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去岁下的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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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吃完饺子,刷出盘子和小碗,算着他俩吃完饭,我端着空碗空盘子去了,没想到还吃呢,男的喝,女的也在喝。他们热情地招呼我坐下,给我拿来筷子,还要给我倒酒,我再三推辞才算作罢。男的问我怎么一个人过年,我一时没想好怎么说,女的说:“就你话多,问东问西的。每个人有每个人活法儿,你管着吗?”我忙说:“大哥也是关心我,问一句没什么的。是这样,年前我辞了工作,打算去西部当个老师,知道家里人不会同意,也就没跟家里人说,就跟家里说公司过年要加班就没回家。年前也把租的房退了,在这儿暂时住下,过几天就走。”

“真不简单!”男的向我竖起大拇指,“大学生吧!我一看就知道是文化人。”

“想去哪儿?”

“甘肃平凉。”

“兔子不拉屎的地方,很苦的,挺不几个钱,还不如北京的民工呢。”

“不要紧,够吃够喝就行。”

“人家是去支教,希望工程吧?就是,人家要图挣钱还跑甘肃干吗?这样的小伙子干点什么还不挣个四千五千的?你懂什么呀?”

“就你懂!喝你酒吧!”女的白他一眼,笑着说。男的举起酒盅,胜利似的向她一挤眼,一饮而尽。女的抄起筷子就打过去,可惜,慢了一步,男的亮出了盅底。

俩人都是驻马店的,结婚多年了,大孩子都上小学六年级了,他俩和老乡合伙,给好几个家超市配送水果,过年,老乡都回家了,他们还得在北京盯着。我问他们孩子怎么办,男的说:“在老家。北京的学校,好家伙,一去就交好几万,一年才挣几个钱?北京的孩子学习还不如老家的孩子呢,真要是在这儿上学,户口又在老家,考那点分儿,回老家能干什么?我不是吹,我也上过高中,当年在班里也是前几名,可惜生错了地方,要是学籍在北京,清华、北大不敢说,北师大没问题。”女的也说:“他挺爱看书的,脑袋瓜儿不笨,比我强,可惜了没上过大学,比不了你们这些大学生。”

“大哥平时看什么书?”

“《故事会》、《知音》、《童话大王》什么的。”看得出,他是个爱说笑的人。

“史铁生喜欢吗?”

“喜欢,怎么不喜欢?要不是《我与地坛》,我都不知道还有地坛这个地方,明天我们就去地坛庙会。”

我说了句“稍等”就回屋了,从箱子里找出本《我与地坛》,又回来,说:“大哥,送你了。”不管是看书的还是不看书都很高兴,加上小酒儿的热乎劲儿,说出的话也是热热乎乎的。他问:“你是自己去,还是什么共青团组织的?”我说自己去。她问:“联系好学校了?”我说到那儿再说,慢慢找。他说:“那可不大好,万一去了连工资都没有怎么办?兄弟,有点冒失。又人生地不熟的,再遇见坏人,谁管你?再说,这家里人还不知道,你一去去那么远,家里人也不放心啊!”

“兄弟,事儿是个好事儿,可也得考虑考虑父母的感受。儿行千里母担忧,母行千里儿不愁。”

“什么跟什么呀?不懂别瞎说!”

“怎么瞎说了?想想家里俩小子,心里就焦酸,可他们在家里有吃的有玩的,他们想你吗?”

