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个学霸式的人物,觉得我等闲杂人士扰乱课堂了吧。
我语言交流有障碍,肢体语言还是比较丰富的,慢悠悠地从书包里掏出本书往桌面上一摁。鄙人其实也是来学习的,只不过学习内容和你不一样罢了。那边的学霸一愣,又摸出本半个拳头厚的书铆着劲撂下,同时加重鼻间呼气叫嚣声。我也毫不畏惧,双手抱出重量级的硬壳英英牛津大辞典,课桌微颤,陈年老灰都激情飞扬了。
我是学英语的,随身背字典属于专业习惯。你不是学汽车的嘛,有本事抬出辆汽车,我一准心服口服。
学霸终于被我刻苦用功的学习态度所感动,黯然地一头扎进书本里。跟他这一较量,我原本忐忑的情绪暂得缓解,居然没那么如坐针毡了。我跷起二郎腿,信手翻开大辞典,看着书里的,想着自个儿的。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敢问晏弋这场东风何时才会刮过来?不会这么巧,他逃课了吧?
想着,身旁座位有人倏地坐下。我扭过头,来者不是别人,正是晏弋。他穿着件条纹针织外套,露出里面的白衬衫,领子干净如雪。好像早知道我是专程等他,晏弋嘴角扬笑,感激我般道:“冉夏凉,谢谢你帮我占座。”
放眼望去,除了我、晏弋、学霸,整间教室前五排人烟罕至,五排以后人丁单薄,零星的人脑袋像随意洒落其中的芝麻点。何止占座,我想占地为王都成。
后排不远处还有张似曾相识的脸,正冲我笑得发人深思。我莫名一皱眉,他干脆竖起大拇指。我这人经不起表扬,一表扬就不自在,毛骨悚然的。晏弋朝他点头打完招呼,又跟先知似的问我道:“你找我有什么事?”
屏气凝神重重点头,我掏出事先准备好的本子和笔,开门见山地写下几个大字:“我想追你。”
人生在世不称意,再不突破底线挑战极限,后半辈子没指望了。
我的心在跳,他也一定看见了我的手在抖,却并不惊讶,偏头,闲散地一手托腮,黑漆漆的眸子盯着白纸黑字,似沉思,更似发呆。
人红嘛,被人表白多了,早习以为常。我揪着一颗高高悬空的心,善解人意地等了他几分钟,不见回应,又开始惴惴不安。
我的表白来得有点唐突不假,是生是死,你大可直接给句准话,让我尽早投胎转世,再另寻目标啊!
耐心地又等了会儿,他终于抽走我攥在手里的笔,在我的豪言壮语下面轻轻地打下一个问号。
想问我为什么?我怎么可能告诉你,我想拿你当练习对象,等治好了社交障碍,又习得一身“女追男”的好本领后,直奔终极目标顾迅,对他展开一场奋不顾身的追求。
如意算盘打得好,我给了晏弋一个“明知故问”的表情。接过笔,当然不可能编些“我喜欢你,一见钟情爱上你”之类虚伪的假话,虽然他确实拥有令人想入非非的外貌,可我打算写……
“同学们,现在开始上课。”
不知什么时候站在讲台上的老师一开口,彻底打断我原本顺畅的思路。我哀怨的眼神不自觉瞄向讲台,正巧对上老师巡视下方的目光。老师似乎没看清我,定了定,探出身子问:“这位女同学是来旁听的吗?”
一定是我面前的牛津大辞典营造出了我勤奋好学的假象,于是我从善如流地点点头。
老师放下手里的讲义,沧桑眉目间感慨万千:“现在对机械车辆感兴趣的女同学不多了。”又朝我招招手,慈祥笑着说,“来,站起来跟同学们说说,你对汽车底盘有什么了解?”
呃,不会吧,谁会对四个轮子的铁皮箱子感兴趣?也许将来我有可能对铁皮箱里的人感兴趣,但现在我只对身旁的晏弋有兴趣而已。
我被问蒙了,心虚腿软,根本站不起来。老师以为我害羞,更加慈爱地鼓励我道:“不要怕,回答错了也没有关系。”
这种口头禅式的谎话,我打小听多了。可这边是晏弋好整以暇的笑,那边是酒瓶底学霸幸灾乐祸的笑,骑虎难下,我决定再相信老师一次。
扶着桌子慢腾腾站好,咽下口水润嗓子,我硬起头皮,嗫嚅道:“我认为,底盘是用来放脚的。”
然后我说完了,全教室笑开了,老师无语了,无奈地摆手请我坐下,叹着气翻回讲义。我内疚得想自绝,还是接着当学校里没机械与车辆学院存在吧。
出师未捷先当众出洋相,我大失心情,难以继续和晏弋之前的话题,坐得太靠前也不好先行离场。
兴许被我这块朽木刺激大了,老师讲课格外卖力,声情并茂,口沫横飞,好像要把几十年来的教学热情,全数挥洒在这短短的几十分钟里。害我还得正襟危坐,极力表现出求知若渴的模样,同时又全力抵抗着听天书听出的阵阵困意。
天人交战间,我的小本子被缓缓推至面前,一幅漫画赫然出现眼底。漫画里,一囧货正扛着辆没底儿的汽车满地乱窜。大汗淋漓配上神采飞扬、自以为聪明的样子,那是活灵活现,要多二有多二。
想必此杰作出自晏弋之手,犹豫很久,我终是忍住了赞扬他是当代神笔马良的冲动。因为从衣着打扮到夸张的长相,画上的囧货分明就是我嘛!
