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午后的微风里缠绵着春末的凉意,我用一杯焦糖玛奇朵才挽留住段悠悠,陪我一起坐在篮球场边的看台上等晏弋。
治病讲究个循序渐进。如果说晏弋是我的药方,段悠悠就是我的药引子,主要功效是帮我壮胆。
作为我生命中仅有的两位死党,段青青和段悠悠其实是一对双生姐妹花,模样一样,性格迥异。过腻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日子,通过抽签决定,段青青远渡重洋求学。压根儿不屑读大学的段悠悠手握高分,打着陪我陪到底的旗号,屈就进了我们学校英语专业。
说是陪我,一进校拿了个全国大学生口语竞赛金奖之后,她就彻底远离大学校园了。现在在某家旅行社打工,专门给国际友人做私人导游,收入可观,荷包丰满。
用段悠悠自己的话说,她人生最大的爱好是挣钱,一切行为均以挣钱为目标。将来就算恋爱,也要找个会花钱且爱花钱的小白脸,用以激发她挣钱的斗志。
直白犀利是段悠悠特点,所以针对我追求晏弋这件事,她的点评是:“你有病吧?”
“我是有病啊!”好多年了。
“你干脆直接去追顾迅。拐弯抹角,还真当是在曲线救国呢,也不嫌麻烦。”
“我试过了,你又不是不知道。”苦恼地抱住头,要不是段悠悠鄙视我,我实在不愿意丑事重提,“上次表白,一听见顾迅的声音,我就吓晕过去了。”
“你是吓晕的吗?”她轻嗤一声,嫌弃不已地提醒我,“你那明明是醉死了,冉夏凉。”
就算醉死,我也不容易啊!
在大学第一次班聚上大喝特喝,我当着所有人的面信誓旦旦宣布,要向暗恋的男生表白,说完,跟个疯子似的跑了出去。据后来追出来的段悠悠回忆,半醉不醉的我为了壮胆,随手抓了个路人,生猛地大声喊出“我喜欢你”,还狠狠亲了人家一口,又无情地一把推开,得意扬扬且猥琐兮兮地笑着掏出手机,然后头朝地栽倒了。
我不信自己能干出这么英勇无畏的壮举,也不能接受她那些糟践我的形容词,遂质问段悠悠,当时为什么不拉住我。她竟然厚颜无耻地回答我,那男的长得不错,你不吃亏。
我承认我天真肤浅,一句“长得不错”,就让酒醒之后的我心安理得地将这段小插曲彻底淡忘。也可能我潜意识里根本不信,黑灯瞎火,随便抓个路人都长得不错,还能任由我乱啃。要是有这种好事,我宁愿天天喝醉,病也好了,艳福也享了。
“我说三点一刻了,比赛呢,你的求爱对象呢?”
段悠悠把手表杵到我鼻尖,不耐烦地追问。我定睛一看表,再抬头望篮球场,打球的人不少,偏偏没有晏弋的影子。
“你该不会记错了吧?赶紧打电话问问。我可没时间陪你干耗。”
我虽确定没记错时间,但也唯有无奈地撇撇嘴:“我没他手机号。”勾紧段悠悠的胳膊,我装可怜苦苦哀求,“再等等,兴许比赛推迟了。”
多年情谊不是吹的,这样干坐着一等又是一个小时。一小时零一分后,多少杯焦糖玛奇朵也挽回不了段悠悠愤愤离去的脚步了。再五分钟后,我深深怀疑自己真的记错时间,凄然地拖着冻僵的双腿,灰溜溜走回宿舍。
“冉夏凉。”
有一种美女,亭亭玉立是一幅画,莺声婉转是一首歌。苏童的一声唤,我就翩翩袅袅入了她的美人图中。
能被女神认识是种荣幸,怀揣这份荣幸我特别团结友爱地对她笑:“有什么事吗?”
“听说,前几天你陪晏弋上专业课了。”
女神也面若桃花对我笑,只是嘴里的“陪”字说得像“三陪”的“陪”。消息传得真快,不等我回答,她又像个经验老到的过来人,拍起我的肩膀:“没关系,大家公平竞争。我喜欢有挑战性的竞争,尤其还有你这样‘一鸣惊人’的对手。”
我这语气冻坏了,实在没法摆出和她一样倨傲自信的造型,吸吸鼻子:“苏童,晏弋今天是不是有比赛?”
她杏眼一转想了会儿,不无惋惜地道:“没错,很精彩。不过已经比完了,你现在去也来不及了。”
不会吧,莫非时间没记错,地点记错了?我忙追问:“不是篮球比赛吗?”
