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去岁下的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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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看都不用看,想想就知道她说话时的眼神,不知多少男人因此而乱了方寸,更有那送上身家性命的。我有些犹豫,犹豫是因为她的问题比眼神更难拒绝,也是因为我对她的为人和性情困惑不已。不过我还是说:“我说过你不了解我的。”

“那我就只能抱歉不能回答你的问题了。”

“我也很遗憾地告诉你,我高估了你。”

“怎么讲?”

“你远不如我想象的真诚和坦率。”

她又笑,就像是六年级小学生看到三年级小学生作业本时的惯有笑容,她说:“兄弟,我劝你,以后这样的招数还是少用了,多傻的傻瓜能中你的招?”

已经没必要再耽误时间了,我起身告辞,她给我送到门口,还说:“谢谢你大老远地来看我。问你个问题:你真去了甘肃了?”看我没回答,又说:“你是挺坦率的,不是个喜欢骗人的人。”

我上了车,我哥问我一大堆问题,最后说:“说不来吧,你非来。骚屄不是一般难抖搂。”

“我觉着也不是一点收获都没有。”

“什么收获?”

“不好说。”

“这种人就得躲着点,你还不听。以后啊,别来了。”

给江童打了个电话,她却问:“跟初恋女友见面了?”我说还没顾得上,她说:“好不容易回家一趟,还是见见吧!”她的脾气越来越难以琢磨,所以我问:“这么说是,准了?”

“准了!”

“你准了,我就得去啊?”

“你爱去不去?”

“既然是爱去不去,那还何劳你操心呢?”给她噎得半天答不上话,我就跟她说了我刚从郑海燕家出来,她说:“你越来越不让着我了。”此话不假,因为我认为以前的做法是不对的。她又问:“就她一人在家吧?她没色诱你?”

“这就是你不让我去的真实原因吧?”

“这个嘛,我还是放心的。”

“知道你还问?”

“我就是想知道她是不是这样的人。”

“如果是呢?”

“这样的女人太危险,你根本就不该去找她。你们不会是互留电话了吧?”

“你怎么一阵聪明一阵糊涂?我有那么傻吗?”

“你有多傻你都不知道。其实,我们每个人都是这样,我们有多傻我们知道吗?我们可以知道我们有多好和多坏,却永远也不知道我们有多傻。我们做了那么多的傻事,可我们自己发现的却只是其中的一点点。我们都觉着自己挺聪明,其实蠢透了。”

这就是她的变化,变得爱思考了,思考得我都有些迷惑。我跟她说晚上就回去,她问干吗这么着急,我说:“小心驶得万年船。”

“就你这样也叫小心驶得万年船?”我无言以对,这让她很得意,她说她在姥姥这儿,就不去接我了,等我回来有话跟我说。

我要走时,我妈有些不舍,又掉起了眼泪。多年以来,她对于我写作的反对,总令我耿耿于怀。可那时,我想,下次回来还不知何年何月,生死未卜,福祸难料。以前她就有高血压,现在又有了糖尿病,腰又不太好,大夫说有骨刺,这次我爸住院又把她累够呛,我哥还说,别我爸出了院,再给我妈累趴了。她还老惦记着我的婚事,也不知道我跟江童这些年到底是怎么回事,说实在不行就找别人,别那么死心眼,漂亮不当饭吃,只要人好,有个稳定的工作,像我嫂子这样的就行了。她的话没让我不高兴,因为我知道,这样的话,除了当妈的,别人说不出来。

我哥又开着小面给我送到机场,一再跟我说,有些事情过去就是过去了,搞不清就搞不清吧,人这一辈子没有不是稀里糊涂的,跟郑海燕不必再纠缠了,没好处也没意义,也不用老觉着对不起谁,没告她蓄意谋杀就已经给她天大的脸了。

这次回来,唯独没给他带礼物,就把我随身带的一本《菜根谭》送给他。他问:“还写吗?”

“还在写。”

“人这一辈子很短暂,还得干自己爱干的事。我是完蛋了,你可不能荒废了。”他又说了一大堆,说电影很挣钱,建议我写剧本,又说起一本叫《狼图腾》的书,说得唾沫横飞,还问我看过没有,我说看过,他问:“怎么样?”我在三味书屋时曾送他一本《第二十二条军规》,我说:“这两本书,更喜欢哪一本?”他说:“外国的我看不太懂。”

“中国的读者、作家、编辑……整个的文学素养低下,文学的生存环境也不好,国外许多伟大的文学作品,要是放在中国,至死都没有出头之日。读者没有自己的思考能力,也不打算思考,他们不知道文学是生活的注释,更不知道生活是需要学习,且严肃的。文学是有用,不是拿来消遣的,而要读懂文学,是要像学习古典音乐一样下一番工夫的,花些时间的。人想活得明白,是要下一番苦功的,而文学恰恰是一条途径。当然了,中国的作家也没什么坚持,跟读者一样盲从,精神气质上就不对,能写出什么好作品!”

