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去岁下的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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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想了好久,出了地铁还在想,找到旅馆住下来了还在想。郑海燕已经知道了,蠢货不会不告诉她的。很明显,她等了我好久,她期待着与我的相见,可我让她失望了,她发了狠,弄不好是在郑海生的坟前发过毒誓吧。同样明显的是,这是我和她之间的恩怨,但不代表与他人无关。我开了手机,给我哥打了电话,我问他干吗呢,他说正贴对子呢,问我:“没去你媳妇家?”那一刻我都不想说了,可是,理智的帆是不该被情感的风任意左右的,所以我说:“郑海生的邮差来要我的命了……”我哥要报警,我说:“算了吧!抓不到人,她是不会承认的。再说,那辆车用的一定是假牌子,想抓人,大海捞针。”

“那也不能这么算了!我得找她去!想要咱们死,她也别想活!”

“咱不是说好了吗?行为是要有依据的,没有证据那不是妄为吗?或许不是她支使的,不是没有可能!张三跟她有仇,跟我不认不识,却非要弄死我,难道你会想到是张三吗?算了吧!就算是她,你跟她去拼命?一命换一命?不是都说好了吗?别干傻事儿,你也是上有老下有小的人。我跟你说没有别的意思,就是要你知道有这么档子事儿,你应该知道的。过了节跟爸妈说一下,他们也应该知道的。就这样吧!给你和爸妈添麻烦了,对不起!还有,千万别报警,报了警你说不清楚,你也找不到我,从今往后,没人能够找到我。就这样吧!祝你和全家人过年都好!跟爸妈说一声,我在这儿给他们磕头了。”

挂了电话又给江童打了过去。她说:“你到哪儿了?给你打了好几个电话,怎么还关机了?”我本以为她会生气的,可言语之间全是关切。我再次犹豫不决了起来,可我不能因为自己而毁了别人,我说:“你多穿上点儿,到楼道里,有话跟你讲。”我把刚刚发生的一五一十地讲给她听,我说:“我不能再连累你了!我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除了让他找不到我,我想不出别的办法。”她说为什么不报警,我说:“警察不会保护我一辈子,而那个要杀我的人比警察还要尽职尽责。那个人不会不认得你,他还知道你住在哪儿,在哪儿上班,就连你平时坐哪路公交车他都知道。只要我出现,迟早被干掉。咱们还是分手吧!我不想被他打死,也不想在你的面前被打死,更不想因为我而伤害到你。”我听到她在哭,她问我打算怎么办。我说:“想要他找不到我,只有跟过去的人断了所有联系,如此,他一辈子也别想找到我。”

“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除非郑海燕死了。而这是不对的,这不仅仅是有没有证据的问题,而是,在你干掉别人的同时,你也干掉了你自己。”

“那么,你就这么丢下我,不管我了,是吗?”

猜得到,她正哭得伤心。可是,我没有时间也没有心情哭哭啼啼,该做到的只有清醒。我保证我会给她打电话,我也相信我们会再见,只是现在不能。我说:“没想到事情会是这样,除了逃跑,我想不出别的办法。至于将来怎样,我也不知道。不能再拖累你了,除了对不起,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哭泣一刻也没有停,她说:“嘉树,我怎么觉着跟做梦似的!”

“都是我害的你。”她说她想来看看我,怎么可以呢?我说:“好好的,真的,一点事都没有,那个家伙不是太专业。”她说我在是骗她,从头到尾都是骗她。对此,我能说什么呢?我只好说:“回去吧,外头冷,别让家里人等急了。”她又说了些我从未爱过她之类的话。我没什么好说的了,还有一堆事情等着我去做呢。她听我不说话,她也不说了,只是哭,一滴滴眼泪,滴到我石头一般的心上,隐隐作痛,这才想起来,好久没吃药了。她表哥出来找她,我突然感觉前所未有的丢人,被全世界的人指指点点。她突然问:“嘉树,你今后怎么办啊?”她此言一出,我顿时想起她说过的话,还有她说话时的表情。她是真的爱我的,不许别人看不起我,不许别人欺负我,就像姐姐保护着弟弟或母亲保护着儿子一样保护着我。没了她,空虚的生活不知需要多少的思念来填满。挂了电话,我怔怔发呆,如一尊石像,面带我自己都不解的表情,是我人生的注释。