女神闻言,登时退后半步,对我流露出从难以置信到不可理喻的表情:“冉夏凉,你跟我装傻充愣呢吧?晏弋是他们学院排球队的主力,干吗参加篮球比赛?”
排……球……
篮球是球,排球也是球,同样是球,我为什么想不到呢?!
飞奔去排球场的一路,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带着一种莫可名状又无力抗拒的负罪感。大概是当时晏弋邀请我看比赛的态度太诚恳,我在篮球场苦等的表现又太傻缺,两者相较取其轻,我决定告诉他,之前一个多小时我在忙学习大业。
排球场位于校园偏僻的角落,设施规模远不如篮球场。场边杂草丛生,比赛结束人去场空,此刻更是静得出奇。我爬上球网旁生锈的裁判高台,举目远眺,眼底尽是荒凉,瞧不出丁点一场精彩比赛刚刚落幕的痕迹。
所以,我脑海中实在无法描绘出晏弋跳起杀球,俯身救球的矫健身姿,只觉得好饿啊,想一口热汤……
“嘶!”
臆想出的热汤刚到嘴边,后脑勺猛地一痛,碗摔了,汤没了。
约莫进行了一秒钟无实物表演,沉痛悼念打翻在地的热汤,我气冲冲地抚着脑袋回过头,先看到了疑似凶器的排球,再看到手握凶器的疑犯——晏弋。
一身运动装扮的他,白皙的脸颊微红,散发着运动过后的活力与朝气,周围草木都像被他感染,生机再现。他静静而立,仰头望向我,似乎面带笑容,但微微弯起的嘴角,怎么瞧都觉得悬而欲坠,随时会垮下来。
我倒宁愿他面无表情,也好过现在似笑非笑。
刚被饥饿掩盖的罪恶感又自愿自发地蹿出来,身在高处,心在谷底,完全受不了他灼灼的视线,我又想干脆逃跑算了,目的地食堂。
他玩着手里的排球,一步一步走近:“冉夏凉,我以为你既然打算追我,至少应该对我有点基本了解吧。”
没错啊,有一点了解,然后按基本常识推断,结果推断错了而已。
“不用拿本子了,我知道你想写什么。”
伸进口袋里的手一滞,我低头愣愣看向正下方的晏弋。他眼神笃定,吃定我的样子着实让人憋闷。于是我手指打弯,掏出同样在口袋里的纸巾,擤了把委婉又不失隆重的鼻涕。
晏弋笑了笑,把排球扔进我怀里,利落地攀上裁判高台坐到我脚边:“你也够执着的,一等一个多小时。”
你怎么知道?我诧异地睁大了双眼。
他招手示意我坐下,读懂我似的随口道:“刚巧经过篮球场,看见你了。”见我眼睛又瞪大一圈,他状似无辜地耸耸肩,“我以为你在等别人。”
你让我去看你比赛,我直愣愣地矗立风中,你以为我在等别人。脑子里都是回形针吧,曲里拐弯的。
我的无动于衷让他不解地蹙起眉,试探性地问:“你不想说点什么吗?”
原来又是激将法,对我没用的,多年的老毛病哪那么容易治啊!
“冉夏凉,苏童约我今晚一起上自习。”他好像脖子抬酸了,说着伸手想拉我坐下。
我惊恐地一个闪身避开,差点没直接从高台上跳下去。别碰我,我可是身怀毁人命根的童子功!
也许我动作太夸张,表情太狰狞,晏弋盯着自己半空中的手怔了下,淡淡一笑,才悻悻收回去,好像有些失落,又有些无奈。
我真不是故意的,害怕所以抵触,跟你本人无关,跟你性别有关。不想场面再尴尬下去,我急急坐到他身边,只是稍稍拉开些距离,以免不必要的意外发生。
他侧目掠过我努力营造的间隙,认真地看向我:“我的话你听见了吗?”
我懵懂地摇摇头。刚刚注意力全集中在他那只手上,什么也没听见。
他大概也料到了,很有耐心地慢慢道:“苏童约我今天晚上上自习。”又朝我投来探究似的打量,“冉夏凉,我很好奇,你这个样子,到底要怎么追我?”
我尤为仔细地听了他的前一句话,立刻陷入沉思之中。苏童和他上自习,我难道要蹬着自行车去接他下自习?这好像是男追女的招数,女追男行得通吗?
