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笨人的成圣之道:曾国藩
2690700000005

第5章 书生只是爱杀人(1)

1.笨爹也是爹

曾国藩在朝廷,最显赫的政绩始终是在四川监考收贿赂一千两,却已经是官拜二品,坐拥礼部右侍郎、兵部左侍郎、兵部右侍郎、工部左侍郎、刑部左侍郎及吏部左侍郎——很可能,曾国藩的名言是,坐尽天下侍郎,让你无官可升。若你敢说不服,把你脑壳打蒙。

当时的侍郎,相当于六部的二把手,比一把手尚书略低那么一格。但侍郎可以直接对皇帝上疏言事,说炙手可热,也不为过。

到得曾国藩四十岁,道光皇帝死,咸丰帝登基,曾国藩已经成为朝中说话占地方的红人。

说起这道光帝,委实是个怪物。这家伙虽然当了皇帝,却大玩艰苦朴素,一袭皇衣破了补,补了穿,舍不得换件新的。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上有好者,下必甚焉,皇帝打补丁,朝臣又如何敢穿华服?所以当时的时尚,那是相当质朴,满朝文武全都穿得破破烂烂,把个好端端的朝堂,弄成了丐帮总舵。

当时有这样一件事,朝臣曹振镛上奏,道光帝一眼就看到了老曹膝盖上的补丁,顺口问:“你这个补丁,花了多少银子?”

当时曹振镛的脑子迅速地运转起来,这个问题,听起来小得不得了,实则严重到了不得了。要知道,自己打补丁,是模仿皇帝的,可谁知道皇帝身上的补丁到底花了多少银子?内务府那么多的白眼狼,每天想的就是弄虚作假狂捞钱,皇上的补丁铁定是非常昂贵的——不昂贵,内务府的兄弟哪来的钱赚?

如果实话实说,一块补丁是不需要花钱的,三针两线就齐活了。可这么说就等于揭开了内务府的盖子,倘皇帝发现自己被骗,龙颜大怒,内务府的人岂不是恨死自己?日后截长补短,在皇帝耳边吹上几句冷风,自己轻则剥官去职,重则满门抄斩,这可不是开玩笑的。

于是老曹严肃地回答:“启奏陛下,臣的补丁,花了三两银子。”

道光皇帝听了,惊叹道:“哎哟,宫外的物价好便宜呀,朕的这个补丁,内务府报了五两银子的账!”

实际上,道光皇帝根本没跟老曹说实话,内务府实际报账,是一个补丁超过千两。意识到自己智商不够,被内务府玩了,道光帝心里又羞又气,不敢让大臣知道,生恐泄露自己智商不足这个重大国家机密。但等回去后,他把内务府的人找来,破口大骂。内务府一块补丁竟然敢报账千两,这真是丧尽天良,欺帝太甚,皇帝智商是低了点,但你也不能这样欺负吧?

内务府见皇帝竟然敢找事,登时大怒,立即跟道光拿出账本算账:“笨皇帝,你看好了,你裤子上的补丁是在苏州补的,要不要事先派个工作组,去苏州寻找合适的料子?这些人沿途吃穿住用差旅费,是不是要花钱?找到了补丁,是不是要花钱买下来?是不是要花费人力运输回来?沿途盗贼横行,是不是需要雇请镖局押送?”

“啥?一块补丁还需要镖局押送?”

“不押送,半路上被盗贼劫走,算谁的?”内务府怒斥道光帝。

听到这儿,道光帝只能是一个劲地翻白眼:“嗯,还真是这样,这次算朕错怪了你,以后账目上先给朕说明白,不要欺负朕……”

这件事,也揭破了曾国藩七年七升官,独霸七职的秘密——可怜道光皇帝智商不够用,导致了宫中朝中府中,骗子们乌泱泱蜂拥而至,大家齐心协力地忽悠笨皇帝道光,根本就找不到个能干正事的人。曾国藩虽然收贿银堪称大手笔,但在朝中却绝对是最纯洁的了,至少他不忽悠道光帝。

不忽悠,明事理,能干又肯干,这样的人在官场职场是非常罕见的,所以曾国藩才会官运亨通。

正因为道光帝的智商与他唯我独尊的地位严重不对等,才在他的任上弄出第一次鸦片战争,落到丧权辱国的地步。临死之前,道光帝也知道自己这辈子算是搭进去了,所以留下遗嘱:“无庸郊配,无庸庙祔。”

这两条的意思,就是说日后的皇帝祭天地祖宗时,不要把自己算在里边,智商太低,怕被祖宗们再打活过来。

道光帝的这个要求是合情合理的,也和他的历史地位蛮般配。但问题是,登基的儿子咸丰帝可不敢真这么干,甫一登基,就先把亲爹打翻在地,这让天下人如何说自己?可不这么做,又违背老爹死前的遗愿,这可如何是好呢?