关了手机,竟担心他会通过我拨打电话时发出的信号而找到我。而他一准认为我报了警,车牌早已换成了鲁B,这会儿都出了河北了吧!我想回去趟,笔记本电脑里有我写的诗和小说,衣柜里还有孟欣送我的围巾。我出了旅馆,想去买把杀人刀,一路上看着一个个让我不由得不起疑的路人,他们干吗还不回家?看我的眼神都带着敌意,像是知道我的底细。难道他还有同伙?真要是那样,得花多少钱?她花多少钱雇的他?十万大洋?没干成,应该一分钱也没有吧?再派别人?还想伪造车祸现场,是她的还是他的主意?若是他的,不够角儿。第二个人的可能性不大,真有第二个人,那我早死了。所以,我决定回去,天黑以后。

我想跟她谈谈,面对面的,质问她个无言以对。一遍遍地自言自语着,渐渐地发现,不过是个愚人所讲的故事,充满了喧哗与骚动,却找不到一点意义。是对她的审判吗?谈判都算不上,是我的摇尾乞怜还差不多。她有的是钱,想怎样就怎样,除非她被车撞死,就算她得了肌无力,她也会立下遗嘱,谁能杀了我,就给他一千万,死也不放过我。我的心脏又隐隐作痛了,没事时以为它会永远没事,有了事又以为连今天都活不过去,人总是这样的。应该买点药,家里也没药了,可我想睡觉了,我累了,我像是又回到我少不更事的童年,那时,还没上学,躺在炕上,看着墙,不知不觉间又想起了死亡。

死亡就在我面前,我却什么也没有学习到。一个劲儿地跑,以为是向相反的方向,其实是跑向死亡。除了跑干过别的吗?什么也没有。死神已经在面前了,可你干吗呢?你揪着他的脖领子,打他的耳光,揍他的肚子,踹他的命根子了吗?除了跑你还会点别的吗?你跑得比它都快,生怕它追上你,可是朋友,你就不曾想想,你搞对了方向?

死不是不可以接受,而这无意义的愚蠢的死是断难接受的。白白来这人世一遭,该做的曾未做,该懂的还迷迷糊糊,至死都是虚无的奴隶。不行,我受不这个,如此活着不如去死,可若就这么死,生不如死,死不如生。

又困又饿,出去买了个方便面,打了壶水。想起江童一家,不知是否已围坐在一团包起了饺子。她还说,要我显显本事的。

吃完面就倒在了床上,与迷迷糊糊的半睡半醒间,做了个这些年常做的梦,梦到长大成人的我们又坐到六年级的教室,老师还是蔡老师,还是四十岁的年纪,她又问起她曾问过我们的那些问题,我们对答如流,她很高兴,就像是她第一次教我们,也是第一次问我们那些问题。在我们的课堂上,没有谁欺负谁,没有人说出哪怕是半句让别人脸红的话。我们是一群善良、淳朴的孩子,我们相亲相爱。郑海生和我坐的还是那么近,他和我说话总是忘不了笑,我们亲如兄弟。

醒来,出了门,怀着赴死的决绝。不知道江童是不是也会去,她若去了,她会跟我说:“咱们上床吧,天翻地覆地爱一场,管它枪子儿还是大炮的,死也要在一起。”我说:“咱们远走高飞吧,谁也别想找到咱!咱就是一对自由的狡猾的寒鸦,自由地来去,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有饭吃有水喝,谁也不知咱的行踪,更别说想抓到咱。”

上了地铁,又不免偷摸地左顾右盼了好生一番,四下里明亮,白昼一般,要来就大大方方地来,给我也给大伙听声响,若还留我半缕游丝,我就麻烦他跟我家人和我的爱人说一声,别再为我担惊受怕了。要他帮这个忙,不算欠他情。

