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车赶到“君子嬉皮”门口,冷光霓虹灯下,红男绿女迎来送往。我张望一圈没见段悠悠的影子,临踏进酒吧门前,接到她电话,急跳脚的我张口咆哮:“段悠悠,你人在哪里?警车、医院、派出所,以上回答我均不接受!”
“你说什么呢?我人这都到学校了,正想找你吃夜宵。你呢,在哪儿?”
听她那头一派悠然,我强压回去提到嗓子眼的心脏,仍忍不住火从嘴出:“我在‘君子嬉皮’!你之前是不是跟人吵架了?到底怎么一回事?”
“哎呀,遇到个手脚不干净的客人,已经解决了。”她说得轻松,还跟我玩感激涕零,“你对我好有爱心,我好感动,快回来,请你吃夜宵。”
那个来不及找零,收了我四十块小费的司机大哥,也一定觉得我很有爱心。
轻描淡写是说服不了我的,我接茬追问道:“怎么解决的?”
“哦,不就是路边随便抓个男人冒充我男友,蒙过去了呗。”
“你挺厉害啊!”我恭维。
她谦虚:“哈,别客气,主要是受你‘强吻路人’的启发。”
“什么‘强吻路人’!我承受不起你那些个莫须有的罪名。”哪壶不开提哪壶,况且那壶我在印象中就从来没开过。重新举步走进酒吧,我潇洒地道,“我才不回去。你把我吓坏了,我得喝点酒压压惊。”
吧台前坐定,我比手画脚,点了杯著名的“红星闪耀美国梦”。酒保可能觉得我酒量一般,出于好心,自作主张帮我换了杯酒精浓度低的特调,并且告诉我它有个美丽的名字,叫“雪玫瑰”。我兴致勃勃地一尝,靠,雪花啤酒加玫瑰花蜜!
即使这样,三两杯下肚之后,我还是微醺荡漾了,看谁从旁经过都觉得特别美,尤其身边这位,美得眼熟。
我再定睛一看,笑了:“怎么是你啊,晏弋!哦,是不是刚才忘记跟你说再见了。好吧,再见!”
挥手作别,可他的视线跟长了钉子似的,扎在我脸上不放。手指在他眼前晃啊晃,他目光依旧不动不移,我立刻恍然大悟:“不用奇怪。我和《生活大爆炸》里的Raj一模一样,一喝酒,就变正常,不障碍了。啊,对了,你来干吗?”
他终于起死回生,吐出两个字:“找你。”
“找我干吗?”
“不放心。”
我又乐开了:“我一大活人,有什么好不放心的。”
“一大活人无缘无故从眼前跑掉,是个人都不会放心,好吗?”
“是哦,对不起,对不起。我以为朋友出事了,所以……”所以一着急,把你给无视了,这话好像太伤人,我顿了顿,转口换话题,“趁我喝过酒,别浪费,咱们聊聊呗?”
晏弋唇畔染笑,爽快地点点头:“好啊,你想聊什么?”
不知是酒醉了我的眼,还是酒吧里晕黄的灯迷了他的脸。我总觉得此刻晏弋的笑容不如平常亲和温柔,似乎别有一丝值得探究的深意,像在算计人。
我又不傻,聊什么都不能聊自己,于是故意引导他:“不如聊聊你喜欢过的那个人吧。”
他侧首,笑意已晕至眼角眉梢,黑眸里的光却锐利难挡:“你真想知道?”
“是啊,”我点头如捣蒜,极尽诚恳纯善,“这样我们也好增进彼此的了解。我追你,总不能对你一无所知吧。”
“她死了。”
呃,你说话能不能有点铺垫伏笔,不要直截了当来这么一句。我可没心理准备和你聊一个你喜欢过的死人。
“不好意思,节哀顺变,节哀顺变。”
我一时慌乱,应对无力,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他好像根本不难过,连一点“伊人已逝,只余一声空叹”的空叹也没有,反倒是我唉声叹气小半天。
我实在说不上来他此刻的神情,说不难过,又眉目淡然,仿佛百般思绪笼罩,好像他人已经乘云破浪回到那个充满哀思的年代,绝世孤立,独自品伤,无须旁人同情感慨。纵然这里欢歌笑语,人人喜乐,也与他并无关联。
其实,我最怕触及别人的内心世界,忙道:“晏弋,要不我们聊……”
话说一半,我的眼神就不自觉地飘开了。一位长发及腰的美女从我身边翩然经过,手挽着个帅气的男人。两人举止可谓相当亲密,恰似一对恩爱恋人。
说“恰似”,是因为我一眼认出美女是裴薇,而男的却不是化成灰我也认识的顾迅。
他们才高调宣布恋爱,怎么裴薇……
不行,我要弄清楚!
