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弋缺席,我和裴薇的晚饭照常进行。她问起晏弋,我直言相告,他生病看医生去了。并以此作为依据,进一步向裴薇阐述,他生病我都不陪在身边,只能说明我和他不是男女朋友关系。
裴薇没再多说,只是进一步问我交没交男朋友。稀松平常的问题,她问得很随意,我有心理负担,总有一种错觉,觉得裴薇好像知道了什么,不知该如何回答。有些后悔,与其说没有,倒宁愿让她误会我和晏弋。
“我爸妈说,让我好好学习,等毕业工作了再考虑谈恋爱的事。”
这么老土的回答,我都替自己汗颜。裴薇闻言笑出了声:“你真听话。在你爸妈眼里,高中就谈恋爱的我和顾迅一定是大逆不道。”
我没料到她会突然提到顾迅,瞬间慌乱,一边用埋头不停吃菜掩饰内心的惶恐,一边囫囵吞咽、瓮声瓮气地解释:“不会,不会啦。你们成绩好,不用爸妈操心,我和你们不一样嘛!”
“成绩好,也不会高考落败了。”
裴薇陡然的怅然若失吸引了我的目光,比起我的狼吞虎咽,她似乎早已失去吃饭的兴致,面前碗碟干干净净,双眸转而投向落地窗外的街头。
用力咽下嘴里的菜,我说:“没关系,四年很快就过去了。不对,过完暑假大一升大二,就只剩三年而已。”
她收回视线,朝我粲然一笑:“你应该知道吧,他从中学起就很受女生欢迎。我怕我不在他身边,他啊,拈花惹草。”
一句玩笑似的心里顾忌,我听进耳朵里像是有意试探,不由地想如果自己心里没鬼会怎么回答:“应该不会的,他对你那么好。”
裴薇用力点点头:“他对我倒是不错,还说放假前先过来找我,再一起回家。你呢,和我们一起回去吧,火车上咱们也好做个伴,不会无聊了。”
“那个,暑假我可能,可能不回家。”
或许瞧出我面有难色,说话也含糊不清,裴薇没有追问,善解人意地换了个话题。
这顿饭对我来说简直就是一场鸿门宴,裴薇的一举一动都让我敬畏三分,揣测三分,纠结三分。现在我又不禁担心,裴薇是不是觉得我不敢和他们一起回家,才临时找烂借口推辞。
可是,我真的是有难言之隐啊!
不敢说,说了,我怕我会当场失态,鬼哭狼嚎,捶胸顿足。
吃完饭,时间尚早,天边夕阳正红,无尽美好。在裴薇的提议下,我带着她走回校园散步消食。走进校门口,远远看见个人风风火火地冲过来。
我想潘岳朗这辈子一定是红孩儿转世投胎,什么时候见他都像脚踩风火轮,着急忙慌赶着拯救世界一样。
他一看见我,急刹车停下,张口就问:“冉夏凉,你在校门口看见苏童了吗?”不等我摇头,马不停蹄地继续开说,“盟友,这回你一定得帮帮我。苏童给晏弋打了一下午电话,他一直关机,她就打给我问晏弋去哪儿了。我说他家里有事,她不信,非说我们合伙骗她,晏弋是故意躲着她。我一着急吧,说了她两句,她也生气了,说什么也要在校门口等晏弋回来,等到他出现为止。”
唉,怎么又是这出,一点新意也没有。爱情有时候真是一种神奇的化学药剂,可以让裴薇患得患失,也可以让苏童冥顽不灵,更可以让我面前的潘岳朗咸吃萝卜淡操心。
“苏童?是不是那天晚上和我一起喝酒的漂亮女生?”
裴薇忽而发问,我刚一点头,潘岳朗的嘴接着紧跟不放:“是啊是啊,就是她。要不你们跟我一起去找找她,帮我开导开导她。我怕她还跟我赌气,听不进去我的话。”
真可惜苏童不认识青青悠悠,她们开导人的功力了得,堪称我的心灵导师。我自认没那个能耐,上次还把苏童开导到自己内伤。
准备拉裴薇走人,她先一步握住我的手,不无担忧地说:“要不我们去看看吧。正好我也认识她,兴许能帮上忙。”
“走走走,谢谢你们啊,盟友,盟友的同学。”
“不客气,应该的。我叫裴薇。”
“哦哦,裴薇同学,谢谢你。”
“你太客气了,不用谢。”
“要谢,要谢。”
“不用,不用。”
他们你来我往客套一阵,我带着一张极不情愿的脸夹在中间,半句话也没插上,就跟着来到校门口。
潘岳朗眼尖,立刻看见坐在公交站长椅上的苏童,转眼工夫,已经刺溜奔过去。裴薇拉我放慢脚步,偷偷向我打听,他们仨到底什么关系。我想了想,是这样回答她的:他们是简单的三角恋关系,傻大个喜欢的女神喜欢晏弋。敏锐的裴薇又问我,潘岳朗为什么叫我盟友。我想了很久,老老实实地告诉她,因为我以前追求过晏弋。
然后,裴薇瞧我的眼神就变了,带点好奇,带点疑惑,带点意外,更多的是耐人寻味的深沉。我猜不透她到底在想什么,只好拿年少无知不懂事来搪塞。她一声长哦,更是深富内涵,衬得我干巴巴的笑容越发愚蠢。
两人之间一时变得有些尴尬,还好潘岳朗及时走回来,面色铁青地对我说:“你赶紧过去劝劝她,我跟她没法交流了!”
