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去岁下的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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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那是一段美好得总想去回忆的时光,无一丝波澜,半句嘴也绊不起来,就算她觉着我对她百依百顺的发腻了,没事找事地说:“我看你都快不是个男的了。”我说:“对,您圣明,我也是这么认为的。”

“你就不觉得丢人吗?”

“好,应您的请求,从这一刻起,我从心底里藐视自己。”

我觉得我们在一起生活久了就会越来越像对方,我也开始瞎做梦了,梦到我变成了女的,而她变成了男的,我已四十多岁,她才二十出头,是个帅小伙儿,我怎么爱她也是爱不够,怎么看也看不足。早晨醒来,把梦讲给她听,她问为什么会这样,我问:“你忘了你昨天说的话了?”她皱着眉头也想不起来,我学着她的声调说:“我看你都快不是个男的了。”我以为她又会爽朗的大笑,可她没有,她只微微地笑,轻轻地摸着我的头,似水的眼神就像昨晚梦中的我。

我想和她结婚,想去大草原,要在那里领我们的结婚证,我想去看她的出生地,看她出生的医院,看她上过的小学、中学,看她走过的街道、去过的商店、看过电影的电影院……她爸也不同意她嫁给我,可没有她姥姥他们那么决绝。她说她爸就像个小孩儿,很好哄的。我问要是哄不好呢,她说:“那咱就执行B计划。”她爸搬了家,她已没了新家的钥匙,只好靠她弟弟了。她对她弟弟很有把握,她弟弟是个见钱眼开的家伙,只要收了钱,甭说户口本了,就连他妈的绝育证都能偷出来。

我想买房子,她说新房不是太贵就太远,还是买二手房吧,可二手房大都需要一次性支付,她问我有那么多钱吗,我说没问题,她很高兴,可她说:“现在房子太贵了,都是泡沫,万一买了又跌了呢?”

“住帐篷不会跌。”

“那咱就住帐篷吧,也不要住钢筋混凝土的大笼子里。咱们走到哪儿住到哪儿,你带着笔记本,边走边写,我带着相机,边走边照,一路走一路写,能写好几本书呢,哈?”

“而且,还要大卖!”

“就是,大卖!”

江童她妈还时常给她打电话,她姥姥像伤透了心,她不理她,她也不理她。我们商量着先不惊动江童她爸,只要能把户口本偷出来,我们把证领了,谁拿我们也没辙。江童以一数码相机就贿赂了她弟弟,她弟弟正在西安读大学,答应过年回家就执行计划。

老丁有两套房,他说只要我一结婚,他就把八角那套收回来,不租了,给我当新房,还要送给我。他又开始嗑药了,这次是摇头丸。对我的劝告不是不听,算是有节制,可就是戒不了,用他的话说,“心里苦。”我得像看孩子似的看着他,很累,鄙视他,他对堕落的习以为常,令我厌恶,想扔下他。江童说:“他多可怜啊,你真要扔下他,谁管他?要不咱给他找个女朋友吧!”女人就是这样,一动了恻隐之心就没了脑子。我问:“你怎么给人家介绍?你说:‘老丁,有房、有车、有钱,人又好,没什么不良嗜好,就好嗑个药。不过也没事,只要你能看住了他,他就不吃。’是吗?你能这么说吗?可你不这么说又怎么说?你打算害谁啊?”

有时候,我想打老丁一顿,我就问他:“我打你一顿怎么样?”他一脸平静地说:“最好打死我,一点不记恨你。”他还说:“我把所有的卡啊,钱啊,都给你吧!我要是没钱,就不吃了。”办法也还行,可我又是他爹,我能干这事儿吗?我说:“这我来不了,我能干的就是:见你吃一次,打你一次。看你是记吃还是记打?”他还说让我放开手脚,想怎么打就怎么打。后来,我真的打了他一顿,给他从酒吧揪了出来,连抽了他四个大嘴巴,他还说:“打得好,该打。”半是清醒半是迷幻。我给他扔了车上送回家,他自己还知道爬上床,脱了鞋脱了袜。那晚上我就睡在他家,第二天看他醒了,我还要打他,他忙说:“别打,别打,胃疼。”

我拿他没办法,他也没办法,他说:“我想结束这一切。”我说:“克利斯朵夫说:‘无论如何,也不可走向不回头的死路。’”

“不是死路,是另一个世界。纪伯伦说:‘死亡是生命的另一个奥秘。’”