这次追上裴薇之前,我没不告而别,对晏弋匆匆抛下句“改天聊”,带着疑惑就跟上去了。
想不到我还真有点做跟踪狂的天赋,一路尾随至裴薇学校,都没被他们发现。也有可能我离得太远,他们想发现也不一定看得见。
裴薇读的是外国语大学,离“君子嬉皮”并不远。我远远跟着什么也没听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帅哥把她送到宿舍楼下,没有依依不舍,没有离别拥吻,她就上去了。我握在手里准备拍下证据的手机也没派上用场,我心里那个恨啊,一浪接一浪。
“冉夏凉,原来你喝醉之后,胆子真的很大!”
这学校我没熟人,冷不丁有人凑到耳边说悄悄话,我的反应基本和撞鬼没分别,直接吓趴在地上。
“你……你……你怎么又跟来啦?!”
晏弋玉树临风站在我面前,笑得好似夜空中最亮的星。我不得不佩服他做跟踪狂的天赋比我高,我怎么一点没发现呢?失败,太失败!
他俯身蹲下,抽走我的手机把玩,不咸不淡地问:“怎么,你这是打算非法偷拍吗?”
险恶居心竟然被他当场识破了,我怎么可能就地伏法。拍拍屁股站起来,大言不惭地随口胡诌:“什么偷拍?我这是街拍!外国语大学美女如云,我抱着欣赏的态度,拍几张街拍,不算犯法吧?”
然后,我沙场点兵,把方圆十米内路过的美女一个个指给他看:“那里,那里,还有你后面。”趁他回头,脚底抹油扭头就跑。跑出没多远,一个急刹车,我咬着牙又老老实实走回去。
晏弋好像知道我会临阵脱逃,以及迷途知返,站在原地,连一毫米都没有移动,脸上的笑容更是春风得意。
我没好脸色地摊开手:“手机还我。速度,最好趁我酒后发威之前。”
他置我的严正警告于不顾,反将手机利索地揣进兜里,慢慢走近我:“冉夏凉,你不是想跟我增进彼此了解嘛,我可以接着和你聊聊我现在的感情状况。”
推心置腹的时间地点选错了吧,我可不想再跟你聊出什么不吉利的话题来。可他步步紧逼,我一退再退。直到退无可退,我也忍无可忍,干脆扑通跪下了。
“亲爱的,你不要离开我!不要离开我!”出其不意地抱紧晏弋大腿,我号得那是哭天抢地,艳惊四座,“我不介意你到处招蜂引蝶,只要你记得玩累了,回到我身边就好,不要让我爱上一个不回家的人!”
晏弋的脸色当即白里泛绿,难看至极,低斥道:“冉夏凉,别闹了,不怕丢人吗?赶紧起来!”
情绪都酝酿好了,我可不起来,戏做得更足:“丢人?你人都快我被弄丢了,我还怕什么丢人啊!”唱独角戏没意思,我还会发动围观群众,“同学们,你们快帮我劝劝他,让他不要抛弃我!”
人民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哪怕是在寂寂黑夜,仍然赛过孙悟空的火眼金睛,纷纷加入声讨负心汉的行列之中。晏弋的小脸又绿中透黑了,一副咬紧牙关恨不得撕了我的模样,真是大快人心啊!
哼哼,我恐怕没通知过你,我冉夏凉不喝酒则已,一喝酒所有水平都可以超常发挥,发挥到人神共愤的地步!
心里暗爽,我仰头偷瞄晏弋的小眼神里也有抑制不住的得意扬扬。孰料,他转瞬敛去所有尴尬和失措,居然勾起薄笑一抹,在我不及防范中,猛地将我提了起来,置于他双臂之间。他微凉的唇拂过我脸颊,我还没来得及不寒而栗,他已暧昧地停在我耳边,缓缓低语:“冉夏凉,你要是觉得好玩,我可以继续陪你再玩大一点,玩到你尽兴为止。”
温柔的声音和字里行间透出的不容置疑的威胁,诡异地一结合,我不禁打个寒战,识时务地做了回俊杰:“尽兴了,已经尽兴了。你把手机还我,我们回学校吧。时间也不早了,你要是再遇见变态也不太好。”
也许遭遇变态是晏弋心里永远的伤,我一揭,他就痛彻心扉,狠瞪了我一眼,二话不说拉着我开路。不明围观又不明助阵的群众见此情况,大为不解。我也做过差点被板砖招呼的无辜群众,我懂他们,忙从中解释:“各位同学不好意思,我们这是为以后可能发生的变故做预演,谢谢你们的友情客串,谢谢……”
于是,没礼貌的晏弋拽着我走得更快了。
打车回到学校,我果断拒绝了晏弋再次伸出的友谊之手,保持着他前我后的安全距离,时不时朝他后脑勺嚷嚷:“手机还我。速度,在我走到宿舍之前。”
他不理不睬,自顾自走得逍遥自在。我叫嚣累了,他又回过头张口刚想说什么,看到我在揉耳朵,语气一顿,问:“你总揉你耳朵干什么?”
