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差异也是明显的。曾国藩这边,对话的目的导致了其对话平台的下移,因为这个平台上没有他个人的私欲,就可以尽可能多的承载公众意愿。而洪秀全不然,他旨在营造一种诡异的文体风格,以凸显自己与大众的差异——在他的文体上,承载了他个人精神病发作时的疯狂呓语,他要求所有人都认知他是上帝耶和华的儿子,是耶稣的弟弟,是下凡界宰杀——是宰杀而不是宰治——万民来了。他要求广大美女对他投怀送抱、辗转承欢、曲意逢迎,由得他打是情来骂是俏……无非是一个色情狂的梦呓而已。
洪秀全颠三倒四,按理来说他应该进精神病院而不是南面称王,但由于他获得了冯云山、杨秀清等一批诡诈阴险人士的相助,这些人不是不知道洪秀全有精神病,但他们却故意将洪秀全的疯人呓语包装成教义,以此迷惑不读书不识字的愚众。但无论如何,当洪秀全气候已成,曾国藩再想把他送回到精神病院去,那难度可就高了。
不管怎么说,1854年的靖港,成了两个书生对决的战场。
4.人生首战,倒四颠三
靖港之役,也是有一个漫长铺垫的。
话说那洪秀全,他原本有机会把清帝国的盘子彻底砸烂,一统天下的。其时清帝国已经陈腐不堪,绿营兵丧失了战斗力,而民间积蓄百年之久的暴力资源,都在洪秀全起事之时喷薄而出。倘洪氏乘风而进,直落北京城,这时候曾国藩的湘军还连影子也没有,清帝国亡无日矣。
但问题是,早在开创江山之初,洪秀全就与老兄弟们有约定,一旦打下小天堂——说的是南京,就让众家兄弟尽情地享受人间富贵。没有这个承诺,起事最初的班底,如杨秀清、韦昌辉等人也不会如此卖死力气。所以洪氏太平军摧枯拉朽,直落南京之后,众家老兄弟就龟缩入城,要求部将进贡四方美女,从此过上了色情狂都羡慕不已的快乐生活。
但洪秀全也并不是撂下国家大事不管了,他还是很有远见的,派出了北伐、西征的两路人马,北伐军两万人,在向北京城挺进途中被满洲武士彻底歼灭。西征军却有五万多人,倒是搅得周天寒彻。江忠源投水自尽、吴文镕自杀,都是西征军的功业。
西征军夺占长江咽喉武昌,将江苏、湖北的清军主力杀了个干干净净,就开始考虑建立一个经济循环圈,溯湘源以达粤西老巢,直下通金陵,首尾一江相贯注。这一宏大的军事战略,决定了战火正迅速地燃向长沙。
岳州成了双方必争之地,几番拉锯战,太平军占了上风。巨寇石达开的堂兄石祥祯,与不世英雄林绍璋挥师大入,径夺距长沙北仅五十里的靖港。当此时也,太平军若从湘潭上游水路挺进,又或是从靖港乘北风进攻,短时间内就可兵临长沙。
正所谓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被曾国藩大肆屠杀之后的江湖道,终于结束了寒冬时节的蛰伏,呼啦啦冒将出来。衡州、永州、郴州、桂阳及两粤等地,会党夜行昼奔,交相联络,忙得不可开交。对此,曾国藩叹息曰:“闻风响应,从乱如归,东南大局不堪设想。”
此时湖南境内,风声鹤唳,士绅百姓莫不惊心丧胆,但听闻鼓角火光,就会陷入惊恐之中。
战事一触即发,曾国藩立即召集幕僚开会商讨对策。会议的第一个议题,面对两路太平军威胁,新练成的湘军是主动进击,还是严守长沙,等太平军来到之后再交战呢?
与会幕僚一致认为,太平军来势凶猛,如果坚守,反会失其主动,那就意味着死定了——最主要的是,一旦入城,被太平军重重围困,大家想跑也找不到条道,所以守是绝对不可以的。
不能守,那就只能主动进攻了。
但太平军有两路,一支湘潭,一支靖港,应该进攻哪一路呢?