“大姐说的对,平时都是我妈给我打电话,我没事很少往家打电话。”

“你要真想当老师,北京就有,打工子弟小学嘛,对吧?超市里那帮外地的,一个月八百块钱,又要吃又要住,还带着个孩子,有的还俩孩子,还有仨的。京客隆那小赵那孩子,都八岁了,也不上学,女孩儿。北京有几家这样的学校,记脸儿那孩子不就送打工子弟小学上学去了吗?交点儿学费,交不多。我觉得,兄弟,真的,你都不用跑甘肃那么远,就在北京就行,像这样学校挺缺老师的。记脸儿那孩子都换俩学校了,上着上着,学校办不下去了,不是没钱就是没老师。是吧,我觉得你可以考虑考虑。”

我认为他说的有道理,不管是不是真的,我都不想承认,我的逃亡是因为怕了谁。留下来,就是给自己留下个证明的机会,证明自己是可以打败些东西,包括命运。

思前想后,还是买了张新卡,犹豫再三,给江童打了个电话,她没接,我又发了个短信。到了下午晚些时候,她打来电话,我说我换了电话,她淡淡地说知道。我突然意识到,我只是想跟她说我换了电话,只此而已。她也无话与我讲,我说我会给她写信的,她也不置可否。与无言以对中挂了电话,情不自禁地有丝丝凉意。到了晚上,她给我发来短信,写道:你骗我,我就杀了你。那条短信,我看了再看,如获至宝。

我的邻居来串门,邀我跟他们共进晚餐,我说吃过了,虽然没吃,他也没强求,就跟我聊了会儿天,问我下一步有什么打算。我说他的主意不错,我打算去打工子弟小学当个老师。他问我要不要他帮我联系一下,我非常感谢,他回屋拿来电话,当着我面儿就拔了起来。记脸儿跟他说了学校的电话,是座机,还说了学校地址,这时就把电话给了我,说得很详细,怕我找不到,确实难找,他说学校在安河桥,我听都没听过,还说学校出了正月才开学,让我别着急。对我好邻居的帮助我感谢万分,他说他应该感谢我才是,他说要是全天下的读书人都肯像我这样去教穷人的孩子,那天下就没有穷人了。

我跟我哥打了电话,叮嘱他不能跟任何人透漏我的电话,他却说他去了郑海燕家。郑海燕若无其事地跟他说:“去找警察吧,警察说是那就是;警察说不是,我也不好揽过来,是吧!”我哥真的要去报警,征求我的意见,我太清楚了,只要我的沉默超过五秒钟,他就会当我点了头,是克服不了羞涩的表了态,所以,还未等我哥把话说完,我就说:“不行!生怕她不知道我在哪儿,所以报个警,什么叫报警?不就是报信吗?那不等于要我站她跟前要她瞄着打吗?”我哥还想和我争论一番,可说出那话颠三倒四,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在说什么,还好,算他自省得早,省了些我的电话费。他又埋怨我年三十不给家打电话,说:“甭说爸妈了,我跟你嫂子都不放心……”

“你跟我嫂子说了?”

“没有。”

“你说了!”

“我总得找个人商量商量吧!”

明白了,报警的主意是个地地道道的妇人之见。我说:“跟爸妈说,跟我嫂子也这么说,就说我去了甘肃,去当志愿者教书去了,跟所有的人都这么说。让想杀我的人跑甘肃吃沙子去吧!

第二天就去了中关村,初七还不到,办证开发票的就上了班了。一只半瞎的黄色眼珠闪着绿色的贪婪,拉锁都掉了牙的疑似皮夹克在瘦弱的骨架上飘荡,真不知他是怎么拉上的拉锁。问了两家才问到他头上,还是他的价钱便宜,两百块。好像北大南门的这条街上也只有三家,不像是过年回过家的。不知那只眼睛能不能看到东西,不知是被驴踢的还是被赤脚医生打错了针,像极了《神鞭》里的玻璃珠。我递给他张纸和照片,上面写着我的名字:郭小川。玻璃珠一口一个大哥的叫我,毕恭毕敬,还有些紧张。他说:“放心吧,大哥!错不了的,美国护照都能做的。”为了表示他的足够谄媚,牙花子都龇了出来,黑乎乎的。我不屑一顾地看着他,没兴趣赏赐他不当饭吃的怜悯,只要他不耽误我事,他是死是活与我何干?还没过完年,街道,已又脏又乱,像个垃圾场,各色传单、彩页踩在脚下,贴在墙上,飘在空中,就算无风也是从天到地一团土,不管是人还是只鸟,顶多算颗砂粒。

