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笨人的成圣之道:曾国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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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新的征途(3)

……(李鸿章)又曰:“我老师的秘传心法,有十八条。‘挺经’,这真是精通造化、守身用世的宝诀。我试讲一条与你听:一家子,有老翁请了贵客,要留他在家午餐。早间就吩咐儿子,前往市上备办肴蔬果品,日已过巳,尚未还家。老翁心慌意急,亲至村口看望,见离家不远,儿子挑着菜担,在水塍上与一个京货担子对着,彼此皆不肯让,就钉住不得过。老翁赶上前婉语曰:‘老哥,我家中有客,待此具餐。请你往水田里稍避一步,待他过来,你老哥也可过去,岂不是两便么?’其人曰:‘你叫我下水,怎么他下不得呢?’老翁曰:‘他身子矮小,水田里恐怕担子浸着湿,坏了食物;你老哥身子高长些,可以不至于沾水。因为这个理由,所以请你避让的。’其人曰:‘你这担内,不过是菜蔬果品,就是浸湿,也还可将就用的;我担中都是京广贵货,万一着水,便是一文不值。这担子身分不同,安能叫我让避?’老翁见抵说不过,乃挺身就近曰:‘来来,然则如此办理:待我老头儿下了水田,你老哥将货担交付于我,我顶在头上,请你空身从我儿旁边岔过,再将担子奉还。何如?’当即俯身解袜脱履。其人见老翁如此,作意不过,曰:‘既老丈如此费事,我就下了水田,让尔担过去。’当即下田避让。他只挺了一挺,一场争竞就此消解。这便是‘挺经’中开宗明义的第一条。”云云。予尚倾耳恭听,谓当顺序直说下去;乃至此已止,竟不复语。予俟之良久,不得已始请示第二条。公含笑挥手曰:“这此一条,够了够了,我不说了。”予当时听之,意用何在,亦殊不甚明白;仔细推敲,大抵谓天下事在局外呐喊议论,总是无益,必须躬自入局,挺膺负责,乃有成事之可冀。此亦臆度之词,究不知以下十七条,尚作何等语法也。

看看这段记载,李鸿章所透露的《挺经》第一法,竟然是心灵鸡汤,是一段小故事大道理。小故事大道理这玩意儿确实不赖,但与儒家学者所要求的理论思想体系,差得不可以道里计。可知这所谓的《挺经》,其理论体系并未草创成形。

然则,为什么曾国藩不把这部《挺经》的理论体系快点草创出来呢?

因为他没有时间。就在曾国藩平灭洪秀全叛乱而后,淮上巨捻突然间坐大并闹出了大乱子。

此时再说淮上巨捻,别有一番风味。话说淮上之地,自嘉庆年就成为了清帝国的尚武中心,当地风俗,少年以杀人为荣,红胡子、拽刀手及刀客招摇过市。到了洪秀全崛起之初,淮上巨捻已经形成了强横势力,时有以张老乐为首的十八铺巨捻聚义蒙城,史称“蒙城十八铺”。

此十八铺者,个个皆是凶戾之极、杀人如麻的狠角色。单以战斗力而言,是洪秀全的太平军所无法比拟的。但由于淮上巨捻没有一个政治纲领,也没有一个精神寄托,不像洪秀全这边好歹还有个爷哥朕幼的伪神权体系,能够作为长期性的、统一的品牌之用。蒙城十八铺这边什么都没有,只是一辆车子,上悬一条破裤子充当旗帜,可想而知,这种山寨货是很难闹出名堂来的。

所以淮上捻子虽然凶悍,还得等洪秀全这边派人来整合。直到太平军中的天才将领陈玉成出世,为解救天京危机,陈玉成奔赴淮上,号召淮上巨捻不要再自己单干了,以后就替洪秀全打工吧。捻子们心眼不够用,听了陈玉成的话,让陈玉成指挥他们打了场漂亮的三叉河战役,歼灭了湘军战神李续宾。但捻子也因此被朝廷视为心腹大患,生恐二者合流,加大了打击力度,昔日的十八铺灰飞烟灭,张老乐、龚德树等巨捻从此江湖除名。