糟了,我自行车没有后座,让这位大高个坐前面横梁,这样的画面好像不是很和谐。换个位置,请他载我,好像也不太合适……
我纠结地拿出小本子,灵光乍现:“你有没有自行车?”各骑各的,问题不就解决了。
我写的是标准的小楷,晏弋却像读草书一样愣是看了半天,略无语地问:“你是不是应该先问我,答应她没有?”
哦,我一瞬间猛醒,好像是这个逻辑,忙不迭点头。
“冉夏凉,我的话你究竟听见了吗?”
同样一句话多了“究竟”两个字,从口气到吐字都重了不少,晏弋说得那是咬牙切齿。我好惶恐,好无助,咱俩声波频率是一致的吗?我又听漏了什么?
他干脆不搭理我了,抽去笔,唰唰写下力透纸背的几个字:“你打算怎么追我?”
真是个好问题,可惜我还没开始打算,但是不能让他认定我是无备而来。要回笔,我试着问出:“从约你吃饭起步,如何?”
“然后呢?”他问。
然后送你去上自习,这不又绕回“你有没有自行车”这个问题上来了。我有先见之明,手指向本子上“自行车”三个字。看到这儿,晏弋的脸彻底垮掉了,像和自行车有仇一样。
他径自跳下裁判台,冷若冰霜地面对我:“一个小时后,学校正门等我,听清楚了吗?”
我点点头。
“记住了吗?”
我再点点头,目送他果决转身,一径远去,一刻也不愿多停留。看来自行车果然和他有仇,可能丢过很多。
关于“如何追求晏弋”这个问题,我在学校正门等待他的十分钟里依然毫无头绪,遂决定打求助电话给段青青。这种问题不能问段悠悠,她保准会豪气干云地说,拿钱砸他,狠狠地砸,不留情面地砸。
段青青一听我采纳她建议,当真找人单练,朦胧惺忪的睡意一下子烟消云散,口齿异常清晰。她告诉我,女追男无非就是一点一滴渗透进他的日常生活,让他在不知不觉中觉得离不开我,进而眼不见便相思难耐,见了面又恋恋不舍。见或不见,我都在他心里辗转出现,那我就成功了。
我说讲得好,就是没听懂,可不可以举例说明。她可比段悠悠有耐心,一一说来教导我。给他买早餐,约他吃午餐,晚餐必须附赠电影票。他学习帮他占座,他运动替他加油,他睡觉给他道晚安。缺什么送什么,最好是自己亲手做的,买的也要说精心挑选的。如果他说什么都不缺,那就制造意外,让他非得缺点什么。优点无限放大,夸他夸到自己都脸红,让他觉得在你心中他没有缺点,他就是个十全十美的完人,自始至终位于你生命之巅,让你无限仰视,无限崇拜……
我在她慷慨激昂的女高音中,不禁挺胸抬头仰望天空,天是那么的蓝而悠远,我是这么的充满希望:“这些事情,能在我还没克服社交障碍的前提下完成吗?”
手机那头刹那间安静无声,片刻响起段青青优雅的笑:“Oh,dear夏夏,我一激动,忘记这茬儿了。”笑完之后,她又变得正经八百,“你随身小本子带了吗?扔掉它,扔掉一切可以依赖的外界交流工具。把自己逼上绝境,置之死地而后生!”
“真的要扔?”我迟疑了,不自觉地攥紧衣服口袋。
“扔什么?”
浑厚的男声突如其来,我惊得一抖,抬起头,又是那张似曾相识的脸。那天他冲我比过大拇指,再往前一想,这人不就是被苏童当众拒绝的潘岳朗嘛。
“冉夏凉,对吧?晏弋说一起吃饭,让我来找你。他应该马上到了。”
我不知道该点头表示他没认错人,还是该摇头表示完全听糊涂了。一个晏弋,我已然应付不来,再加个潘岳朗,想要让我吐血阵亡吗?或者,他是故意给我制造困难,好让我知难而退,主动放弃?
这……这……怎么可能!从决定改变自己的那日起,我已经把写满“放弃”的人生字典销毁干净了,现在任何困难都不能阻挡我向光明未来前进的脚步!
包括晏弋,包括你——潘岳朗!
“呃,你是不是生气了?我不是故意破坏你们约会。你可别误会,听我解释,是这样的……”
我杀红眼不要命的凌厉气势,吓得潘岳朗连连后退,嘴里乱七八糟讲个不停。突然,他身子一顿,像看到救星降临一般两眼放光,指向我身后。
“他们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