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去岁下的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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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二年级的孩子只有语文和数学,全由我来教。上午四节课,我上三节,一堂自习;下午还有两节。上了两天课才知道,我和一年级的老师是全校最累的老师,因为只有一年级和二年级的老师是语文和数学全教的。说实话,挺累的,我跟别人又不一样,一站讲台上就跟耍猴的似的,手舞足蹈,惹得孩子们一阵阵哄笑。我还给他们讲三字经,一边打着拍子一边让他们背,弄得孩子们一个个摇头晃脑,像是中了邪;我还给他们讲百家姓,大讲他们姓氏的来源,我说:“姓赵的,三千年以前,赶车的;姓李的,五千年前,就是最高法院院长,部级领导;姓王的,不得了,两千年前,全是王公贵族。”给这帮孩子都听傻了。有个孩子问我:“老师,我小姨夫姓水,那姓水的老祖宗是干啥的?”我一愣,说:“不知道。”他们也一愣,之后便是哄然大笑。小孩们数学普遍不好,也不知道前边的老师是怎么教的,一半以上的孩子背不下小九九,我就以玩游戏的方式让他们背小九九,背不下来的孩子要给背下来的孩子鞠躬作揖,还得给人家擦桌子,边擦边说:“您背的真好,比我可强多了。”效果非常好,哄笑中完成知耻近为勇的教育。

累是累了些,可比起当年在锻压厂还是轻快多了。孩子们有长进,尤其是看着他们摇晃着小脑袋背书的样子,我都陶醉了。我也没觉得教二年级的孩子就屈了才,别看是小学二年级,一样教学相长。孩子们经常打闹,闹着闹着就急了眼,就难免边打边问候着对方的家长或是祖先,这时被学生叫来的我就会要打人的去擦掉被打的眼泪,我跟他们说:“你们是兄弟姐妹,是一家人,要相亲相爱。”也许他们听不懂我的话,可他们爱我,也知我爱他们,他们不敢不听我的话。我一说:“可不许我看不起你!”他们会认为他们犯的错是天大的耻辱,若不改正,天理不容。

我的时间还是挺多的,学校的工作在学校基本就能完成,其余时间读书、写字,当我再看我以前写的和别人的作品时,我发现我距我的宫殿越来越近,已经近得可以用眼睛看到了,不再仅仅是个模模糊糊的信念了。是不是应该感谢郑海燕的赏赐呢?或许吧!

好久没上网了,去网吧查了一下我的邮箱,发现江童给我发了封信,问为什么还没有收到我的信。我大喜过望,当时就在网吧里写了一千多字给她发了过去,还给她发了短信,赔了一万个不是。她没有回我短信,也没回我邮件,我就当她看过了,隔一天或两天写一封,再跑到网吧,就像去邮局一样,给她发过去。我问她近来怎样,还问起她姥姥和她爸妈,可她就是没有回复。没有回复就没有回复,我依然写,一点儿也不觉得无趣,因为我知道我的心事总有个读者,我的读者我深爱着。纪伯伦说:“每个男人都爱着两个女人:一个是他想象力所创造出来的,另一个还未诞生。”我不这么认为,只有不知足的人才会如纪伯伦那么想,我认为这两个女人就是一个,就是她,我的读者,我的想象力创造出来的。

对于生活,我知道我常常无计可施,可我知道我早晚会解决掉那些个难道,就像现在的我已经知道了该如何解决文学创作上的诸多难题一样。我知道我难以再牵她的手,可这又如何呢?只要我能远远看着她,知道她幸福地活在这世上,有时间就看看我给她发的邮件,就像一束永远不会迟到的星期三的紫罗兰,不动心也罢,流泪也好,它不过就是朵小花,平常却芬芳,为我和她的不能相见的岁月静静开放着,直至我们生命的终结,足够了。

为了不引起我爸妈的怀疑,每星期我都要给家打个电话,好在家里的电话没有来电显示。我妈没完没了地给我算账,说什么两年少挣了二十万,万一回来再考不上研究生岂不更瞎了。每次打电话都是这点事儿,烦得我脑仁儿疼。她问江童是不是还跟我好,早给我甩了吧。我说:“我们好着呢,用着你管?她放年假还来看过我呢,一放暑假我就回北京,要不是因为今年是她本命年,我们早领证结婚了!”她说:“我看这个小嫚儿也是缺个心眼,换成别人早跟你吹了。”

到了暑假,孩子们放假了。我的小房太热,我照旧去国图消夏。一天,江童给我打来电话,我一看号码还以为看错了,接了,小心翼翼地问了句“江童吗”。她问我在哪儿,语调平平常常,我说我在国图,她问:“能等我吗?”我说:“能啊!”回答完了好半天都没明白她什么意思。半个小时不到她就到了,给我打电话要我出来,我到了大门口却没看见她,只看见路边上停一辆蓝色的本田,还在按喇叭,响了一遍又一遍,之后,司机站了出来,是个女的,戴着墨镜,向我一勾手指,那一刻,全世界的人都在看我。

没想到她剪了短发,在肩膀上方一寸的地方向上打着卷,再配上茶色的墨镜,像个少妇。我上了车,她摘了墨镜,冲我一笑,说:“车是公司的。你过得挺悠闲,正是你想要的,哈?”我只能傻傻地看着她,却不知该说什么。她说:“带我去你的小屋看看吧!”