但到了天京城破,洪秀全身死而后,太平军中流亡的军事将领窜入淮上,值此二者终于成功合流,创造出历史上所谓的新捻子,让朝廷痛苦不堪。

新捻子是由援救天京城的最后一支武装力量、太平军陈得才部创造出来的。当时陈得才闻知天京危急,率了西征军匆匆从西北赶回。自知力量不足,转战至鄂皖交界,与淮上巨捻张宗禹、任化邦合流。正值声势浩大、耀武扬威之际,天京城被攻破的消息传来,霎时间陈得才惊魂丧胆,不知所措。僧王僧格林沁乘机率马队扑杀,杀掉了陈得才,太平军主力被全歼。

但被歼灭后的太平军中却逃出来一个文职官员赖文光,这时候他的军事天才凸显,网罗太平军及捻子残余,重建了一支强大的军事武装,发誓为恢复洪秀全的天父、天兄、天王、太平天国而战。并采用了骑战之术,增强了机动性,顿时脱胎换骨,一举端掉了清王朝最后的嫡系——僧王僧格林沁。

史家认为,追究僧王僧格林沁之死,曾国藩具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如朱东安撰《曾国藩传》称:“对于捻军这一新的变化,僧格林沁是不甚了解的,他依旧用过去的老眼光看待捻军,继续采取穷追不舍的战术,因而作战往往失利。对于这种情形,曾国藩是看得很清楚的,并且料定僧格林沁总有一天要做捻军的刀下之鬼,但出于种种原因,使他采取见死不救、冷眼旁观的态度。”

朱东安先生的这个指控是很严重的。搁在曾国藩时代,足够杀曾国藩之头的了。那么,朱东安先生何以断言曾国藩有如此神异的能力,早已料知僧王之必死,并见死不救呢?

那是因为,曾国藩和僧格林沁堪称水火不容、不共戴天。

7.不服你去死

说起曾国藩与僧格林沁结怨,完全是毫无来头、毫无理由的。如果一定要猜测个理由的话,那就是双方理念不同,互相看对方不顺眼。

那么,曾国藩是什么人生理念?僧格林沁又是个啥子理念呢?

曾国藩的人生理念很简单,就是个实实在在、笨头笨脑,跟天下人比拼笨功夫,没人拼得过他那种一根筋的执拗,于是就宣布他胜出了。而僧格林沁的理念却与曾国藩相反,他可不认为一个笨人有什么可炫耀的,他要和人比拼的,是哪个更聪明,而且他坚定不移地相信,比拼聪明,自己绝对是冠军。

比如,曾国藩的知交好友郭嵩焘,早年任咸丰帝的上书房行走。咸丰有意要把郭嵩焘打造成一个北方的曾国藩,就让郭嵩焘去僧格林沁军中挂职锻炼。一个汉人书生被派到蒙古骑兵中去做政委,可知咸丰帝对郭嵩焘寄予了多么大的期望。

却不曾想,当郭嵩焘到了僧格林沁大营,僧王热情地迎上去,拿鼻子一闻,哼哼,味道不对,这个老郭,怎么一身的汉奸味呢?

郭嵩焘对西方世界持开明态度,这引起了僧格林沁的大为不满。他原是蒙古科尔沁亲王,是个典型的蒙古贵族,所率领的三盟骑兵是捍卫京师的主要武力,被当时的咸丰帝倚为长城。他就是这么率真,看郭嵩焘不顺眼,干脆直接上书给咸丰,指控郭嵩焘是汉奸,并要求严惩。但还没等惩办,两人就因为英法换约事件闹翻了。

