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聊将锦瑟记流年:黄仲则诗传
26818200000046

第46章 浮萍落花

香甜饭饱粟千房,病眼看花也自黄。

五度客经秋九月,一灯人坐古重阳。

霜虫频诉夜寒壁,邻树忽飘风过墙。

还向衰亲添笑语,恐惊时节在他乡。

——《重九夜坐偶成》

这是三十岁这年的重阳节仲则所作的诗。于极愁苦中还要强作欢颜安慰母亲,一片孝心可感,一地凄凉无处收拾。

光阴触手生凉,不知不觉,他滞留在京师已经三年。他的际遇总让我想起,那些身怀抱负勇闯大城市的人,他们在陌生的城市中忍受着辛苦,备感无助和凄凉。日复一日的疲累,看不到指望,那种从内心深处生出的疲惫感,像一根绳索,勒紧了喉咙。

心如花朵般枯萎,理想遥不可及,未来薄如蝉翼,生命中有太多无可奈何,艰难辛酸,如履薄冰。悲伤地觉得,这城市不属于我。事实上,城市不冷酷也不无情,它只是,从来不属于任何人。城市所有的气质,冷淡也好,热情也罢,都是由着人心去造作显现的。

这时,他已经没有当初放言“人言长安居不易者,误也”的自信了,借用一下张祜的《书愤》“三十未封侯,颠狂遍九州。平生镆铘剑,不报小人雠”来阐述一下仲则的状态和心境,或许更加直白、易晓。

唐代诗人的共性,是有强烈的建功立业的愿望,狂放不羁,剑胆琴心。仲则在精神层面一直趋向唐人,他向往的是仗剑九州,拜将封侯。这个梦,从少年时代开始,像山一样压着他,他一直负山而行,直至精疲力竭。

偶尔他也会惊醒,试图摆脱。但更多的时候,即使深感幻灭,失落之情不掩,他亦不愿摆脱,像一个饮鸩止渴的人。

岁月留给他最多的礼物是失意。他最为人称道的《都门秋思》(四首),便是此时困居京师景况的真实反映。

楼观云开倚碧空,上阳日落半城红。

新声北里回车远,爽气西山拄笏通。

闷倚宫墙拈短笛,闲经坊曲避豪骢。

帝京欲赋惭才思,自掩萧斋著恼公。

——《都门秋思》(其一)

四年书剑滞燕京,更值秋来百感并。

台上何人延郭隗,市中无处访荆卿。

云浮万里伤心色,风送千秋变徵声。

我自欲歌歌不得,好寻驺卒话平生。

——《都门秋思》(其二)

五剧车声隐若雷,北邙惟见冢千堆。

夕阳劝客登楼去,山色将秋绕郭来。

寒甚更无修竹倚,愁多思买白杨栽。

全家都在风声里,九月衣裳未剪裁。

——《都门秋思》(其三)

侧身人海叹栖迟,浪说文章擅色丝。

倦客马卿谁买赋,诸生何武漫称诗。

一梳霜冷慈亲发,半甑尘凝病妇炊。

寄语绕枝乌鹊道,天寒休傍最高枝。

——《都门秋思》(其四)

历来的诗评家,评点仲则的诗集,都断断不会错过这组诗,如果没有《都门秋思》,仲则的七律还称不上超一流,有了《都门秋思》,他的七律足以比肩前人佳作而不逊色。

第一首开笔写帝京之恢弘,反衬斯人之形影寥落。飘零至此,早已无心冶游。他不是浊世翩翩佳公子,“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他只是个身世普通的落第书生,闷倚宫墙吹短笛,哀声入云。

闲经街坊,看见豪门的车马,望尘而避,漂沦憔悴已不言而喻。此时已不能作《帝京篇》之类的传世篇章,只能自掩书斋,作些风月冶游之辞。

第二首从自身景况落笔。四年来滞阻京师,一事无成。古有千金买马骨,有燕太子丹礼聘侠士荆轲,而今之世,才人有志难伸,唯叹一句:早无能事谐流辈,只有伤心胜古人。

“云浮万里伤心色,风送千秋变徵声”是极雄浑的交股对,悲惋慷慨,气势夺人,而情景之交融,用典之精妙,实属上乘。秋来百感交集,心中郁结,欲歌而不得歌,只能混迹于江湖,与市井小民闲话平生,如江州司马对琵琶女的默悯。