那天是个礼拜六,路上车不多,她开得很从容,像个老司机,我还是头一次坐她的车。她说:“昨晚上送老板去机场就把车开回家了。”她的车技和她的话就像是给我倒的醋,不由得不怀疑她和她老板的关系,只可惜,这碗醋我不配吃。我半天不知该说什么,只好说:“你越来越漂亮了。”真的是这样,以前她脸上还有几个雀斑,因为皮肤白,所以特明显,而现在却看不见了。她还戴上了项链,像是白金的,以前的脖子则是光秃秃的。衬衫的大开领正好露出项链,挂的小坠是个戒指,是我以前送她的。不知她这半年来迎来怎样的变化,或许已经结了婚。对于我的赞美,她只不屑地轻轻一哼,哼得我心里七上八下。她问我吃饭没,我说没有,她说她也没吃,我说:“好,那我请你。”她问我带多少钱,我说可以刷卡,她非要看我兜里的钱,我掏了出来,一共四十二块五毛。她问:“你一月花多少钱?”

“六百多。”

“加房租?”

“加房租。”

“按时发工资?”

“是,如数,准时。”

“咱们去韩国料理吧,好久没吃延吉冷面了。”

“好,听你的。”

她莞尔一笑,就爱听我说这话。她说:“你能不能别老看着我,假装很深情的样子?让人作呕。”她的话让我感觉很羞愧,我低下头,眼睛不知该看向何方,她满意地伸手呼噜着我的头,我们又像回到了从前。

下了车,我四下观望,她也是。我给她推开门,向后看着她也看着她身后的世界,她从我身边走过,拉起我的手,在我的耳边说:“那个家伙会以为你泡上了另一个妞。”

她真的要了延吉冷面,我不爱吃那东西,说甜不甜、说咸不咸的,她却吃得津津有味,一根面条在努起的唇间吸溜着,带着故意要我听见的响儿。我看着她,她看着我,看着就能看饱。她问:“喜欢我现在这样吗?别说怎么都喜欢啊!”

想了想,说:“真的喜欢,像是长大了的林英子。”

她的笑容告诉我,我带她回的片刻的过去,她喜欢,她问:“你的狗窝有空调吗?”

“有风扇。”

“有暖气吗?”

“有电褥子。”

“厕所呢?”

“南行三十米,左拐。”

“你说你想去甘肃来着,为什么没去?”

“甘肃一直是个我梦想的地方,可甘肃没有我梦想的人。”

“哪儿有呢?”

“眼前。”

“哼,说那么好听有什么用?咱俩不是不能在一起吗?”

“我不知道咱俩在一起是对还是不对,也不知道能不能在一起,可我知道,我们的心是一条河流,它的喧腾就是我们的生命,载着我们身不由己地流向对方,不管多危险。”

她的眼圈又有泪花晶莹了,她说:“如果我嫁了人,你我再也不能相见,你还会给我写信吗?”

“我想会的。你是我最亲密的读者,就算我写得越来越糟,这世上没人爱看,可你也会一封封地看下去。别人读我的字,你读我的心。”

她的眼泪再也藏不住了,终于写上了面颊。她说:“他们都说我傻,说你骗了我,可我就是不信,不信一个写出那样的文字的人会是个坏人。”这世间还有怎样的话赛过这一句褒奖,且是她相信的,让郑海燕和郑海燕的狗见鬼去吧!

饭钱是她付的账,我要去刷卡,她要我坐下,还瞪我一眼,问:“咱俩谁说了算?”

再次上了车,突然有种羡慕中产阶级的感觉,后悔偏离了航向,可想想开学后又将见到的一张张纯真的小脸儿,我为我的猴子般模仿式羡慕而深感惭愧。真的,为了能够和他们天天在一起,我坚持要教三年级,跟校长缠磨了半个月,校长说:“行,要教连数学一块儿教了。”我说:“三年级的数学算个屁,矩阵方程想学吗?一样教!”

她问:“孙老师,学生们听你话吗?”

“如果非要叫老师的话,最好叫我郭老师。”我把我的新身份证递给她,她看看身份证又看看我,问:“你?”

“看着点路。要是早想到这招儿,打死狗日的也找不到我。”

“河北省丰宁县凤山镇?”

“郭小川的老家。”

她不解。

我说:“不管怎样,且把这矛盾重重的诗篇埋在坝下,

它也许不合你秋天的季节,但到明春准会生根发芽。”

“哼,可过上你想过的日子了!骗子!”

“我哪儿有?”

“连小孩子都不放过,还有脸说!”

“不是没办法嘛!”

“你的学生不打你吧?”

“凭什么呀?还反了天了!”

“凭你骗人……怎么不说话了?”

“这帮孩子不能学坏了,不能学着欺负人,不能相互怀恨、敌视。我常跟他们说:‘你们是兄弟姐妹,要相亲相爱。’我甘愿做个稻草人,高高的,大大的,吓跑那群该死的乌鸦,它们不能落在麦田里嬉戏的我的孩子们的头上。我是那么的想着看着他们长大成人,有个结结实实的好身体,有颗善良的乐观的心,心里时时装着别人,别人的心里也装着他们。如果有一天,他们真的学坏了,把拳头挥向无辜的脸,把手伸向名利的深渊,稻草人的心会碎掉的。”

她把车停在了路边,摸着我的脸、我的头,我像个孩子似的靠在她的肩头,去岁下的雪今朝消融,静静地流淌,在我的脸上,在她的指间,亦在她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