都到了白石桥,他又给我打电话,让我交五十块钱订金,言语恳切,低三下四的。不过就个拉活儿的,还是个雏儿,弄不好还是他投一票。我只好再坐车回去,我问他:“不交订金做不做?”他一副为难的可怜相,我转身就走,他拉住我,我说:“不做就别拉着我,松手!”他赶紧松开手,一双手都不知该放在哪儿,脸上还挂着笑。我也不知我是怎么想的,瞬间就改变了主意,真的给了他五十块钱。五十在手,说话气儿都粗了,“大哥”叫得更亲密了。我又有些后悔,这才发现,这种人不是该我怜悯的。

按照我们说好的,两天后还是这个时间,我又出现在这个地点,可我要等的人却没出现。我呼他,他也没回。初七一过,人多了好多,闲着没事就又问了问别人的价格,有人竟然给出了一百五,还不要订钱,别提多气了,给玻璃珠骨头捏碎的心都有。就在我等得心焦之时,狗娘养的还真出现了,我还等着听个对不起呢,可他连个要走过来的意思都没有,老远的冲我一招手,一句话都没说就转身到路边打车去了。没办法,我只好像个小学生似跟着他,他上了车,我也上了车,他坐前边,我坐后边。我问:“去哪儿?”也不叫大哥了,板着个脸,就像前天我一样,只说“一会儿就到。”跟司机说了个地名,司机不知道,他倒是很熟。我问做好了吗,他说做好了,之后便再没跟我讲话,指挥着司机,对北京熟悉得如同他亲手设计的一般。很快,只花十块钱就到了,还左拐右拐的,四周都是平房,像是到了农村。路边还站了两个人,二十岁左右。出租车还没开走,我就问:“身份证呢?”穿浅色夹克的向我抬起手,虽是一瞬间,却看到了那家伙手里的我自己。那家伙给我看过之后还跑出老远,我当时差点追了出去。玻璃珠说:“看到了吧?你再加一百块钱,我就让他给你。”

“这么做很不地道吧?”那一刻,我想弄死玻璃珠。

“我们要好几个人才做这么一张啊!打车钱都是我给的!”

“我让你打车了吗?你不是做完了吗?不想给我,我也不要了,你留着吧,那五十块钱就算送你了。”说完就走。玻璃珠一愣,突然伸手拉住我,说他们要再商量商量。我已经想好了,买卖若黄了我会再来,我会找到玻璃珠的,狗娘养的跑不了,我还不信他跑得过我,我要跟狗娘的并肩跑,还要问问他想不想继续跑,我要打出狗娘养的胆汁来,不服气就试试。至于今天嘛,一对三,没把握,他们是不是掖着家伙也不好说。哥儿仨商量之后,穿副食店蓝大褂布料西服的那位说:“算了吧,二百五吧,你再给二百,最低了,不然就算了。”

“只能再给你一百五,要是不同意,就麻烦你把它撕了。”转身就走,玻璃珠再次拉住我,说:“中,交个朋友,二百就二百!”

最后搞得像相识了多年的老伙计一样,玻璃珠说:“我还真害怕你是警察。”我说以后还会再找他们,这样的活儿还有不少,不光身份证,毕业证也需要,他们表现出的客套好像他们真的相信我不是胡说八道。要走了,他们还告诉我应该怎么走,坐哪路车,我很感谢他们,他们也很热情。其实那条胡同里就四个人,真不知道我们在表演给谁看。