还不到小区门口就下子车,想想,再过敏的警惕也是徒劳,也许就在不远处,一只夜视望远镜正为我着迷,我的存在就是他的意义。睁再大的眼也无用,毁灭你的力量时时存在,存在于你所看不到的角落,不算卑微的活着。

那时的北京还是禁放烟花爆竹的,只有零星的响声无绝于耳,不仅没有过年的味道,在我听来,更像是一声声枪响,不知是小股敌人摸进了城,还是我们在负隅顽抗,又怎知哪一声响要我的命。楼上不到一半的窗户亮着灯,这其中还有一半是没回家的外地人。两个小孩儿在楼下放着小红炮仗,一个个地放,比泡泡糖的动静大不了多少,我小时也玩过的。进了楼门,站在黑影里看着外头,可又怎知我的身后更黑处无人看着我呢?我买了只小手电,可我没用,我怕若他真的站在黑影里,我这一照,不正好给他当了靶子?我只有竖起耳朵,睁大眼,摸索着上了楼。到了三楼,我还是打开了手电,照了照,确认没人我才开了门。进了门又是仔仔细细地一通照,越照越心烦,索性打开灯,两间屋的灯都打开,门却是锁上的,还挂上了链子。

看着我这住了大半年的家,冰箱有了,洗衣机有了,还有一台录音CD一体机,都是江童她舅搬到她姥姥家,她又从姥姥家搬来的。以前她姥姥还说:“玩得太晚了就住那儿吧,别怀上就行。”看着看着,我突然不想走了。像极了刘长年死那晚的情绪又回来,我要等狗娘养的回来,他不打死我,我就打死他,我还要他老老实实地说出他跟郑海燕到底是个什么关系,我不会冤枉了她,她也别想作恶多端又逃之夭夭,更别想因为她是郑海生的姐姐而使我手下留情。我要把个邪恶的世界砸个稀巴烂!

冰箱里还有盒鲜奶,要是有瓶酒该多好,喝个大醉。我躺在床上,喝着奶,不小心洒到了床上,我赶紧把它擦掉。我突然明白了,我的行为告诉了我,就算我明天就会死,像苏格拉底般不公正地死去,我也不会弄脏我的床单,不会砸碎我的窗户,不会把湿漉漉的馒头丢到墙上,更不会尿到地上一滴尿。我不是那样的人,不管我活着还是死了,我爱这个世界。这个世界如此美好,值得为它奋斗。

我收拾起电脑、充电器、U盘、衣服……我没有多少衣服,好些还是江童给我买的,衬衣、裤子、脚上的鞋、刚刚脱下的外套,还有内裤,内裤的前面是头驴,驴的名字叫“屹耳”,都是她喜欢的。还有那蓝色的围巾,我说只有老头、老太太才会围的,她说:“好啊,等你成了老头,我成了老太太,咱再拿出来围,哈!”还有那条孟欣送我的,江童也说好看。

给老丁打了个电话,跟他说我要去甘肃当老师,听说那是个好地方,穷得够可以。老丁一句埋怨我的话也没说,却说:“到了给我来个电话,缺钱了呢,也来个电话。”我是家中最小的小儿子,他是我们兄弟中年纪最长的大哥,在他眼中,我做什么都是对的。

当真是想当个老师的,初中时看过《乡村女教师》,记得有句台词--“光着屁股,赤着脚,身上穿着破棉袄。向前走,别害臊,社会是所大学校。”技校时,我把这句话写进了作文里,老师给了我高分。老师以前教过大学的。

编辑部的同事曾跟我说过,说当老师除了一年有两个假期之外,没一点好处。他说当老师一点意思都没有,除了领工资,讲解课文的不是老师而是教材,教材已经告诉你了,已经给你正确答案了,老师不过就是卖个关子而已。如果你让中学生像大学生写论文那样天马行空地去理解一篇课文,那你还不如让他们去死,他们可以去理解去感悟,但你一定得告诉他们那唯一的正确答案,因为他们要把这个写到卷子上去。

