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得眼泪直飙:“再走,我就得爬着回去了!你有没有点同情心啊?打车吧,车费我出!”
“走吧,走吧。”他来拉我手,煞有介事地提醒道,“剧烈运动过后不能坐下,屁股容易变大。”
我眼巴巴望着他伸到我面前的手,吸吸鼻子抽泣挣扎:“呜呜呜,我想打车,我可以跪在座椅上!”
“废什么话,走了。”他不由分说拉我靠近,抬手很是熟练地环住我的腰,凑到我耳朵边,神神道道地说,“看马路对面那几个,好像有那天观摩过你演苦情戏的人。你不怕丢人,咱们可以再来一出,这回演‘负心汉浪子回头,痴情女主动献吻’,如何?”
勉为其难往他说的方向瞧了瞧,果然有几个窃窃私语的女生朝我们这边张望过来。她们不见得那么寸,真看过戏,可我真怕晏弋说到做到。瞬间,腰不酸了腿也不软了,走起来健步如飞。
身体的屈服,无法阻止我心里的抗拒,仍打着哭腔怨声载道:“什么人不选,我怎么偏偏选了你来追求!亏我还以为你亲切友好,助人为乐呢!”
他笑:“后悔了?”
我坚决点头:“后悔了!”
他笑得更欢乐:“是不是觉得很委屈,很不值,很想让我也尝尝你现在的滋味?”
我更坚决点头:“非常想!”
“那好办,换成我追你吧。”
“什么?”
晏弋停下脚步,牵我与他面对面,挑衅般道:“冉夏凉,你敢不敢让我追你?”
表白是这个节奏,这个态度,这个表情吗?当初我表白的时候,怎么没有他这么牛气冲天,霸气十足?
上一刻,哀莫大于心死地祭奠自己可悲的暗恋;这一刻,有人主动自发地将自己的爱情拱手相送。转变太快,完全颠覆我的认知。
避开他灼灼的目光,我瞥见马路对面的“君子嬉皮”,于是抬手一指:“太突然了,我要进去喝两杯,压压惊。”
晏弋按下我的手,拦住去路:“你还喝?!”
他皱起眉,语气充满质疑与责备,就差没直截了当问我,你是酒鬼吗?
“谁让你吓到我啦!”你不乐意,我还觉得憋闷呢,振振有词地辩驳道,“我长这么大,只有我暗恋别人,从来没被人表白过。一点经验没有,一点准备没有,能不受惊过度吗?”
“我还以为你会觉得受宠若惊。”
“你给我几分钟,等我喝醉把你错认成顾迅,我一定会觉得非常受宠若惊!”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没头没脑地提到顾迅,还愚蠢无比地给出个无比愚蠢的建议。
话说完,我愣住了,晏弋也愣住了。他随即收敛轻松神色,如墨黑眸难以置信地紧盯着我,在我看来,像是他的男性尊严遭到无辜践踏。
我忙连连摆手,强扭笑容:“不会不会,你和他长得一点儿也不像。”
他唇边划过一缕带有强烈讽刺意味的浅笑,似乎不解,于是饶有兴致地问:“冉夏凉,我很好奇。你一方面劝你同学和她男朋友好好恋爱,一方面又对她男朋友持有幻想。你怎么做到的,教教我。”
“我,我……”
我不知道明显不过的事实被他讲出来,竟显得如此不堪和丑陋,令我羞愧地握紧拳头,再没有一点刚才义正词严的做派,单纯不想服输的念头冒了出来,却如同跳梁小丑一样耍起赖。
“我人格分裂啊,社交障碍的并发症!我能对裴薇说什么?想分就赶紧分吧,我好乘虚而入,这种事我干不出来,但是我照样不甘心呐。我也不怕跟你直说,我之前追求你,不仅仅是为克服社交障碍,更为能勇敢地追求,不,勇敢地向顾迅表白,就一次也足够了。虽然注定是一场失败的战役,至少我曾经来战场拼搏过,不是个逃兵,不是个缩头乌龟,对吧?”
对不对,晏弋没有回答,只是异常冷静地问我:“你有没有想过这其实就不是场战役,不存在失败成功与否,没有人会认为你是逃兵,是缩头乌龟。”
他说的似乎挺有道理,我瞬间也从不淡定到平静了,深表认同地附和道:“哦,原来如此。所以你的意思,是不是我可以不用再为治疗社交障碍而追求你了?你自由了?”