“烫啊,降温!”我脱口而出。
我也不想揉,谁料到会烫得烧手。我除了幼儿园时,用脚无意中亲密接触过小男生的小弟弟,至今还没哪个男的敢和我有亲密接触。
他目光落在我的耳朵上,忽而一笑,显得心情甚好。此时不捧,更待何时,我追上他,扭捏出少女情怀,睁起懵懂大眼睛,傻傻地问:“你说,这是为什么啊?”
夜色一定给我蒙上了一层带着迷离美感的面纱,晏弋牢牢盯着我的眼睛,一眨不眨,居然像被迷住,望呆了一样。我真替他不佳的眼神担忧。
他一晃神,我的手已经从他的口袋里摸回手机,成功开启逃跑模式,溜得飞快。得逞之后回过头,他傻子似的依然站在原地,我脚下急,嘴上还不忘大声嘚瑟:“笨蛋,当然是因为喝酒上头了呗!哈哈哈……”
我就这么“哈哈哈”欢畅地跑回宿舍,刚到楼下,又被人拦住了。潘岳朗抱着我的书包,看见我,激动得跟贫农看见解放军似的,撒丫子迎面扑来。
“盟友啊,你简直太令我惊喜了!”
接过书包,我谦恭地摆摆手:“其实我也没做什么。”事实上,我的确没做什么,不知道他惊喜个什么劲儿。
“我原本只是希望你把晏弋引开一会儿,没想到你们就彻底不回来啦!你知道吗,我不仅陪苏童上了一晚上自习,刚才还送她回宿舍。照以前,这样的好事,我想都不敢想。”
面前壮实的男生快乐蹦跶得身轻好似云中燕,想必是真的很开心,我也跟着乐呵:“为什么不想,必须想。心想事成嘛!”
“心想事成!嘿嘿嘿嘿……”
“哈哈哈哈……”
我们俩二傻子风中对立,仰天长笑,哪管世人眼光。
笑着笑着,潘岳朗像想起什么,仍合不拢嘴地问:“对了,我答应过要爆晏弋的料给你。体重三围、兴趣爱好、不良恶习,说吧,你想知道什么?”
“哈哈哈哈。”我可能是笑抽了,思维跟不上,随口道,“不良恶习吧,哈哈哈……”
“嘿嘿,好!”潘岳朗再次被我传染,笑歪着脸,凑近我一些,“那家伙喜欢——记仇。嘿嘿嘿……”
什么?!记仇!
天空一道闪电,我当场倒地中标。
那个把他当负心汉示众的人,不是我。
那个嚣张骂他笨蛋的人,也不是我。
十八年来,我从没有想一个男生想到寝食难安,魂不守舍。连最初暗恋顾迅的热烈期,亦未曾如此。
“君子嬉皮”里,和裴薇出双入对那个男生究竟是谁?他们之间到底有没有不可告人的亲密关系?我要怎么样才能挖掘出事实真相,不让自己再苦恼不堪下去呢?
“冉夏凉,你缺钙啊?”潘岳朗捅我胳膊,努了努下巴示意我瞅瞅自己手指。
烦恼得太投入,完全没注意到指甲盖都快被自己啃秃了。吐掉满嘴的指甲屑,我换只手托着下巴,背对潘岳朗,开啃课本,继续烦恼。
本姑娘不缺钙,缺灵机一闪,计上心来。
“唉,你别灰心,拿出你之前的勇气来。我告诉你,想陪晏弋上课的女生以前也不是没有过,可一发现我们是和尚班没女生,立马就吓跑了。你绝对是第一个敢坚持上完一节课的女中豪杰。”
励志少女变女中豪杰,我在潘岳朗心目中的地位又升华了。我扭过头,不知道是该对他说谢谢,还是请他别烦我。
他用哀怨中不乏坚韧的眼神,望了望前面专心自习的晏弋和苏童:“我们不能泄气。现在这个时刻就是对我们爱情的考验,是对我们意志品质力的磨炼。相信自己,胜利终将属于死乞白赖挺过来的我们!”
潘岳朗高举右手,想和我来个互相加油打气的凌空击掌。我半耷拉着脑袋,实在无力响应。他可能以为是自己还不够鼓动人心,伴着“来嘛,来嘛”的低喊,又雀跃地高举起左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