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聊将锦瑟记流年:黄仲则诗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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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千山暮雪

当我走进北京的琉璃厂,不由得想起,两百多年前,同样繁华的街景。仲则或许就出没在这些店铺间,和无数功名未就的士人一样,一边艰难地维持着内心的风雅,一边虔诚地等待着世俗的救赎。

我知道,我找不到他,他的面容消散在光阴中,他的身影和往来的无数人模糊重叠。

关城曙色催寒近,御苑砧声向晚多。莫见长安行乐处,空令岁月易蹉跎。他是太平盛世里没有重量的幽灵。一出无足轻重的悲剧,在我心中,却并非转瞬即逝的悲哀。

静静地,我的思绪又回到他的诗上面,不去臆测,不去虚构,以诗来还原他的生活是最真实的。

他这一路北上,如千山暮雪,只向着心中的功名幻境奔去。从乾隆四十一年开始,直至逝世前,差不多七年时间,仲则都蛰居京师。

开始是值得期待的,因为不久之后,他就迎来了盼望已久的转机。长久阴霾的命运终于透出一丝曙光。

乾隆四十一年四月,大小金川平定。这一战虽然是内战,且劳民伤财,耗时长久,但对清廷的意义并不亚于开疆扩土。两度出兵,历时五年,平定川西,表面是因大小金川土司不奉清廷四川总督和巡抚的约束,实质上是因为清廷意在剿灭南明遗民反清复明的最后策源地。

此战告捷,方算真的江山大定。乾隆皇帝深明此义,所以非常高兴,亲诣东陵、西陵,礼泰岱,告阙里,受俘庙社,上皇太后徽号,勒碑太学和大小金川,文武官员依次封赏。郊劳备至,比之开疆辟土有过之而无不及。

乾隆到山东谒孔,回京举行郊劳盛典前,在山东、天津进行了两场召试,分为两等赏赐,以示对天下读书人的恩典。

各省的学子争相献赋,歌颂乾隆时代的大清帝国征战四方,武威远扬。春四月,仲则亦步行至天津献赋。

面对铺天盖地的颂扬,“十全老人”当然龙颜大悦,当时就钦点了一批学子任职。根据《学政全书》的记载,仲则当时取二等,赐缎二匹——不高的排名,微薄的奖品。虽然与仲则的内心期待有很大的落差,但召试还是给了他些实际的好处。五月,乾隆谕准,此次召试所取二等的举人、贡监生员“有愿在四库全书处效力,俱准其誊录上行走”。

二等者可充为四库誊录生,誊录生如果五年期满可获得选官资格。仲则始佣书四库,开始了自己的抄书生涯。

虽是小吏,至少也算是在京中站稳,生计暂时可以不愁。十年来的屡试不第,终于小有所成。仲则备受激励,在京城时他与朱筠、王昶、翁方纲等名士诗歌往还,参与到“都门诗社”中去,一时诗名很盛。

他是那样自负的人,纵然看到天外天、山外山、人外人,亦不过觉得,我来日会比之更好。生活安定下来后,他与诗友唱和的《即席分赋得卖花声》,虽是命题作文,文辞清畅圆润,更见心态的松弛。

何处来行有脚春?一声声唤最圆匀。

也经古巷何妨陋,亦上荆钗不厌贫。

过早惯惊眠雨客,听多偏是惜花人。

绝怜儿女深闺事,轻放犀梳侧耳频。

——《即席分赋得卖花声》(其一)

摘向筠篮露未收,唤来深巷去还留。

一场春雨寒初减,万枕梨云梦忽流。

临镜不妨来更早,惜花无奈听成愁。

怜他齿颊生香处,不在枝头在担头。

——《即席分赋得卖花声》(其二)

这两首诗清丽动人,初初读到,即令我眼前一亮,细品其意境,是出自陆游的《临安春雨初霁》一诗:“世味年来薄似纱,谁令骑马客京华?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矮纸斜行闲作草,晴窗细乳戏分茶。素衣莫起风尘叹,犹及清明可到家。”

陆游诗以“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一联最得人叹赏。小楼一夜春雨,诗人彻夜未眠。以春雨之淅沥映衬愁绪之绵密,以深巷杏花的叫卖声写春光之摇曳,闻其声,已觉雨润红姿娇之态。

雨是听出来的,这种笔法,都是文字最讲求的通感。传说这两句诗后来传入宫中,深为宋孝宗所称赏,可见一时传诵之广。

仲则诗得这两句情味,将春比之行脚之人,深深春色声声唤,如少女之声调圆匀,将春拟人化,非常生动活泼。“也经古巷何妨陋,亦上荆钗不厌贫”写春光之一视同仁,行经之处,给世人一样的明媚欢喜。

陆游诗以春雨春光写自身萧索寥落之态。他客居京华,闲居无聊,书行草以作消遣。因是雨后初霁,所以说“晴窗”;“细乳”则是指沏茶时水面呈现的白色细沫;“分茶”指鉴别茶的等级,是品茗之意。

无事作草书,晴窗细品茗,看似极闲适恬静的境界,却潜伏着诗人极大的忧患和不甘。他本是壮怀激烈、矢志报国的人,却在这多事之秋,闲居客舍。窗外的明媚春光,除了让他惊觉时不我待,兴起忧闷之外,实在没有多少赏心悦目的用途。