多无私诚恳的口吻,多良好的交流氛围,晏弋反倒手扶墙壁,一副快绝倒的样子。他低着头过了好一会儿才稍抬起来,眼神无奈,笑容更加无奈。
“冉夏凉,依我看,你的理解能力和逻辑思维能力都有问题。我建议你不要再执着于没有结果的表白,不是让你放弃治疗。我说换我来追求你,你是不是也应该先问问我,是不是喜欢你。”
我大眼望天思考一番,疑惑地问:“难道不是因为你的确是个好人,想尝尝委屈不值的滋味,让我心里好过一些吗?”
“你……好吧……走。”
“去哪儿?”
“我也需要喝两杯,压压惊。”
月色浪漫,霓虹斑斓,一场表白最终发展成两个人都需要靠酒精来冷静自己。我同情地望着他,默默点头,默默先行,走在了前面。
这时,对街马路迎面走过来一群外国人,有男有女,说说笑笑,中间唯一一位中国人正朝我笑得灿烂如花,像施了魔法一般让我怔怔定在原地。
她走近,抛给我一记暧昧不明的流转媚眼:“可以啊你,冉夏凉,不声不响居然把路人搞定了!”
在段悠悠的地头巧遇她,我不意外,意外的是她莫名其妙的这句话。我左顾右盼寻找她口中的“路人”时,她又瞥了一眼我身后:“别装了,我在街对面都看清楚了。不错,没白强吻人家一通。你什么都不用说,我懂,不打扰你们,先走啦,BYE。”
她小细胳膊朝我挥一挥,又朝我身后的晏弋挥一挥,来如影去如风,搞得我依然云山雾罩,扭头不解地问晏弋:“她说什么,你听懂了吗?”
晏弋来到我近旁,短暂沉默后慢悠悠说:“你还记得潘岳朗曾经说过,去年有天晚上我遇到变态吗?”
我感觉不太好,下意识地吞吞口水,艰难点头。
“确切地说,我是被变态强吻了。”他语速更慢,每个字仿佛都在空中回荡好久好久。
“你,你的意思是,”我终于好像听懂了,颤巍巍地举起手指着自己的鼻尖,几乎费尽气力才勉强开口,“我,我就是那个变态,你就是那个路人?”
晏弋没有回答,只用一次缓慢的眨眼表示默认。我立刻有如头顶苍穹电闪雷鸣,风云大作惊起飞沙走石,一粒粒棱角尖锐的沙石飞扫过我的脸颊,火辣生疼。
原来我对他莫名产生的熟悉感不是错觉;他答应我的追求不是突然心血来潮;他偷吻我也不是为了和我打赌;他反过来说要追求我,更不是因为他人好,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
“你想打击报复我啊!”
濒临爆发只有一步之遥,我控制住自己,不停默念是我有错在先,抚胸口顺着气,修炼出不计前嫌的和颜悦色,慢慢说:“之前是我对不起,骚扰了你。这段时间你也把我折腾得不轻,咱们算是两不相欠,以后各走各路,该干吗干吗去吧。”
“不治疗你的社交障碍了?”他双手抱臂,笑吟吟反问。
我随口一答:“我等着哪天奇迹降临,不治而愈。”
“刚有点成效,就打算放弃,不觉得可惜吗?”
“成效?”我纳闷,“我怎么没看出来?”
他状似好心地道:“不记得你怎么打赌输给我的啦?”
能不能不要在我决定跟你既往不咎的时候,召唤我回到那个悲剧的夜晚?我愤愤咬牙,发自肺腑地说:“你该不会现在就想用这个赌,继续折腾我吧?潘岳朗说的没错,你果然非常非常记仇!”
