义堂而且他办起的也真的是团练,只不过,这支团练是完全属于周国虞的私人武装,对朝廷讲究个逮机会就杀,抽空子就砍。
于是周国虞的征义堂就称霸一方,成为与当地官府抗衡的一大势力。洪秀全的太平军进入湖南,首先派人联络征义堂。但是联络人武功不高,被官府的鹰爪给捕获了。
捕获联络人的,是当地廪生王应苹,周国虞写给太平军的回信,也落到了王应苹手中。周国虞大怒,立即派团练出动,将王应苹斩杀,夺回了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