二十七岁的咸丰帝为难了,只好升殿,问问群臣该当如何是好。

群臣听了,顿时群情激愤,议论纷纷:“陛下,那个啥,臣们以为,先帝既然有此遗愿,自然应当执行,执行力是关键。更何况……先帝智商不高,混进你家祖宗队伍里,会把你爱新觉罗氏的整体智商拉低的,这是诸臣公议,请皇上盖章执行吧。”

这就执行……咸丰帝好不为难:“如果祭天祭地祭祖宗时,不把朕亲爹算上,那朕成了什么人了?天下人岂不得说朕不孝?这让朕以后还怎么坐在龙椅上?诸位爱卿,你们提出这样的公议,是不是给朕挖坑,想埋了朕呀?”

这时候一人越众而出:“臣,礼部右侍郎,工部左侍郎,兵部左、右侍郎四侍郎联名上奏本。”

咸丰帝:“……好家伙,一次来了四个侍郎上奏本……那仨侍郎在哪儿?”

曾国藩:“另外仨侍郎……启奏陛下,这四个侍郎都是臣一个人。”

咸丰帝:“噢,原来你就是那个七年七迁官运长,独霸三部四侍郎的曾国藩,朕知道你,穆彰阿的弟子是不是?奸党是不是?”

曾国藩:“陛下,本奸党以为,先帝的两条遗嘱,绝对不可以执行,智商低怎么了?智商再低他也是你亲爹……”原奏本是:“不敢从者有二,不敢违者有三。”

当时咸丰帝大喜:“曾国藩,难怪你在朕爹的时代七年七迁,原来你才是朝中唯一明白事理的人,最重要的是你不忽悠朕,不给朕挖坑想埋了朕,公忠体国呀你。”

投桃报李,君臣投缘。曾国藩替咸丰帝解决了天大的难题,咸丰帝也满足曾国藩的愿望,让曾国藩兼任了刑部左侍郎,使得曾国藩再霸一部,又夺一侍郎。

曾国藩首次与咸丰帝交手,就成功地剥离了恩师穆彰阿这笔不良资产,重新赢得了咸丰帝的信任。但问题是,曾国藩这么个做法,并非是揣摩圣意搞投机,而是他天生一根筋,真心实意地认为笨爹也是爹——因为曾国藩的父亲曾麟书就是有名的笨爹,曾国藩从不因为爹笨而不认亲爹,理所当然的,他也认为咸丰帝不该不认道光这个笨爹。

曾国藩不改他的一根筋,而咸丰帝又是新君,非常渴望有一番作为,这两人的个性天生犯冲,在朝堂上不弄出事来的概率几稀。就在咸丰帝登基的当年四月,曾国藩想玩一个大的,享受一下刺激的快感。

他与咸丰帝的首次冲突,终于爆发了。

2.陛下跳进坑里来

由于曾国藩真心实意地替咸丰帝着想,把咸丰帝从坑爹门里拉了出来,咸丰帝对他极为信任,两个月内连升了他三级,再升上面已经没空间了,干脆把曾国藩的笨爹、爷爷一股脑地统统加封。

才刚刚四十岁,曾国藩已经达到了一个读书人所能追求的最高地位。上面就是咸丰皇帝的屁股,不太好挪动了。

换了别人,从此就该小心翼翼,把太平官尽可能做得久长,能够维持住现在的地位,就对得起列祖列宗了。

但曾国藩不然,因为他跟正常人距离比较远,一根筋。

一根筋的曾国藩,对于官位固然贪多务得,能多兼任就尽量多兼任,绝不给别人升官的机会。但他这么个搞法,官位只是目标之一,更大的人生目标还是他从书本上看来的,想创造一番人生的丰功伟业。

可人在朝廷,波澜不兴,有什么丰功伟业可以创造的呢?

要不,咱上个奏章,把善良厚道的咸丰帝骂上一顿如何?

曾国藩这一生,占了脑子比别人慢一拍的便宜,看多了轻率冲动有可能带来的严重后果,所以性格属阴,老辣历练。他不是那种想做就做的人,想到了,先写信给朋友们研究探讨,前思后想,前考后虑——可他的朋友们,谁可曾有他的官位官运?内心之念,莫不是巴望着老曾快点从高位上跌下来,摔个嘴啃泥才好。朋友们纵然有这种愿望,也不可能上升到意识层面来,但在书信往来中,都鼓励他老兄玩一个大的——开六十年太平之基!