第三首起笔仍写帝京之繁华,若仅止于此,诗才也就乏善可陈了,所以紧接着有翻转——“北邙惟见冢千堆”,巨大而无形的悲凉迫人而来,来者必去,去者必空。死并非生的对立面,而是作为生的一部分永存。盛衰流转本不可逆转,但世人也只愿相信富贵长存,繁华永固。

“夕阳劝客登楼去,山色将秋绕郭来。”承千古登临之意,将愁情打碎,将时间与空间揽入胸怀,“寒甚更无修竹倚,愁多思买白杨栽”翻用杜甫诗意,而寒意愁思更甚。“全家都在风声里,九月衣裳未剪裁”语似朴俚,浑似脱口而出,一语道尽天下寒士之悲窘,历来最得人感怀称赏,与“百无一用是书生”一样几成口耳相传的俗语,其诗魅力如此深广。

第四首可视为第三首的延续。仲则诗屡见“乌鹊”、“饥乌”之咏。乌鹊,有绕树三匝,何枝叶可栖之憾,而饥乌则有天高地阔、怀才不遇的凄惶。亦因此,很多人着意强调“啼乌”的寒苦之意,殊不知,咏乌鸦,也有咏得很好,因此得益的人,此人就是唐时的李义府。

贞观八年,李义府举进士,但一直得不到升迁,好几年都还是从九品下的门下典仪。后来他交好安抚使李大亮、侍中刘洎,李、刘二人向太宗举荐他。太宗很重视他们的意见,就召见了李义府,要他吟咏一首描写乌鸦的诗。

李义府略加思索,吟道:“日里飏朝彩,琴中半夜啼。上林多许树,不借一枝栖。”这首诗深得风人之致、比兴之旨,借咏乌而抒怀,委婉地表达了渴望得到皇帝恩赐提拔的心意。太宗听了,十分赞赏,说:“我将要把整棵树都给你,何止是一根树枝呢!”欣然下旨将李义府越级提拔为监察御史。李义府从此仕途顺畅。

我不免想,这也是同人不同命,“上林多许树,不借一枝栖”和“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其实是一种谦虚的意思,但同样的话,听在不同的耳朵里就有了不同的意思。都是当面面试,李义府的诗作就得到了唐太宗的赞赏,而孟浩然的表现就被视作是当面发牢骚,只能灰溜溜地离开长安。

仲则的诗中,有许多咏乌鸦的诗作,咏物见志,寓兴深微。如《寒鸦》以寒鸦自譬人生征逐之苦,反复咏叹无衣无褐的凄凉;《啼乌行》咏叹世态炎凉,感慨“人不如乌能钟情”;《乌栖曲》写老乌盼雏鸟归巢,借以表达母子之情,寓身世之悲;《饥乌》刻画出寒士奔波谋生的尴尬和艰难。

人生的漂泊和寒士的沉沦,是他诗中一再重复的主题,是他无法摆脱的困境,也因此,他的诗,虽偶有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悲悯,终不及老杜超脱了自身困境,始终以天下苍生为念的仁者胸怀。

鬓毛如雪心如死,犹作长安下第人。三年间,两应乡试,俱落第,时日一长,一家老小的生计都成了问题,无奈之下,他只好再托洪亮吉将家人送回常州。

稚存后来在《黄君行状》中回忆说:“君果以家室累,大困,亮吉复为营归资,俾君妇及子奉母先回,而君已积劳成疾矣。”稚存是个忠厚人,仲则几番劳烦,如此南北迁徙,大动干戈,他都毫无怨言,不说仲则思虑不周,做事欠考虑,反而体谅仲则为家事所累,积劳成疾。得友如此,夫复何求!