而仲则此时正处于人生迎来转机之时,心情愉悦,落笔自然也轻盈流丽,赏春惜春之意溢于言表,文字之间,镜头转换,由窗外远景,转为室内近景,“绝怜儿女深闺事,轻放犀梳侧耳频”写得情致婉转,叫人怦然心动,勾画旖旎春光,兼具唐诗温柔敦厚、宋词风流雅致之美。

此二首《即席分赋得卖花声》,化前人名句,才气如此高拔,无怪乎那些京城名士,好诗之人都对他另眼相看。比之他初至京师时所作的略显凄冷惆怅的《春感》,更让人回味。

二月不青草,萧然蓟门春。

千金无马骨,十丈是车尘。

气尽初为客,心空渐畏人。

道旁知几辈,家有白头亲。

——《春感》(其一)

亦有春消息,其如雨更风。

替愁双泪烛,对语独归鸿。

宫阙自天上,家山只梦中。

东君最无赖,只放小桃红。

——《春感》(其二)

写《春感》时他初至京师,前途未卜,怀才欲报,难免忐忑,兼有思乡之情,种种心绪都是可以理解的。

饱经风霜、情怀超脱如杜甫,入川之后,在成都营建草堂,得以安居之后,也难免老怀安慰,作诗自抒心怀。可见相对安定的状态、稳定的心态,对一个流离已久的诗人而言,未尝不是更好和值得安慰的事情。

回想这半生播迁,到今日始得安身之所。如果暂时不去打开那悲伤的结局,忽略之后几年之中的寒苦,我都替仲则高兴。

那时的他也是高兴的,心高气傲,视富贵荣华如探囊取物,眼前充满了成功的幻影。在京师安定下来之后,他即兴致勃勃去信稚存,嘱他将家人接来京城,信中言:“人言长安居不易者,误也。若急为我营书老母及家累来,俾就近奉养,不至于累若矣。”意思是,大家都说长安居大不易,其实未必。如我把家小迁来,既可就近奉养,又可降低生活成本,会减轻很多压力。

他有此念也不全是唐突自负,乃是有另外一件事影响了他。乾隆四十一年,洪亮吉的母亲蒋氏亡故。第二年仲则闻丧后伤心如亲子,作《闻稚存丁母忧》,以寄哀思。幼时两家隔溪而居,蒋氏对仲则视如己出。仲则因稚存母亲亡故,决意将母亲迎至京师奉养。

端稳持重的稚存虽觉得这样做风险太大,但怜其孝心,还是依照他的吩咐,帮他卖去家中的半顷地、三椽屋,得金三镒,并将仲则的家人护送至京城。当时常州府治距离京城二千五百多里,一个多月的行程,七八个人的旅费,所费也不少,到京后,所剩无多。

幸而有朱筠将自己的几间西屋给他们安置,每月按时供给柴米,年底则置办了冬衣,还动员了一帮人凑了不少钱馈赠,暂时解决了一家人的生活。仲则对此由衷地感激,赞道:“当代朱公叔,怜才第一人。”

一家团聚得偿所愿,本是值得高兴的事情,但很快地,生计之难便横亘在他面前。一家人都靠他供养,与人诗歌唱和,交游往还的消费,远非他微薄的薪资可以承担,升任正式官员又还要等好几年,虽有朱筠等肯照拂,但乞食于人,杯水车薪,终非长久之计。

他又不擅营谋,不懂人情世故,除却自己看得上的几个文人官员,对其他人一概不屑一顾。十足十地本领不高,脾气不小。一贫如洗,乞食于公卿门下,却持有不合时宜的傲慢和清高,这是他性格悲剧的根源。

《移家来京师》(六首),足见其时他的拮据困顿——岂是逢时料,偏从陆海居。

田园更主后,儿女累人初。

四海谋生拙,千秋作计疏。

暂时联骨肉,邸舍结亲庐。

——《移家来京师》(其一)

全家如一叶,飘堕朔风前。

事竟同孤注,心还恋旧毡。

妻孥赁舂庑,鸡犬运租船。

差喜征帆好,相逢泽潞边。

——《移家来京师》(其二)

长安居不易,莫遣北堂知。

亲讶头成雪,儿惊颔有髭。

乌金愁晚爨,白粲困朝糜。

莫恼啼鸦切,怜伊反哺时。

——《移家来京师》(其三)

江乡愁米贵,何必异长安。

排遣中年易,支持八口难。

毋须怨漂泊,且复话团圞。

预恐衣裘薄,难胜蓟北寒。

——《移家来京师》(其四)

当代朱公叔,怜才第一人。

传经分讲席,傍舍结比邻。

桂玉资浮产,盘餐捐俸缗。

移家如可绘,差免作流民。

——《移家来京师》(其五)

贫是吾家物,其如客里何?

单门余我在,万事让人多。

心迹嗟霜梗,生涯办雨蓑。

五湖三亩志,经得几蹉跎!

——《移家来京师》(其六)

他一面憧憬着理想的高蹈,一面深陷世俗的泥沼。在我这俗人看来,要么从众,要么离俗,纠结是很可悲、很无谓的事情。他不曾真的张眼看去,他始终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如果他真的知道,他就会明白,即使面子上很得意的人,私下里也难免有心酸和不为人知的辛苦。纵然位尊九五,亦不能事事称心如意。

最潇洒的做法当然是看破红尘,超越名利之束缚。次之是,行为从众,内心离俗。仲则既然做不到,那就难免进退两难,举止失据,一生痛苦——这是许多人号称自己怀才不遇,却未敢深究,也无力改变的根本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