就这样,经过一番严肃的思考,曾国藩悍然动手了,上疏,曰《预防流弊疏》。

在这个奏本中,曾国藩直言不讳,直斥气盛的咸丰帝:“皇帝,你也没什么大的问题,就是毛病太多,你头一个毛病是智力有点低——‘辨之不精,亦恐厌薄恒俗而长骄矜之气’。第二个毛病是一言堂,不听俺老曾的话——‘近来两次谕旨,皆曰黜陟大权,朕自持之’。第三个毛病是皇上有眼无珠,不识人才——‘他无可恃之人’。第四个毛病是皇上缺乏辨识能力,不会选拔人才——‘平日不储刚正之士’。第五个毛病是皇上不知深浅,啥事都敢瞎掺和——‘皇上独任其劳,而臣等莫分其忧’。最后一条,如果皇上不痛改前非,继续在愚蠢的羊肠小道上狂奔下去的话,则帝国必将面临危局——‘遂谓天下无难办之事,眼前无助我之人’。”

痛快淋漓地把咸丰帝骂上一番,曾国藩神清气爽,上床睡觉去了。

咸丰帝那边拿起曾国藩的奏章,心说我待曾国藩这么厚道,他肯定会给我一个惊喜……打开来,咸丰帝发现他只猜对了一半。

曾国藩给了他一个惊,却没有喜。

这封奏折,曾国藩等于是把咸丰帝的性格弱点统统展示了出来。这就好比专往咸丰帝脚上的鸡眼上踩,怎么让你不舒服,就怎么来。

当时咸丰帝震惊之下,勃然大怒,立召军机大臣欲罪之。这时候尚书祁寯藻当机立断,扑通往地下一跪:“恭喜陛下,贺喜陛下。”

咸丰帝:“你发神经啊?朕被人骂了,这有什么喜?”

祁寯藻:“陛下,主圣臣直,曾国藩敢这么玩你,没别的原因,就是陛下你太圣明了。如果遇到暴君昏君,借曾国藩一个胆,谅他也不敢。陛下你也是这么认为的,是不是?”

咸丰帝:“……少来,想挖坑让我往里跳?朕不上你的当。”

祁寯藻:“陛下,老臣建议这坑你就跳了吧……你不跳,就是主昏臣歪,大家就不好组团忽悠老百姓了。”

咸丰帝:“……敢情你们是组团合伙忽悠朕呀,你指着朕的鼻子骂,朕还得打落牙齿往肚里咽,不然就是主昏臣歪……不行,我绝饶不了曾国藩。”

这时候,曾国藩当年会试时的房师季芝昌也窜出来,跪在咸丰帝面前:“陛下呀,曾国藩是我的门生,那厮你也知道的,就是脑子太秀逗,一根筋。你跟他生气,气坏了身子,那可就划不来了。”

可见,曾国藩这人之所以一路飙迁,是因为他在朝中人缘特好,遇事有数不清的人替他说话。咸丰帝被说情者包围,居然没办法修理曾国藩,不仅不能修理,还被迫优诏褒答,公开嘉奖了曾国藩。

但咸丰帝也跟曾国藩把话说清楚了:“……或语涉过激,未能持平;或仅见偏端,拘执过甚。念其意在进言,朕亦不加斥责”。

摸摸脑壳,曾国藩大汗淋漓地告退,从此对咸丰帝感激不尽。能杀你而不杀,说明人家咸丰对你够意思。

“臣才本疏庸,识尤浅陋,无朱云之廉正徒学其狂,乏汲黯之忠诚但师其憨。荷鸿慈之曲被,极圣量之优容,清夜默想,果有何德,堪对君父!寸心自矢,要当竭愚,以答生成。”——这是曾国藩在一个月后的谢恩折上的原话,文中所提及的朱云、汲黯,都是历史上赫赫有名的谏臣。曾国藩熟读二十三史,历史人物信手拈来,这是别人比不了的长处。

咸丰帝未因为他揭短而怪罪他,那么按官场上的明面规则,曾国藩也只能投桃报李,狠狠地作一番自我批评,并竭表忠诚,舍身相报。

没说的了,踏实替老板干活吧。

3.洪秀全崛起东南

四十二岁那年,曾国藩又兼任了吏部的左侍郎,占领了朝廷六部中的五部。但是他的财务状况却是越来越糟糕,他兼任的官职虽多,但薪水收入却微薄,再加上家大业大。自打他火速升官以来,笨爹曾麟书就带着曾国藩的媳妇、儿子,还有弟弟曾老九奔赴京城,这么大一家子人,全指望着曾国藩的薪水。