彭嘉玉主张先取靖港,这个观点受到了曾国藩本人的支持。因为攻靖港就意味着援湖北,而咸丰帝疯了一样的给曾国藩发旨,要求他老兄立即进军湖北。如果能一举拿下靖港,就可以沿江北上,决战天下了。如果先攻湘潭,怕跟上峰没法儿交差。
但以陈士杰为首的幕僚坚决反对曾国藩的想法。在军事会议上,要给曾国藩留面子,陈士杰不好明说,只好看着进攻靖港的决议通过而不吭声。
等散会后,陈士杰立即找到王恺运,说:“曾老板脑子进水,秀逗得厉害,他只想着胜而没有考虑到失败,所以野心勃勃想攻靖港。却不想想,一旦战事不利,再想退回长沙,还能有机会吗?他会死得很惨的!而攻湘潭,即使失败了,也不会伤筋动骨,犹能保住衡州、永州,还可以重整旗鼓再战。”
王恺运就去找曾国藩,把这番话转述给他。曾国藩听了,恍然大悟,猛一拍大腿:“对呀,我怎么光想到胜,没考虑到有可能失败呢?”于是立即宣布:“刚才军事会议上的决议不作数,推翻了,改先攻湘潭。那谁,塔齐布,你马上率大队人马先行,明儿一早我再出发追赶你。”
会上刚刚作出的决议,说推翻就推翻,这就是曾国藩。说话没谱,办事没准,头昏脑涨,倒四颠三。这毕竟是他人生的第一仗,脑壳沸腾,已经失去了思考能力。他居然还能接受陈士杰的劝告,这已经不容易了。
推翻了会议决定之后,曾国藩就要上床睡觉,正要睡之际,忽然间有长沙县乡团的士绅赶来报告:“报告,靖港贼寇只有几百人,而咱们湘军这边有三千多人,只要一鼓击之,就可以将之驱散。特来找曾大帅借旗鼓以威敌,还有还有,乡团已经搭好了浮桥,要大败贼寇。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曾帅岂有意乎?”
“啥?有现成的胜仗?”曾国藩一听就急了,“这事算我一个,可别落下我……”
幕僚一听大骇:“曾帅,不是说好了先攻湘潭的吗?”
曾国藩:“攻湘潭?湘潭那边不是派了塔齐布去了吗?你看这里有现成的胜仗,咱们就先打靖港吧。”
嘿,这么一眨眼的工夫,曾国藩的主意又变了。
第二天一早,曾国藩兴冲冲登船,要亲征靖港。幕僚陈士杰、李元度和章寿麟匆匆赶来:“曾帅,曾帅,莫发神经,你清醒一下。你忘了下达进攻湘潭之令后,就已经将塔齐布的精兵派出去了,现在你只要坐在这里,很快就能接到捷报。可如果你去了靖港,怕被人家活活打死呀。”
“说到死,我想起一件事来。”曾国藩把李元度拉到一边,“小李子,这是我昨夜写好的遗疏和遗嘱,写了大半夜啊,光遗嘱就两千多字。你替我拿着这个,如果我真的战死沙场,遗疏你交给湖南巡抚,遗嘱交给我的弟弟们。”
李元度:“……为什么要托我转交?”
曾国藩:“因为你眼睛近视,把遗疏遗嘱凑到眼前,你也看不清楚上面的字。如果交给别人,他们会偷看了去。”
“不是……”李元度急了,“曾帅,你这个样子……好像是急着投胎,快让我跟你去吧,到时候好保护你。”
曾国藩:“少来,你大白天的连路都看不见,还说什么保护我?”
幕僚章寿麟上前:“曾帅,我真的放心不下,要不我跟你去好了。”
曾国藩:“滚,大人说事,哪有你插嘴的地方?”
陈士杰和李元度急忙把章寿麟揪到一边,商议道:“情形不对,曾老板脑壳发热,此行必死无疑。那什么,章寿麟,你快点偷偷上船,躲藏起来,如果曾帅战败要自杀,你好救他回来。”
章寿麟:“为什么要让我去?你李元度不也行吗?”
李元度:“我眼睛近视得厉害,看不见船在哪儿……”
“真麻烦。”章寿麟只好上了曾国藩的船,躲藏在船尾。
曾国藩得意扬扬,摇头摆尾地出发了。
这正是,倒四又颠三,老曾不一般,书生赴沙场,小命要玩完。不知道曾国藩此去,会是怎样一个死法。
5.说出真相太伤人
1854年四月初二日,四十四岁的曾国藩生平头一遭亲临前线,对此战,他有必胜的把握,没把握他就不来了。
那么他有什么把握呢?