“狄兰说:‘死亡并非是所向无敌的。’”

“我不要所向无敌,从来也不是,我只是个丢掉了梦想的伊登,丢掉了再也捡不回来了。舍弃了对生命的热恋,

摆脱了恐惧和希望。

我们以简短的献言,

感谢冥冥的上苍:

幸喜生命总有尽期;

死去的长眠不复起;

纵使细流长逶迤,

也会平安归海洋。”

他开始写遗书,以诗歌的方式。他还问我:“我怎么结尾呢?我的喜剧演得好吗?如果满意就为我鼓掌吧,高高兴兴地为我送行吧!这番话我配说吗?我演砸了。我接手的是一座大理石的罗马,留下的却是一座砖砌的城。只有失败才是死亡的注解。当我们真的面对死亡,又是几个能坦然地面对?我还是别死了,我还没准备好呢。这不算懦弱。”真令我哭笑不得。虽然他说他死后要把财产的大半留给我,还要写进遗嘱里,可我并不想他死,他若死,便是我的失败。他也没说不死,他说:“我写好遗书的那一天,便是我的死期。可要是永远写不完呢?永生吗?不,是万劫不复。今生不作结,便无来世的起点,脱离了躯体的灵魂依旧沉重。”

“那你应该慢慢写。”

“或是不写?我可不是贪生怕死之辈。”这我相信,“我必须写完的我遗书,不管是迟还是早。当你看到我的遗书,且压着韵脚,蕴含着人生的感慨和生死的喟叹,那时,我便永生了。”

“这么说,应该恭喜你了?”

“对啊!生死已无所谓,只要灵魂走在探寻的路上。”

“已经动笔了?”

“对啊!‘生死已无所谓,只要灵魂走在探寻的路上。’开篇第一句。”

“生死已无所谓,只要灵魂走在探寻的路上。你不觉得挺好吗?”

“还行吧?”

“你觉得比‘我的身体啊,砸碎沉思的形态!我的胸怀啊,畅饮风催的新生!’差多少?”

“差不多。”

“那为什么不继续写呢?”

“这不正写着吗?”

“像个诗人样的写作?”

“你知道我是为什么立志当诗人的吗?”

“没听你说过。”

“我上大学的时候,朦胧诗派风靡四海。我们班上有个女生极其漂亮,迷顾城迷得颠三倒四……”

“是她被顾城迷呢,还是顾城被她迷?”

“还真不好说,她还真认得顾城。顾城的诗我也看过,这有什么呀?我也能写,我就写了,写完了感觉还行,就给那女生,可人家连看都不看。后来看见才知道,顾城,不就戴个白帽子吗?裤腿改的,倍儿能装。要是诗人都长成海子那样,还有几个女人会喜欢顾城?费了半天劲也没追求到那个女生,却因此迷上了诗歌,可到如今我也搞不清,我真的喜欢诗歌吗?如果没有了我爱的女人,我还写给谁看?每个从事文学创作的人,他原本的目的都不是文学本身……”

“对,我最初的目的是扬名立万。”

“是吧!我的目的是女人,说得好听点是爱情,还算纯洁啊?”

“印度神油般纯洁。”

“当然我知道文学的作用不是哄女人向你投怀送抱,可你知道,我以前啊,对女人有种崇拜的情感,就是相信世上真有女神那种。可世上真有女神吗?当我一如金雀守着空巢时,我有我的娜塔莎让我郁郁的不断想念吗?一个都没有。我知道我不该怨别人,问题还是出在自己身上,所以,写篇遗书,却是留给自己的。”

过年了,她不想回内蒙古,也不回她姥姥那儿,为了保险起见,我也没带她回山东,过个一年半载,看看再说。老丁说了好几次要我们去住他八角的房,航天桥的房子租约也没到期,我们就想过了年领了证再说。八角的房子我去过,帮老丁收过房租,里面挺乱,真要住的话,还得好好收拾一番。说真的,我不想去住,去住了,老丁的下半辈子就算管上了,可不住,就不管了?