当时英法兵舰溯流而上,要去北京城换约,咸丰帝密令僧格林沁,让手下将士乔装成爱国群众,发炮狂击之。僧格林沁对此欢喜无限,而郭嵩焘却认为这事太离谱,不宣而战,本就不合规范。让清军冒充爱国群众,更加丢人现眼。僧格林沁却认为这是一记绝招,管叫洋人有苦难言。争执不下,郭嵩焘怒不可遏,挂冠而去,沦为体制外的公知一枚。

而僧格林沁兴高采烈地炮击英法兵舰,炸得英夷法夷鬼哭狼嚎,让僧王乐不可支。而后僧王又于谈判桌上捕获前来谈判的英使巴夏礼及三十九名随从,虐杀其中二十人。由是英法联军怒极攻入北京城,咸丰北走,此事至今被引为中国历史之奇耻大辱,无须多说。

僧格林沁看郭嵩焘不顺眼,而郭嵩焘与曾国藩是精神上的知己、思想上的好基友。可想而知,僧格林沁也不可能看曾国藩顺眼。

僧格林沁的思维认知比较原始化。举凡原始化的认知,都有一个共同特点,缺少对自我的反省,莫名其妙地坚信自己是世上第一大好人,凡我看不顺眼的,必然是奸诈险恶之辈。而且,思维原始化的人遇到看不顺眼的人或事,就忍不住要说,因为这类人认为自己不能容忍坏事。所以,当僧格林沁看曾国藩不顺眼时,终于说话了。

据曾国藩同治元年九月二十四日日记:“本日接袁午桥信,内寄苗沛霖与僧王各禀稿,于余及希庵楚军各事痛加诋毁,阅之诧叹。”

这里的袁午桥,就是钦差大臣、督办安徽军务、漕运总督袁甲三,他给曾国藩寄来一封信,里边有巨捻苗沛霖和僧格林沁揭发检举曾国藩及李续宾弟弟李续宜的黑材料。被人揭黑材料这事正常,做官嘛,那么多的钱可捞,多少人盯着你的位子,哪个当官的不被对手秘密搜集黑材料?僧格林沁整曾国藩的黑材料正常,因为两人同殿为臣,互相竞争嘛。淮上巨捻苗沛霖整曾国藩的黑材料也正常,两人一个是捻一个剿捻,是天生的死对头。

可是僧格林沁居然会和巨捻苗沛霖联手合整曾国藩,这就太不正常了。

这就是僧格林沁,他超级厌恶儒家知识分子,却对苗沛霖这种不停地跳跃于各个政治阵营的变色龙喜欢得无以复加。这是因为僧格林沁和苗沛霖都是行事不择手段之人,有着一种共同的精神感应。

而这位苗沛霖,等到僧格林沁移师山东之时,再行举旗起事,声讨僧格林沁杀降捻的累累罪行,让僧格林沁好不窝火,南下来打苗沛霖。时苗沛霖拥众号称百万,根本不把僧格林沁放在眼里。可是这些所谓的百万手下,却多是太平军陈玉成的人马,这些人恨苗沛霖缚英王而卖之,于城头上刺杀苗沛霖,于是一代巨捻,值此被扫入垃圾堆。

视曾国藩为仇敌,却引苗沛霖为知己,僧格林沁的脑壳确实出了问题。正因为他脑子有问题,才屡次三番地找曾国藩的麻烦。到了曾国藩扫平洪秀全,僧格林沁或许是心生嫉恨,又跟曾国藩闹了起来。

僧格林沁对曾国藩的蔑视由来已久,他动辄弹劾曾国藩,还唆使巨捻苗沛霖攻击湘军,曾国藩哪里敢惹他?只好自认倒霉,忍气吞声。曾国藩的忍让,导致僧格林沁越来越蛮横,湘军中人都知道他曾经鞭笞杖责湖北两提督,其意在向湘军挑衅。

最令湘军愤怒的是,僧格林沁品评天下诸军,曰:“皖军为上,豫军次之,楚军为下。”

僧格林沁的意思是说,安徽有支杂牌军,称皖军,这支军队连苗沛霖都对付不了,但大概算是天下第二了。河南还有一支杂牌武装,比皖军差劲,大概能排天下第三。至于天下第一,当然是僧格林沁自己。而攻破天京城的湘军,还有李鸿章那正如日中天的淮军,根本就排不上号,僧格林沁提都懒得提起。

僧格林沁当然知道,这个评价于湘军、淮军而言,岂止是不公正,这完全是一种明目张胆的羞辱。但僧格林沁就是羞辱你了,曾国藩你有本事去死!