顶不住呀,真的顶不住。

要说咸丰帝是真的待他不错,朝中根本离不开曾国藩,可咸丰还是决定给曾国藩一个外放捞银子的好机会,派曾国藩去江西负责监考。

但曾国藩命中注定与贪官无缘,还未到江西,就接到母亲江氏逝世的消息。按照当时的礼法,曾国藩只能立即辞去所有公职,回家替母亲守孝三年。

曾国藩就这样恢复了平民身份,行至武昌,湖北巡抚常大淳前来吊丧,并向曾国藩通报了目前的国内形势。这时候曾国藩才知道,洪秀全的太平军已经成了大气候,从广西杀出来直扑湖南,首克全州,下嘉禾,取桂阳,夺郴州,径扑长沙,猛攻不止。此时曾国藩返回家乡的道路已经被太平军阻断。

阻断了也不成,阻断了也得归乡葬母。

于是曾国藩扔掉所有的行李,遣散从人,身边只带了一个精明的仆人,两人昼伏夜行,匍匐前行,其间的过程不可谓不凶险,但曾国藩最终平安回到家中。

三个月后,曾国藩正在乡野中四处奔行,想替母亲找块风水好的墓地,这时候湖南巡抚张亮基,转来了咸丰皇帝发来的寄谕:

前任丁忧侍郎曾国藩籍隶湘乡,闻其在籍,其于湖南地方人情自必熟悉,着该抚传旨,令其帮同办理本省团练乡民搜查土匪诸事务,伊必尽力,不负委任。

咸丰帝的这封寄谕,在中国历史上有个说法,叫“墨绖从戎”。

墨,就是黑色。绖,是古时丧服上围在头上和腰间的散麻绳。从戎,就是转入军事作战领域。咸丰帝的意思是说,反正你曾国藩至少要三年不能回朝廷任职,现在是老百姓了,偏逢这个节骨眼上,洪秀全的太平军打过来,你曾国藩就在湖南帮着地方官们训练乡勇,保家卫国吧。

曾国藩一看这封寄谕,当时就急了。

他最恨的,就是“墨绖从戎”这四个字!

前段时间,他在北京城结识的最好的朋友江忠源,也是辞官回乡守丧,但大学士赛尚阿正统兵前往广西,去剿平洪秀全太平军。赛尚阿上疏皇帝,称江忠源文武全才,横竖也要守孝不能来朝廷任职,不如墨绖从戎,让他组建楚勇上前线打仗去吧。

对此,曾国藩坚决反对并试图阻止。他写信给朋友们说:“岷樵(江忠源的字)读礼山中,谊为乡里御寇,然墨绖从戎,则非所宜。弟比有书,告其不必远出,君子爱人以德,似应如此,阁下以为然焉否也?”

这封信的意思是说,说起那江忠源呀,那可是不一般,他抓土匪有一套呀,读书破万卷。老家他熟悉呀,乡里美名传。但从军去打仗呀,这事可有点玄。做人要知分寸呀,这事真不能沾……一句话,江忠源是个了不起的人物,但赶鸭子上架硬拿他当武将用,这却是糟蹋了人才。

曾国藩坚决反对书生从军,并把墨绖从戎上升到了夸张的程度。就在他返回湖南老家,替母守孝的时候,还写信给朋友,称:“岷樵去年墨绖从戎,国藩以书责之,谓其大节已亏。”

这里有一个悬疑,虽然江忠源是书生从军,墨绖从戎,但被曾国藩扯到大节有亏的程度,明显是在危言耸听。

知识分子的气节,表现在对善之信念的坚守上,所谓忠奸不两立,冰炭不同炉。江忠源墨绖从戎,说到底还是为朝廷平叛,又不是跳槽加盟太平军,怎么扯到大节有亏上了呢?

实际上,曾国藩之所以夸大其词,危言耸听,是因为他心里有一种恐惧——他已经知道洪氏太平军情形越来越严重,生恐墨绖从戎的可怕差事落到他自己头上。他只是个书生,一根筋苦读二十三史,没人比得了他。但如果操起长矛上战场,这业务他真的不熟悉。他害怕,他担心,为了避免最害怕的事情发生,他拼命地写信造势,反对书生从军,反对墨绖从戎,企图影响舆论,逃离这可怕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