我们都计划好了,民政局初八就上班,只要她弟弟一得手,我们也不管什么黄道吉日了,直接飞往包头,大年初八,天不亮就出门,早早跟民政局门口等着,保准第一个。

三十的晚上,她给她姥姥打了电话,她妈也在,就缺她。她姥姥还生气,她却笑嘻嘻地说:“我还是那句话,你们不认可他我就不回去,不过,我不会生你们的气的,我知道你们是对我好,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对我好。”

从初一到初四,地坛、厂甸、龙潭湖、玉渊潭,初五去了白云观,她还摸了石猴。好多年没逛庙会了,那年可算一股脑补齐了。我们边逛边吃,连中饭都解决了,晚上看电影,电影院里人不多,像是我们的专场。

她弟弟答应初六的晚上动手,这样,我们初七就去,初八就办,办完就回来,还得上班呢。机票都订好了,初六晚上一等等到凌晨两点,没敢给他打电话,发了个短信,却没有回。我们可是上午十一点的飞机,第二天一早她就爬了起来,牙没刷、脸没洗就给她弟弟打了电话,我看着她的脸色越说越阴沉,情绪越发焦躁,最后竟嚷了起来。不用问了,笨贼被发现了,还招出了幕后指使,对昨晚的短信又置之不理。她问我怎么办,她说她爸一定很恼火,我说:“打个电话探探口风。”

“太早了,晚点再打吧!咱们还回去吗?”

“回去找骂?”

“机票怎么办?”

“别管机票了。关键是事情的性质不同了,你弟弟一推六二五,推得干净,而且责任也不是推给你,全推我身上了,不是你弟弟这么说,而是你爸肯定这么想。你爸怎么看我,可想而知了。不单单是杀人犯,还是个贼,心眼坏透了,骗了他闺女不说,还带坏了小孩子。”

“没什么大不了,不结婚就不结婚,不结婚我们就不能过一辈子?”

“我一定要和你结婚,敢挡横,我就敢告他们。”

“你省省吧,他们还憋着要告你呢。”

“告我什么?杀人犯?告去吧,我还怕他们告?赶紧告,还省了我的起诉费呢。”

“不结婚不行吗?”

“干吗要退让呢?”

“或许过两年他们会退让呢?”

“他们不退让呢?他们欺人太甚,我一定要和你结婚,这是一场战斗,我不会退缩的。”

“万一扯出郑海燕呢?”

“最好不过。她藏了我人生的太多秘密,她早该招认了。”

“你不会有危险吗?”

“与生死相比,我更想知道答案。”

“不行,我不会让你冒险的。”

“你知道吗?老丁正在写遗书。其实很早我就明确地意识到:人的生命,不管是谁,都会突然间结束,甚至都来不及恐惧。死不可怕,不明不白地活才可怕。如果你是个傻子,傻了巴唧活一辈子,也不觉得有什么,可你不是个傻子,却让你像傻子似的活一辈子,你能容忍吗?老丁说,灵魂要走在探寻的路上。也只有如此,方才免得沉沦。就算没人向我扣动扳机,我也可能因为车祸、心脏病而突然死去,死得不明不白。我一直在想,以前的东躲西藏是对还是错,至今也没想明白。巴不得他们给我捅了法院去,让警察来断断是非。既然不知该如何选择命运,就让命运撞将上来吧。”

“你是个自私的家伙,你死了,我怎么办?”

她生了气,生得无可奈何,我觉得好笑,我说:“我又不是找死,我找的是答案。”

“我认为你说的都是胡扯。惹不起还躲不起啊?咱们去农村吧!去山里!”

“去贵州?”

“好啊,好啊!”

“没有天然气,要生蜂窝煤;没有热水器,只能去河里洗澡……”

“亲近自然,向往已久。”

“没有抽水马桶,上厕所去猪圈。”

“不会吧?”

“臭虫、跳蚤满床爬,做顿饭,苍蝇和你一块吃,吃不了剩下的,老鼠吃……”

“你行了吧!少吓唬我!你又没去,你怎么知道?”她很高兴,像是早把她那个只是法律上有点关系的弟弟带给她的不快忘得一干二净。我答应听她的,她要去贵州就去贵州,要去甘肃就去甘肃,住上几年再回来也行,住上一辈子也没问题。