他什么把握也没有,就是脑壳进水秀逗了。
由于长时间以来的强大压力,付出的众叛亲离的代价,终于练成了湘军。曾国藩心里一轻松,大脑从绷到极限突然松开,一下子就死机了。实际上他已经没有了思考能力,颠三倒四地摇摆不定。这一点,他身边的幕僚看得清清楚楚,唯独他自己毫无感觉。
这么说起来,是不是幕僚们比曾国藩更高明呢?
还真不是!
单说空手练兵这事,天下人能做成的,实在是少之又少,曾国藩就是这少之又少中最优秀的一个。幕僚们之所以表现得比曾国藩更高明,那是因为他们旁观者清,如果把他们摆放在曾国藩的位置上,他们早就连脑子带骨头都崩溃了。
饶是曾国藩胸有丘壑,奈何此时他老人家大脑死机,陷入崩溃,表现得比普通人还不如。话说这老兄挺进靖港,遥见岸边的太平军营垒,遮天蔽日。曾国藩手中小旗一挥:“三军将士与我仔细听,土匪祸害老百姓……不是这个,总之给我冲,冲啊!”命战船靠岸,但听轰雷惊天,火光弥野,太平军竟然动用了现代化的火器,向着湘军猛烈轰击,打得湘军战船在水中滴溜溜乱转。
曾国藩终于发现情形不对,立即下令掉头,先回去,太平军太野蛮,不打了,回家再说……可是回途是逆水,偏又赶上逆风,战船无法移动。曾国藩无奈,下令由岸上的兵勇用绳子牵着船走。陆勇们正吭哧瘪肚,咬牙用力,没提防太平军派出敢死队疾风般席卷而来,吼叫嗷嗷,上来把缆绳砍断了。
霎时间水师陷入混乱,纷纷靠岸跳水逃命,扔了船炮没人管。岸上的陆勇更是胆怯,窥见太平军的影子,就惨叫着发足逃命。溃兵向着浮桥冲了过去,你推我挤,却听哐的一声巨响,桥坏板浮,湘军士兵扑通扑通跌入水中,只喊救命则个。
见此情形,曾国藩急了,亲自赶到桥头,立起令旗,手持利剑,大喝曰:“过旗者斩!”
咦,士兵们虽然惊恐,但这句话还是听得清清楚楚。于是士兵们奔过来之后,纷纷绕旗而过,仍然在逃命,却没有过旗,这你不能斩我吧?正所谓兵败如山倒,湘军水陆两军彻底溃散,大多数战船上逃得空无一人,太平军得势,呜嗷怪叫着向帅舟冲去。
返回帅舟,眼见得太平军杀奔而来,曾国藩叹息一声,把眼睛一闭:“行,算你们太平军狠,我我我我不活了总行吧?”
他掉头向船边冲去,就要投水自尽。三名贴身亲兵死命地拉住他,被曾国藩连踢带打,将三人踹开,然后扑通一声,扎进了冰冷的江水里。
有分教,待我长发及腰,手持长矛钢刀。逮人就砍任逍遥,别人叫我长毛。江山如此多娇,我自长发飘飘。天下美女皆拥抱,只是结局糟糕。曾国藩以一介书生,全凭脑壳的想象居然练成了湘军,这已经是奇迹,但在太平军的刀枪之前,他的幸运正式宣告结束。
咕嘟咕嘟,眼看曾国藩就要溺死。当此时也,帅舟的船尾突然窜出来一个人,正是章寿麟,他冲到船边,抓住曾国藩,强行把曾国藩拖到岸边。曾国藩吼叫一声,推开章寿麟,再次跳入水中,章寿麟又把他拉上来。第三次欲跳未跳,曾国藩转目一看,才看清楚两次救自己的人是章寿麟,顿时就火了,吼道:“章寿麟,你来干什么?”