跟北京的所有朋友都说了我要去甘肃,只跟江童说了我还在北京,可也只有她没理我。

校长终于接了我的电话,说他们正缺老师,我就去了。他说的路线比记脸儿说的还要详细,可就算这样,我还是迷路了,因为他说他们学校就在中关村一小的南边不远,可等我坐车坐过了圆明园,一直来到国防大学,又走了二十多分钟的路,边走边问地找到了中关村一小,问了好几个人,没人知道还有什么农民工小学,好在他们告诉我,再往南,南边还有一个中关村一小。就这样,又走了一刻钟,找到另一所中关村一小之后,终于在一条河边上找到了一所学校,不夸张地说,要是不挂学校的牌子,我还以为是废品收购站呢。北面是一排刷着绿漆的小平房,只有六间,像是照着民工宿舍盖的,比正规教室几乎小一半,每间教室的窗户上还伸出半米长的烟囱。操场比篮球场稍大点儿,地面坑坑洼洼,操场西头竖着根还没以前我家电视天线高的旗杆。南面也是一排平房,跟北边的一般大小,有校长室和办公室,好像还有个厨房,因为我隐约看到里面墙上贴着瓷砖。至于厕所嘛,校园外头有一个,来时就看见了,也闻见了。

说实话,走进小院儿的那一刹那,脚步是迟疑的,太超乎想象了。可是,既然扭头回去的事干不出来,还是放胆往前多迈几步吧!校长室里没人,可门却没锁,小院儿里一个人没有。又往前走了几步,听厨房里好像有人,门闪着缝儿,我敲了敲门,果然有人,俩民工正在煮饺子,一个五十来岁,一个三十多,三十多的那个还穿了身西服。我说:“请问,李校长在吗?”穿西服的说:“我就是。”

他们请我吃饺子,可我知道锅里没煮我那份,所以我说我吃过了。我们在厨房站着说了几句话,他端着饺子就和我去了校长室,其间几次客气地要为我盛一碗,都被我拦住了。他边吃边问我以前有没有教过书,我说:“跟你以前没当校长一样,我也没当过老师。”不知是饺子好吃还是满意我的回答,他不住地点头。他又问我哪个学校毕业的,我说:“北师大。”毕业证上真是这么写的,不算瞎说。他问我带没带毕业证,我说:“一张破纸说明不了任何问题。”他问:“什么能说明问题?”

“能力。”

“你有什么能力呢?”

“我能连学生加老师一块教了,捎带上你。”

校长吃惊的眼睛比塞满了饺子的腮帮子还要圆鼓鼓,很好笑,所以我就笑了,轻轻一笑。校长大人可一点不觉得好笑,他说:“你既然这么大本事,干吗不去北大啊?”他的态度让我感觉更加好笑,所以我就又笑了,我说:“一个好老师远比一所好学校重要。几个北大能敌一个苏格拉底?”

“你自比苏格拉底?”

“苏哥是圣人,比不了。我只能做到一点,那就是,孩子们听我的课,再响的铃,忘了下课。这叫谈吐风雅,观者忘疲。”他没词儿了,我说:“不是缺老师吗?咱们赶紧吧!我教哪个班?一月能给多少钱?中午管饭吗?晚上管住吗?”他边吃饺子边和我说话的态度着实惹恼了我,我从早上到现在,只吃了三根油条一碗粥,肚子早已不争气地支支吾吾了,还跟我这儿装大,臭不要脸。再装,我就走,没什么了不起。

他让我去教二年级,还给我三个月的试用期,试用期工资六百,试用期满后八百,中午管饭,但不管住。他说他也不容易,办这个学校根本就不赚钱,月月赔钱,全成公益了。政府不待见,说是非法办学,整天嚷嚷着要取缔;企业不赞助,反正人家家的孩子也不跑你这儿上学来。再这么下去,离死不远了。他这么一说,同情之心不免而起,种种的不快竟迅速稀释了。后来才知道,他是他妈赚钱的,以前是赔了些钱,可现在是确确实实赚钱的。

我给江童发了短信,说我要去打工子弟小学当老师了,可她还是没理我。我在学校附近找了间小房,一月二百六,一个院儿里形形色色好多人,有卖保险的、卖保健品的、歌手、发廊小工、服务员……

没开学的那段时间,我几乎天天泡在国图,我又开始写诗和小说,我突然觉得我找到了我梦寐以求的生活,可怜的卡夫卡临死之前所度过的短暂的幸福时光不正是如此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