小不忍则乱大谋,憋屈的我偷瞪身旁的晏弋。他坐姿端正,聚精会神,俨然一副认真听课的好学生做派,比我装得有诚意多了。
仔细瞧瞧,晏弋眉毛没有顾迅浓,眼睛不如顾迅大,鼻梁上还有个小鼓包,嘴唇也比顾迅薄,可组合在一起,却和顾迅不相上下,甚至端详久了,比顾迅更耐看。可能是因为顾迅如王子,神坛之中高高在上,不忍直视。而随时笑容可掬的晏弋多了一分亲切感,一分不知道打哪里来的熟悉感吧。
带着疑惑,我在本子里写下“我们以前认识吗?”,推给晏弋。他低头大略扫过一眼,不动声色地将本子压在课本下面,继续做他的好学生。
不清不楚,不明不白,这不是吊我胃口嘛。越迷离越好奇,我翻遍脑子里储存的记忆,也没找到能让晏弋对号入座的片段。
百思不得其解,好不容易熬到课间休息,他收起课本,特意将我的小本子握在手里,对我说:“走,不上了。我请你喝饮料。”
这,这样好吗,还有一节课呢?再说要让你破费,我怪不好意思的。
然而,接下来我发现,他的“请我喝饮料”,只不过是花三块钱在自动售贩机里给我买了瓶鲜橙多,找个没课的教室坐着喝而已。再想想,他这样打发莫名求爱者的方法已经很客气了,我感动得一口气喝掉半瓶。
喝个水饱,话入正题。简而言之,言而总之,我先直截了当地用笔告诉晏弋,我有社交障碍。他长长地哦了一声,貌似了然,将我笔下饱含我小半生血泪史的“社交障碍”四个字,看了又看,问:“所以,你从来没有跟男性说过话?”
我摇摇头,写下“同龄人不行,爸爸级别的除外”。
“先天的,还是后天的?”他又问。
唉,讲起来,这又是一段如诉如泣、泪眼涟涟的伤心往事。
遥想当年,我冉夏凉在幼儿园里也是位男女通杀、威武雄壮的小小女汉子。我在女生圈里混得开,男生群里玩得转,是交际能手、社交达人。在一次和小伙伴的嬉戏追逐中,却不幸抬脚误伤某位小男生的“小弟弟”。我清晰记得那一脚明明不重,孰料小男生却因此住院三个月,痊愈后又立刻转到别的幼儿园。一场意外,我成了人们口中不折不扣的坏小孩,过早地开始承受各方而来的舆论压力。
自那以后,我变得惧怕男生这种容易受伤的脆弱生物。直至今日,我哪怕知道他们与我并没有什么太大的不同,却仍对童年阴影挥之不去,被套牢其中。
笔到此处,我满怀惆怅,不禁哀怨地瞄了瞄晏弋。
“物”是人非,触景生情啊!
“你看什么?”
晏弋双腿偏过一边,举起笔敲我脑袋,言语似乎带些尴尬。我揉着吃痛的额头,无辜地眨眨眼,我冉夏凉的哀愁无人能懂,唯有写下:“我一定要克服社交障碍,我想主动追求一个男生,应该会是个好方法。”
他好像并不满意我的解释,想写什么又放下笔,冷淡地问:“为什么想追求我?你喜欢我吗?”
当然不喜欢,因为你是不可能的任务,挑战过你这个制高点,我会对追求顾迅信心倍增的!想是这么想,我写出来又是另一番恭维而又客观的说辞。
“直觉告诉我,你人不错,应该会愿意帮助我。再说,即便我追求,你也肯定不会喜欢上我。”这样,我完成治疗潇洒而去,自然也不会有负罪感。
他唇缝里带出声轻哼,抽去笔,飞快写下:“你怎么知道我不会喜欢你?”
我一愣,原因显而易见啊:“苏童那样的美女都入不了你法眼,你还能看上我?”
他低喃句“这样啊”,又写道:“你又怎么知道我不喜欢苏童?”
这回我什么也写不出来了!难不成你追求者众多却单身至今,不是因为你眼界高,而是因为你有选择困难症,对象太多,挑不出来?
也可能是我的要求太强人所难,我放弃,合上小本子。他一把将本子按在掌心下,突然又语调轻松:“我可以答应你,不过……”
心头一喜,眉头又一紧,他撂下的半句话让我感觉很不妙。果然,晏弋在我的忐忑不安中,幽幽接着道:“你开口对我说句话,我就答应你。”
我说过呀,几天前那句“板砖谁扔的”,你不记得了吗?我可是铭记在心,没齿难忘。
“你想追我,现在连句话也不敢说,怎么追?”
晏弋眼角眉梢挑起略显不屑的笑,双手环胸靠坐回椅背,嘴里是追问,面庞之上却写满怀疑。
请不要激我!
轻拍前方某位自习女生,我彬彬有礼地问:“同学,请问这教室待会儿有课吗?”
女生回头给了我半秒的不悦,转瞬间掉头对着晏弋款款柔情到无边:“没有。”
趁她顾盼流连晏弋的功夫,我面不改色地飞快转述道:“她说这教室待会儿没课。”
哈哈哈,我虽心有顽疾,可智商正常啊!何况,我仅仅是单独交流有困难。
晏弋可能没料到我会投机取巧,微愣片刻,笑容就变味了,绝对是那种想夸我又无从下口的纠结笑容。
免了免了,咱们还是谈回正经事,我提笔疾书:“你不是要反悔吧?”
他没明说,起身要走,仅留给我一句话:“你后天下午三点没事的话,来看我比赛吧。”
咦,有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