她说等九点再给她爸打电话,好,我们就等着。可没到九点,她的电话就响了,打来电话的是她妈,她已经不需要再给她爸打电话,因为她爸又把我们出卖给了她妈。她妈认为我是个极端可恶的贼,这很正常,她本来就看不起我,如今又添条理由,还是他前夫的见解。首先,说什么也不准她闺女和我结婚,这不新鲜,我和她闺女早已知道;关键是其次,她要她闺女这就回家,不许再跟我在一起。她娘俩吵了一架,江童还喊出了人权。女人就是女人,总在不那么恰当的时刻幽默,幽默的浑然不知。最后,两人都放了狠话,江童说:“没有就没有,谁稀罕?你不认我,我还不认你呢!”她都这样了,她妈说的话,可想而知。挂了电话,她余气未消,她说:“没想到我爸会干出这种事,真丢人!别再想我回去看他!还有我那弟弟,笨死了,让他妈惯得一无是处……”他们家人让她骂个遍,我好心劝她,她却冲我来了,说:“都是你出的馊主意,现在好了吧?”我惊呆了,一脸的苦笑都僵住了,见状,她却笑了。

中午我们出去吃的炒肝儿,因为她说她被气得肝儿疼。

下午又接到她大舅的电话,装好人的。我在写小说,受老丁的启发,想推倒重来,有些眉目,却又不甚清晰。她接完电话到我房里来,说她大舅最虚伪,貌似公允,不痛不痒,谁也不想得罪,其实一张嘴就表明了立场。他根本就不是当说客的,他只是来探口风的。他的话一点作用也没起,除了出卖了他自己。我对她大舅一点不生气,生气的是他背后的人。她没说她大舅说了些什么,我也没问,还用问吗?过去,我就是把她姥姥当做我自己的姥姥或是奶奶的,还想和江童一起照顾她,直到百年。×你妈,真是孝顺!天真!我感觉我被人出卖了,出卖到又怀疑起了人性。江童和我说话,我没理她,我拿着杯子去倒水,其实杯子里还有一半呢。我到厨房,她又跟着我,继续指责着她大舅的为人,着实给我烦透了,我冲她大喊:“够了,别再埋汰你那个倒霉大舅了,跟他有什么关系?明人不做暗事!把我电话给他们,谁想说什么,直接跟我说,别他妈躲在背后给大爷扣屎盆子。不是说我杀人犯吗?非常好,法院见,看看谁是杀人犯,法院说我是杀人犯,管它什么正当防止还是过失呢,只要我杀了人,我他妈立马去死,可要是我没杀人呢?谁去死呢?”她呆呆地看着我,她被吓着了。

我们谁也没跟谁说话,我去了我的小房,她回了卧室。我看着我的笔记本,看着屏幕上的密密麻麻的不知所云,真想摔了它,摔个稀巴烂,不知所云的是我的过去,真实得像从未发生过。我无比想念一个人,虽然不知道他的姓名,虽然不知他是谁,虽然只见过他两面,我却无比想念他,现在就想见他,只要他的枪法没长进,最好子弹卡了壳,我会毫不迟疑地打碎他的头,用我的拳头。

不知道江童是不是正在掉金豆儿,对她那样是不对的,想去哄哄她,可是没心情,正在恨着人,许许多多人。恨着恨着就想起锻压厂,确实,最可恨就是那里。刘长年铁了心的要去锻压厂,现在看来,分明是去找死。就算你真的上了战场,打光所有子弹,打死所有敌人,可锻压厂的铁门依然在,车间的高墙依然在,庞大的吊车依然在,吊钩依然冰冷、沉重,只要轻轻的一碰,要你的命。

去了卧室,她正在熨衣服,没哭,也不像哭过的。她看了我一眼,没说话。我从她手中接过熨斗,我说:“我真的不是黑社会,也没有杀过人,鸡都没杀过,从没偷过别人一分钱。”她郁郁地说:“咱们的主意有点异想天开了。”

“什么主意?”

“偷户口本。”

“我还得把我家的户口本寄回去。我爸妈还以为给他们娶回家媳妇了呢!猫咬尿泡一场空。”

“那你说怎么办?”

“不知道。”

“要是他们找上门来,说急了,你会动手打他们吗?”

“我又不是黑社会。”

“骗不了我的,你刚才就是一副要找人干仗的架势,我还以为你要打我呢!”

“舍不得。”

“你敢?”

“更不敢。”

她从身后搂着我的腰,问我:“咱们来软的吧!”她一搂我,我就有了反应,我没太明白,就问:“你不是一直都喜欢硬的吗?软的怎么弄啊?”她一愣,突然明白了,在我肩膀上狠打了好几拳,见我毫无反应,又向我裤子里伸手,被我一把攥住,她命令道:“放下熨斗!”

“昨晚上不是刚刚操练过了吗?”

“不行了?”

“身体要紧!”

“拒绝我?”

“不敢,为一生至爱甘愿精尽而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