曾国藩一声不吭,只是将北上的湘军、淮军部全部撤回,坐看僧格林沁要如何摆平新捻子。

8.被伤害的武士

对于僧格林沁对曾国藩的羞辱,朝廷是看得明明白白的,采取的是默许与鼓励的态度。这是因为,朝廷希望僧格林沁能够表现得像样一点,独力将新捻子平灭,压过曾国藩的风头。所以屡次三番下旨,严诘僧格林沁,指其逗留不前,命他打起精神,干出点名堂来。受此刺激,僧格林沁也是急于表现,他那副急吼吼的模样,早已被新捻子看在眼里。

于是新捻子为僧格林沁布下了一个圈套,这个圈套地域面积极为宽广,从汝宁到汝南,其间有长达四千里的空旷荒野。荒野这种地方,是骑兵的天然战场,所以僧格林沁一旦发现新捻子就在前方狂逃,顿时亢奋不已,疾追上来。

却是奇怪,僧格林沁眼睁睁看着新捻子就在前方,狼狈不堪、气急败坏的模样,胯下马也明显是枯瘦长毛,奔速极缓,一日里最多奔行一二百里。可僧格林沁咬牙穷追,却整整追了一个月,始终未能追上。

这是怎么回事呢?饶是僧格林沁气性大,也想不到这是新捻子有意为之。为了将僧格林沁诱入圈套,新捻子每人配备了两三匹马,交替骑乘,行军速度大大超过僧格林沁。但一旦将僧格林沁甩远,就会装做体力不支停下来,缓缓而行,等僧格林沁追上来,才略微加快点速度。

僧格林沁追呀追,越追越是上火,越是急于求战。新捻子不停地挑逗,勾得僧格林沁日夜兼行,人困马乏。开始士兵还精神抖擞,穷追了整整一个月,追出近四千里地,僧格林沁连同部属全都累得连马缰绳也举不起来。也亏了僧格林沁富于创意,他想出个好法子,命士兵在脖子上挂了条布带子,把手捆在上面,以便驭马——都累得这样了,就算是追上新捻子,还有力气打吗?可知这僧格林沁是真的缺心眼。

追杀途中,最惨的是没有时间吃饭。一旦僧格林沁想坐下来,煮锅热腾腾的奶茶喝,就见前面的新捻子骑着瘸马,艰难跋涉出现在视野中。这时候僧格林沁就急了,急灌几口马奶子酒,抓把奶酪塞嘴里干嚼,上马继续狂追,却始终追不上新捻子。

如此无休无止的折腾,最惨的是步兵。起初步兵还炯炯有神地追着骑兵的马奔跑,后来开始揪着马尾巴喘息,再后来,步兵开始掉队,患病,累病累死者不知凡几。骑兵比步兵也好不到哪儿去,掉队、脱节、与大部队失散,渐渐成为僧格林沁这边司空见惯的场景。

僧格林沁已经追成这般凄惨模样了,朝廷那边又是什么态度呢?

朝廷再次下旨,直斥僧格林沁有负君国,一个多月竟然追不上几个半死不活的捻子,你自己说,你的表现如何?

僧格林沁火气越来越大,感到疲惫迟钝的部属已经成了自己的累赘,他越来越频繁地甩掉队伍,只率少数精骑疾追新捻子。

到了这时候,围歼的时机成熟,新捻子终于开始合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