女神在那边坐得和望夫石一模一样,我才不去自讨苦吃,坚决摇头。
“我去和她聊聊吧。”裴薇却自告奋勇,向她而去。
“你同学真够意思,那天的酒,苏童没跟她白喝。”潘岳朗循着她的背影大肆感叹,还不忘嗔睇我,“冉夏凉,你可不够意思啊!”
我懒得理睬他,转过身遥望公交站下那一双纤细倩影,实在想不通裴薇为何如此好心,难道只因为一起喝过两杯苦酒,互诉过衷肠?
此刻,我才惊觉,我的确对裴薇或多或少存在些顾虑,总是不自觉地用恶意去揣测她。一个假想中的敌人,她的行为举止在我眼里都疑点诸多,值得深思。
可实际上我也深思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好两眼无神地盯着马路发起呆。也不知过了多久,一辆黑色轿车滑过我眼前,里面熟悉的面孔一闪而过,我顺着张望过去,轿车平稳地停在前方不远处。后排车门打开,晏弋从里面走了下来。
暮色转暗,我看不太清楚他面上神色,但感觉得到他也在看我,便开始傻乐。
哈哈,主角登场,这下热闹了。
以晏弋为圆心,我们四个人聚拢过去,登时气氛凝固了,静得出奇。每个人都像若有所思,不愿轻易开口说话。
女神美目流盼,一切尽在不言中;潘岳朗憋得脸红脖子粗,什么也不敢说;裴薇是外援,不便开口;晏弋大概是没想到一回学校,就受到如此隆重的欢迎仪式,有点发蒙;我呢,纯粹只想看热闹,没有说话的必要。
大眼瞪小眼,沉默是金,最后还是今天表现得格外热心肠的裴薇打破僵局。她对我说:
“夏凉,不早了,我也该回学校了。”
我忙道:“好,好啊,我送你吧。”
“不用了,我自己打车回去。”
“不行不行。”五个人傻站着也不是办法,我突发奇想,伸出手像点鸳鸯谱一般在他们之间一通乱指,“你送她回学校,你送她回宿舍,或者换过来,大家自由组合,任意发挥,就此散了吧。”
“你呢?”他们四人同时问向我。
小身板一挺,我正经八百地说:“我回宿舍复习呀!马上期末考试了,我答应我爸妈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言下之意就是,咱是好学生,思想单纯,从不乱搞男女关系。
“……”
可惜人长相一般,也注定公信力一般,我的建议非但没有被采纳,最后的安排也出乎我意料。
我们集体把裴薇送上出租车,我隐约有听见身旁晏弋低声地念了一遍车牌号。然后如女神所愿,晏弋和她到东湖边单聊。潘岳朗申请旁听被女神驳回,又申请隔岸围观。既然是围观,一人肯定不能成行,于是我带着那一张极不情愿的脸又被带到东湖边。
夏夜晚风拂过,吹散湖面碎落的月光。我蹲在岸边抠石子打水漂,打发无聊,更无聊的潘岳朗则一直保持高竖耳朵窃听的姿势,一动不动。
那边湖对岸路灯笼罩的长椅上,交谈中的晏弋和女神可真是赏心悦目!这边潘岳朗犹如雕塑也真是绝种痴情!
“你说,他们到底在聊什么,怎么还没聊完啊?”
潘岳朗揉着脖子嘟囔,见我毫无反应,或许也觉得苦等无用,便凑到我面前,神秘兮兮地说:“冉夏凉,闲着也是闲着,我跟你讲个鬼故事助助兴吧,是咱们学校的真事。”
“很久以前,咱们面前的东湖还不是片湖,只是一口千年的古井。有一年中秋,月亮又圆又大,就跟今晚上差不多,一个女大学生被男友抛弃想不开,半夜十二点穿着身红衣服投井自杀了。三天之后尸体被从井里打捞出来,浑身浮肿,辨不清人形,连爹妈都认不出来。据说有一只眼睛瞪得巨大,另一只已经掉出来,晃晃悠悠垂在面目不清的脸上。
“这事太恐怖,学校领导就决定把古井封了。你猜怎么着,封井那天,井底的水突然冲上来,一个劲儿地往外涌,像流不完似的,就这样流了整整七七四十九天,最后变成现在的东湖。人们都说是封井的决定惹怒了井里死不瞑目没法投胎的女鬼,所以她怨恨的眼泪就化作井水流淌成湖。直到几十年后,只要是八月十五,或者月圆之夜,就有人说看见有披头散发的红衣女影,在湖中飘荡。
“哎,冉夏凉,你埋着头干什么?害怕啦,哈哈哈哈……”
我缓缓抬起头,从发丝里幽怨哀伤地望向潘岳朗,唇边极慢地裂开一丝笑容。
“我靠,鬼啊!”