黄怀孝在记述仲则母亲的《节孝屠孺人传》中记下这么一件事:仲则名扬天下时,大家都去向他母亲道贺,但老人家却显得很担忧的样子,告诫仲则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有才能而不加收敛,还恃才狂傲,那是在加重疾病啊!”仲则当时唯唯,但胸中的郁塞不平之气无法消除,最终不能改去。

他说“侧身人海叹栖迟,浪说文章擅色丝”,是在叹这些年空博了诗名,于现实一无补益。

我又想起他乾隆三十八年和乾隆四十年所作的两首《失题》:

我家乃在东海东,蜃楼见惯心空空。

十年吊影深山里,每顾山魈亦心喜。

生耶灭耶何足嗔,一颦一笑谁为真。

伟哉造我焉用我,不幻烟云幻此生。

神清骨冷何由俗,凤泊鸾漂信可哀。

何处好山时梦到,一声清磬每惊回。

定知前路合长往,疑是此身真再来。

闻道玉皇香案下,有人怜我在尘埃。

第一首感慨不能为世所用,此身虽生亦空幻,虽云看淡世情,而终不能释然,是常见的仲则式语调。第二首用其远祖黄庭坚之事自比。《道山清话》载:黄庭坚年五岁,已诵五经。一日,问其师曰:“人言六经,何独读其五?”师曰:“春秋不足读。”庭坚曰:“于是何言也?既曰经矣,何得不读?”十日成诵,无一字或遗。其父庶喜其警悟,欲令习神童科举。庭坚窃闻之,乃笑曰:“是甚做处?”庶尤爱重之。八岁时,有乡人欲赴南宫试,庶率同舍饯饮,皆作诗送行。或令庭坚亦赋诗,顷刻而成,有云:“君到玉皇香案前,若问旧时黄庭坚,谪在人间今八年。”黄庭坚自比谪仙落尘埃,仲则亦存如此心气。

《两当轩集》中,自怜自伤之作甚多,然而公平地说,除了科举之路实在背运之外,仲则的运气不能说不好,际遇不能算不佳。他的朋友都对他倾心相待。其终生郁郁不得志,关键原因还在他自己。与其说他有才无运,不如说他有才无能。

他的为人和性情,都只适合在一起谈诗论文,喝酒吃饭,仅此而已。他除了当个诗人,其他什么也当不了。

终此一生,直至辞世,仲则都没当上官,即使让他当上了,他也当不好。他是诗歌的天才,却是俗世中的稚子。一路跌跌撞撞,古训所言的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循规蹈矩与他的本性更是相去甚远。

诗歌需要愤怒、需要谴责、需要不同,生活却向往安定、等同。这本是个难解的命题。天才生来会凌驾于共性,社会却旨在消融个性。在他的诗歌中,我看见的,是一个天才游走在幻境中,以生花妙笔写出红尘万象,最终却被幻象吞噬,万念俱灰的过程。

是扼杀吗?不是。天才本来就是可遇不可求的流星。璀璨地划过,是他的宿命,这种生命,一期一会,重要的是过程,陨落之后,他就成为一块坚硬平凡的石头,再无法重现辉煌。

还是十七岁的时候,仲则通过了考试,成为常州府学的附生。府学和州学、县学统称为儒学,是区别于私塾的官学。学生分为三等,廪生、增生、附生。廪生是官费生,每年供给“廪饩银”;增生是普通生,附生是刚入学的新生。生员每年都要考试,目的是奖勤罚懒,不让其贻误学业,考得好则可以“补廪”,也就是升级。

仲则对此不感兴趣,甚至可以说不屑一顾。如他在《自叙》中所说的那样,他并没有在时文的学习中找到乐趣,有所建树。他很少参加由学使(省官员)主持的岁试,从未升级补廪,一直处于新生等次。但因为他当时已经才名在外,深得常州知府潘恂和武进知县王祖肃的爱护和赏识,没有多少人敢苛责于他,亦没有多少人敢看轻他。他也就心安理得地着意钻研诗歌。

一时倔强,一生遗憾。这样的前因,直接造成了他日后科举上的接连失利。这也是为什么,笨小孩曾国藩可以蹒跚入仕,终成一代名臣;而生来早慧,早负才名,自视甚高如黄仲则、龚自珍等,却屡试不第,一生蹉跎。

当他们不自觉地,把当官视作实现人生价值的唯一出路时,天赋和理想背离的痛苦也就不能磨灭了。这痛像一把匕首,始终插在心窝上,既不能拔,也不能不拔。

万事销身外,生涯在镜中。惟将满鬓雪,明日对秋风。

——人到中年,他潦倒困居京师,回想前事,不知作何感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