他有些没听懂,云里来雾里去的,再听下去,估计连回家的路都找不着了。不过,还是很感谢他,他比我爸妈强多了,他的下一代有福了。我技校刚毕业时,给《青岛日报》寄过不少稿子,发了一篇,还给寄到家里。邮递员手懒,就给扔到了居委会,他从居委会路过就带了回来,一进门就跟我妈说:“我弟弟当作家了。”简简单单一句话,拨动的却是我心中最软的弦。

下飞机时已十点多了,开了手机就有短信,是江童,说她在出港口等我,要我睁大眼睛,可别把她弄丢了。我真的睁大了眼,而她果然在。我不明白她干吗要来,我说:“我是第一次来北京?接我干吗?天这么冷!”她说我不领情,假意要走,我就跟着她,她去坐大巴,我说:“我还当你干着车来的呢?这么冷的天,坐大巴,多冷啊!”还是不理我,很能怄人的,有些回到从前的感觉。她去买票,我赶紧付了钱,人家还没给我票,她又走了,方向是公主坟,我住航天桥,我就笑了,她突然回身,想装出生气的样子却没装成,边笑边说:“你知道你这人多讨厌吗?”

我们上了车,车上人不多,她说:“我挺喜欢这感觉的,车外冷冷的,车里黑黑的,看着路两边的万家灯火,身边有个傻瓜陪着我,有些寂寞却不孤单。”说的是不错,我也有深有同感,可我还是不明白她干吗要来,而且还要睡到我那儿。我说:“你不是有事要跟我说吗?啥事儿?”她脸色突变,就像突然间拉下了百叶窗,她说:“我不想回姥姥家了,我想住你那儿。”

“为什么?”

“为什么不动脑筋想想呢?”

“你们吵架了?”

“为什么吵架呢?”

“你跟她说了咱俩在一块,她不同意?”

“我跟她说我要和你结婚,她不同意。”

“她有道理不同意,你有些操之过急了。”

“她凭什么不同意?她想把我当成闺女养,我又不是她闺女,我又不要她养,她凭什么管我?”

“你们毕竟是一家人,她也是为你好。”

“你什么意思?是说便宜话呢,还是又跟你的初恋女友再续前缘了?”

“我根本就没找她。”

“是没找着吧?”

“你还让不让人说话了?”

“你说你说。”

“咱俩得结婚,是吧?”

“是。”

“要结婚就得让你的家庭接受我,是吧?”

“不用。”

“不用?”

“我可以和他们脱离关系。”

“太极端了吧?”

“你有好办法?”

“我可以去你们家负荆请罪。”

“想得简单!我问你,你是黑社会吗?”

“不是。”

“他们说你是黑社会。你杀过人吗?”

“没有。”

“他们说你杀过人。没想到吧?他们就是这么污蔑你的,你还想和他们和睦相处吗?”她说得我瞠目结舌,她从未跟我说过,我也从未想到,原来我在别人眼中是竟是一副魔鬼的尊容。他们认为我去当老师、给叶超借钱治病,只是赎罪心理的驱使,做什么也改变不了我是个杀人犯的事实,过去是,现在是,将来依然是。我一直认为我是个不太在意别人看法的人,如今才发现,远非如此。大巴行驶在立交桥上,我看着窗外,突然有种被人从车窗扔出去的感觉。车窗外飘过的落叶,打着滚得远去,落在地上,被身后的车轮碾过,辗个粉碎。我想起江童曾说的一句话--我不要任何人那样说你。我这才意识到,过去对她的所有的猜疑和轻视都是不知就里的,都是那么孩子气的,而她却面对那么多敌人,受了那么多委屈,连一个肯听她倾诉的人都没有,我也不是。

我们谁也没有说话,静静地互相依偎着,看着窗外的万家灯火。她看看我,笑一笑,那是心照不宣的一笑,旧日的时光重又来临,前方的小路洒满月光,管它曲折还是险峻,相爱的心与月亮两相皎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