“我来……”章寿麟眼珠一转,心说可不能告诉他,是陈士杰、李元度让我躲在船尾舱里,就等你自杀时出来制止。这话如果说出来,让曾国藩发现人人都聪明,就自己蠢笨,非得活活气死不可。
真相是很伤人的。于是章寿麟灵机一动,编了句瞎话:“湘潭战事已经胜利,特来报捷。”
嗯,湘潭胜了?曾国藩心神开始清醒。他却不知道,湘潭之战还真的胜了,只不过是要隔一天才胜,但既然听说湘潭那边胜了,自己好像就没太多理由非要自杀。于是曾国藩蓬头跣足,狼狈不堪地返回了长沙市郊南湖港。
第二天,左宗棠缒城而出,来看望曾国藩。当时曾国藩衣服上的泥沙还在,左宗棠进来后,围着曾国藩仔细看了几圈,评价道:“哈哈哈,你现在活像头猪崽子。”——原话是:“好像猪子。”也有史家坚持认为,左宗棠说的是好像朱子,而非猪子,但朱熹从没玩过跳水,非要解释成朱子,明显勉强。
曾国藩鼓着眼睛,看着左宗棠一言不发。左宗棠劝道:“老曾呀,这才到哪一步,你就急着要死?别急别急,再活几天试试看。”
曾国藩不说话,在纸上走笔如飞,写明军中所存军械弹丸火药的数量,丢给左宗棠,他不管了。
他也确实没法管了。
靖港之败的消息传开,长沙官民哗然,纷纷指责曾国藩无能,布政使徐有壬是个神经质的怪人,他竟然恐惧得一夜没睡,次日拉上按察使陶恩培,来找巡抚骆秉章,要求联名上奏,弹劾曾国藩,并请求朝廷解散湘勇。骆秉章却知道这不过是扯淡,打个马虎眼就过去了。
骆秉章能打马虎眼,长沙军民可不肯。当时曾国藩的处境极为尴尬,他写信向家中投诉,称:“今年(咸丰四年)二月在省城河下,凡我所带之兵勇仆从人等,每次上城,必遭毒骂痛打,此四弟、季弟所亲见者。谤怨沸腾,万口嘲讥,此四弟、季弟所亲闻者……靖港之败,景况更有令人难堪者,朝野唾骂,为通省官绅所鄙夷。”
所谓更令人难堪者是指,曾国藩最好的朋友郭嵩焘,从此对曾国藩失望,离他而去,成为江湖散仙。另一个挚交好友刘蓉,也尽其可能地和他保持距离,曾国藩苦求他来跟自己聊天解闷,刘蓉总是推托走不开。幕僚们也纷纷辞职,只有近视眼李元度,因为看不清楚路,没法走,仍然留在他身边。再就是左宗棠,兴奋不已地天天跑来,对曾国藩连讽刺带鼓励,让曾国藩欲哭无泪,欲笑不得。
如果说练湘军导致了曾国藩众叛亲离,那么靖港之败,导致了他从此成为孤家寡人。悲绝末路的曾国藩,避往妙高峰,并写奏章给咸丰帝,自请处分。——但,饶是曾国藩智识过人,却又如何知道,我之所言,“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竟尔在他身上印证了。
正是靖港之败,救了曾国藩一条老命。
6.草民指挥老首长
咸丰帝的案前,已经接到了弹劾曾国藩的奏折。
但同时,咸丰也接到了湘军大胜湘潭之役的捷报,这可是自打洪秀全起事以来,为数不多的胜绩。而且,这场胜仗正是咸丰最看重的曾国藩打出来的,又是按照咸丰帝自己的战略布局,由团练打出来的。这等于是咸丰帝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让咸丰帝如何不喜?
犹如打了一针强心剂,咸丰帝陷入亢奋之中,立即命群臣上朝,他要亲自向大家宣布这一好消息,并希望听到群臣公正赞颂他英明神武的声音。
可不曾想,等消息宣布后,群臣鸦雀无声,半晌,一名大学士出列,说了句:“陛下,那曾国藩,他不过是一个在籍绅士,并非朝中的大臣,又没有皇命在身,却登高一呼,应者万人,此人志向不小呀。”
咸丰帝心里咯噔一声,亢奋的情绪,霎时间降至冰点。
咸丰帝是信任曾国藩的,但问题是,皇家权力绝不容他人染指。大学士的暗示,咸丰帝再不以为然,也无法无动于衷。隔日,咸丰帝特旨召翰林院编修袁芳瑛,问有关湘潭战役的细节,闻听曾国藩还有个靖港之败,咸丰帝龙颜大悦。
事实上,自洪秀全起事以来,各地败绩如潮水般报向朝廷,相比之下,曾国藩的靖港之败根本不能算回事——而且也确实不算事,明摆着,湘军初战,胜之于湘潭,败之于靖港,最多只是个平手。而长沙父老不体谅曾国藩,那只是因为曾国藩太出风头了,众人求全责备,故意羞辱他而已——这是前者标兵逐曾国藩出长沙的思维惯性。再听曾国藩亲督湘军作战,听闻他两次投水自尽,咸丰帝心花怒放。
想不到老曾竟然亲自上了战场,不枉朕对他耳提面命的教导,咸丰帝坚信这曾老头对自己一根筋的忠诚,反而更加欣赏曾国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