我也当过学生,且一直以自己上学少读书多而庆幸不已。我自信我敢走一条崎岖险峻的路,且陶醉于沿途奇绝的风景,抽空还不忘嘲笑一番走在大路上的大人物,讲给伴在我身边的温柔的小倔驴,而它只会低下带着它谦卑的大脑袋,默不作声地迈着它娇小的蹄子,小心地看着脚下比穷人的命还要不平的路。只是,我担心我的孩子们不敢走一条那样的路,所以我想当个老师,告诉孩子们多读书,书读多了,读懂了,才够胆。只有智慧的胆魄,才是穷人的出路。

旅馆里连条网线都没有,去了网吧,刚查了一会儿,两个玩网游的小孩儿就打起架来。北京人,高中生的年纪,还抽着烟,俩人像是挺熟,同玩一个游戏,这个嫌那个笨,那个不服气,满嘴的脏话,说着说着就抄起塑料椅子,没头没脸地一通胡抡。我依然坐在电脑前,想好了,就是平凉了,当然,主要是冲着崆峒山去的。又看了看平凉的风土人情、衣食住行,没想到平凉人也好吹牛,好像平凉人民早已实现了四化,那我还去干吗?移民加拿大的有钱人真是打错了算盘,直接把户口迁了平凉不完了吗?我查了查火车,这么发达的城市居然没一趟从北京去的直达车。看来我更应该去了。

两把椅子被俩小子抡碎了,幸好没一块碎片落在我头上,若有,我会毫不犹豫地给他们上一课,他们落下的,得补上。我知道我有这个责任,虽然我只是个小学老师,教六年级的。

大概是想着要出远门了,心脏不免又加快了脚步,它跑得太快,我只好停下来,趁我不备,死亡不知无觉地跑来,陪伴在我身边。我坐着,死亡也坐着;我站着,死亡也站着;我躺下,死亡也躺下。我没想到自杀,我也不会自杀,只是死亡就在我身边,它让我厌烦,又与我寸步不离,挥之不去。我想掐死它,可它却情意绵绵地看着我,只想来看看我,知道我的孤单无处排遣。我说:“好吧,既然你来了,又不想走,那咱们就谈一谈。我知道你是我永远的朋友,可你不觉得你来得早了些吗?说实话,我不欢迎你。”

“我很难看吗?”

“虽然我们认识很久了,可我并不知道你长什么样子。”

“对于有些人来说,我是一件拿着长把镰刀的黑得永远看不见脸的黑斗篷,可对于你,不,我有姣好的面容、修短合度的身姿,一双宽大的翅膀是天使的象征,虽然它们是黑色的。我是个女人,我是爱你的。”

“拥有你是我的结局。”

“不好吗?你死之后,我们相爱。”

“好是好,可我没死之前呢?”

“我相信有了我的等待,你自会战胜空虚和恐惧,你会开心地嘲笑天下所有的困难。因为我等待,你不会急急忙忙地与我相见,见我时也不慌张。你从容地向我走来,我流着眼泪微笑,爱你衰老的脸上痛苦的皱纹,爱你朝圣者的灵魂。”

“生命的断翼抚过那流盼的眸子,

人世间最深情的亲吻莫过于此。”

“那就等待吧,配得上这长久等待的才是至爱。”说完这话她便消失了,连支羽毛也未留下,可我相信她说的。我躺在床上,十指交叉枕在头下,是,我爱她,爱她微笑着看我,眼神中,有爱我的我爱的人的身影。

过道斜对的房间住了两口子,晚上,女的给我送来一盘饺子,连醋都端来了。我跟她客气,她说:“行了,兄弟,别客气了,都是出门在外的。”听口音像河南人。我一个劲儿地道谢,请她屋里坐。她站在门口,扫视一圈,问:“三十儿一人过的?”又问:“会喝酒吗?上俺屋里,跟俺那口子喝点!”我真的很感谢她,可我不会喝,有这盘饺子已经够我沉醉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