“明白就好。但是我暂时不会用。”他头一次向我投来激赏的目光,清清楚楚得好似伸出无形的手拍我肩膀,鼓励我再接再厉,然后又无尽惋惜地道,“不过冉夏凉,不瞒你说,那可是我的初吻,很宝贵的。”
我终究还是功亏一篑,出离愤怒了:“那也是我的……”
骤然刹住话音,我突然明白我说什么都是白费工夫。就像那晚明明是他偷吻在先,却被他骂我流氓一样,他反咬一口的功力和他记仇的本事不相上下。
晏弋似乎很满意我的识时务,笑容越发明媚:“回学校吧,太晚了。”
他说完转身,我心里还在较劲,原地不动地盯着他背影吆喝道:“不走,我还没压惊呢。”
“门禁一过,回不了宿舍,月黑风高,露宿街头,你就等着第二天有人给你收惊吧。” 他头也不回,潇洒地挥了挥手。
车来人往的热闹街边,我就这么被他吓得从后脊梁蹿出一股阴风。我打个激灵,窝囊地追上他的脚步,侧首便看见他嘴角边刺目的微笑。
我告诉自己,越长得纯良无害的人,越内心凶险,我惹不起,还躲不起吗?!
“好,好吧。嗯,我明白,我会叫上他的。”
挂断电话,我从课桌下面直起腰,又直接瘫软在课桌上面。身旁舍友捅我的胳膊,一脸坏笑,压低声音问我怎么了,是不是佳人有约。
佳人有约是不错,可佳人不仅约了我,而且再三强调请我务必也约上另一位“好人”。
裴薇打电话来,表达完谢意,说要请“我们”吃饭。她只是听她舍友说,昨晚送她回学校的是一男一女,就单方面认定晏弋是我男朋友,强烈要求见一面,一起吃顿饭。
我正上着大课,偷偷摸摸解释两句,她说我这是故意掩饰,跟她客气,不她给面子。现在距离我决定躲着晏弋才不过短短十几个小时,转脸又让我约他吃饭,我的面子往哪儿搁。再说,昨天晚上苦劳全让我占了,功劳还要分晏弋一半,我亏不亏啊?
也怪我耳根子软,答应了裴薇的要求,无奈之下只好拿起手机给晏弋发短信:“周五晚上有空吗?我高中同学想请我们吃饭。”
很快,他的短信回过来:“好好听讲,下课再说。”
这八个字我反复看了好几遍,越看越诡异,猛然醒悟回过头,不偏不倚刚刚好看见偌大阶梯教室最后一排坐着的晏弋。他托着腮帮子趴在课桌上,好像早料到我会找他一样,第一时间朝我露出谦谦微笑。
潘岳朗也在,不知道是怕我看不见,还是一见我就激动,像听演唱会似的,高举双手用力挥舞。
阴魂不散太可怕,我心有戚戚地转回身,抖着手又发出条短信:“学校那么大,教室那么多,你不要告诉我是巧遇。”
片刻后,“你想多了,我们班下节课也在这间教室上。对了,你们老师好像在划期末考试范围,你不抽空听听?”
是吗?那我要仔细听听。顾不得最后方的晏弋,我忙收起手机,一头扎进课本里。
直到下课,同学都走光了,我依然忙活着抄笔记,划重点,晏弋来到我身旁坐下,也没空多搭理。他也识相地没和我说话,十足耐心等我抄完最后一个字合上书,转着酸疼的手腕大舒口气,才问我道:“你是不是很希望我说周五没空?”
我要说希望,他肯定会让我失望。我要虚伪地说他猜错了,他一样会让我失望。所以我学聪明了,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静观其变。
“其实我周五真的没空,你自己去吧。”
这个回答超乎我的想象,来不及窃喜,我已经提笔写下:“不好吧,我同学说一定要请我们两个人。你有很重要的事吗?”
他点点头,面沉如水:“我要去看病。”
我钦佩晏弋,不论谈什么,他最后都能给我一个颠覆性的答案。比如聊他喜欢的女生,结果他说她死了,比如现在,我又哑口无言了。
再追问他看什么病,似乎不礼貌也不妥当,但他的样子确实不似有病,口气听上去却像早习以为常。不是外伤,莫非是内伤?久治不愈的慢性病?反复发作的顽疾?终身依赖药物的富贵病?
他又抽走我的笔敲我脑袋:“你瞎想什么呢?”
脑门一疼,我忙连连摇头,要回笔斟酌再斟酌,写了句特别客套的话:“祝你早日恢复健康。”
晏弋只笑,拿过笔在我这句话下面工整端正地写出四个字:“与君共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