吓得够呛的潘岳朗狼狈不堪地摔倒在地,手脚并用连忙退后好几米远。我拨开额前长发,女鬼般的惨笑瞬间化作幸灾乐祸的大笑,他这么胆小还敢讲鬼故事,活该!
“行行行,算你厉害,再见!”
潘岳朗气急败坏地走了,我拍拍手站起来,发现湖对岸的长椅已空荡无人。他们都不告而别,我也该回宿舍睡大觉了,一转身,晏弋静静立在皎洁银辉中,带着他惯有的柔和笑容。
还好他长得不像女鬼,否则我就该遭现世报,不过依然没出息地心头抖了一下。
“饿不饿,想不想吃点东西再回宿舍?”
今天原计划是和裴薇吃饭,我也没带笔和本子,虽然肚子确实有点饿,可没办法和他交流,我还是摇了摇头。
“你只管吃,不需要说话。”
他走近,不由分说地牵起我的手。我下意识地想抽回,却被他握得更紧,像掐住我呼吸的脉搏。胸口一阵气短,我挣脱无力,顺势蹲下,快要窒息晕倒一般。
他回过头,关切地问:“你怎么了?”
我急得什么也说不出来,心跳如鼓咚咚响在耳边,眼前虚化成一片,也不知道是自己在摇头,还是真的快要厥过去。似乎感觉到从我身体传递到指尖的颤抖,晏弋飞快地松开,蹲到我面前。
“冉夏凉,你没事吧,别吓我。”
听得出他言语里的焦虑,我用力深呼吸平稳心跳,才缓慢地朝他摆手。晏弋一言不发紧盯着我,眉间微皱,眼底残存有一抹后怕,似乎意外于我的强烈反应。
我也纳闷,不久前他在这里偷吻我,我也没这么大动静,可现在被他握过的手却依稀好像还在发烫,今天是怎么了?
“还想吃东西吗?”他小心翼翼地问。
我攥着双手,忽然不太愿意错过他此刻这副替我担惊受怕的表情,晕晕乎乎地点了头。
也许心存顾忌,走出校门的一路,晏弋和我始终保持不近不远的距离。他双手插在休闲裤口袋里独自走在前面,速度放得极慢,仿佛每走一步都在思考一个深奥的问题,时不时会回头看看我,一语不发,好像仅仅是想确认我没中途消失。
从旁经过的人中,总有偷瞄他不自觉羞怯而笑的女生,他也似乎很习惯这样引人注意,连步伐都没有一丝变化。反倒是我,越走越觉得别扭,太像小时候学校犯事儿被请家长之后,走上暴风雨来临前夕的回家路了,可真不是什么甜蜜美好的儿时回忆。
快步赶上晏弋,我深吸口气,鬼使神差般伸出手拽上他的衬衫一角。不小心轻划过他的手背,瞬间一种前所未有的异样触感像束火花绽放指尖。我的心跳又莫名加快,下意识抓紧他的衣角,却不敢抬头。
晏弋停下来,顿了几秒钟,抽手向上提提衣服,好像不太情愿。我打心眼里想弥补先前的过激反应,抓得越发紧,还执着地又往下扯了扯。他加大力道再次上拉,我更顽固,两手并用像拔河似的使劲拉扯,觉得还不够,又再来了几下。
“嘶……”
听到抽气声,我惊得忙抬起头,只见晏弋的衬衫已经勒着他的脖子歪到一边,崩开一颗扣子不说,还隐隐露出他突出分明的锁骨。虽暗叹太有碍风化,我却一点松手的意识也没有,又忍不住多瞄几眼,才望向他的脸。
有一点点不适的扭曲,一点点认命的无奈,一点点含而不发的怨怼,挺复杂地呈现在他好看的面庞之上。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拉回衣领,我这才后知后觉地慌忙收手,朝他露出试图化解尴尬的讪笑。
他随即恢复如常的平淡神色,我反而好像有些失措,两只手不知道该往哪里放,纠结地翻搅在一起。他忽然顺下半挽在手肘的衣袖,朝我这里一伸。我很快明白他的意思,分秒不耽误,再次伸手拉住他的衣袖。
“劲儿挺大,小时候练过举重吧?”
他话里含笑调侃道,故意用一个下斜眼神鄙视我和他悬殊的身高差距。我竟一点不生气,心里还美滋滋的,冲他笑得轻快。他也抿唇笑了,温暖得仿佛能融化人心。
恰巧附近有手机铃声响起,是那首红极一时的《那些年》,唱到“那些年错过的大雨,那些年错过的爱情,好想告诉你,告诉你我没有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