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可以不再爱她,可是他不能不好——他的不好都是她害的。
“放手。”他语气冰凉。
“你能不能听听我的解释,”南澄抓着他的手臂不愿放开,她有很多话想说,很多心情想要剖析,“其实这两年……”
“不好意思,我没有兴趣听这些。”顾怀南冷漠又斩钉截铁地打断她。
南澄皱着眉头、抿紧嘴角,努力不让盈眶的眼泪落下来。她低声说:“没关系,那我不说了。”
顾怀南的脸像一座冰封的山:“我欠你的,都已经还给你了,你欠我的,我不要了。”说完,他略显粗暴地拨开拉着他手臂的女生的手指,似乎一刻都不想停留。
眼泪汹涌地冒出来又被飞快地擦去,南澄一言不发地跟在他身后,像一个明明已经被丢弃,却还是想执着跟着主人的小狗。
夏天的暴雨说下就下,不过是落了几点细雨,转眼就变成了瓢泼大雨,整个世界被笼罩在茫茫雨雾中。行人匆忙奔跑着躲避,年轻的恋人顶着同一件外套奔走在雨中,不听话的孩子故意踩着水滩发出快乐的嬉笑声。
南澄紧紧跟着顾怀南,跟着他在停车场来回走了三遍,他才终于找到他的车子,然后拉开门上车。
豆大的雨滴砸在车玻璃上发出啪啪的碎裂声,一小朵一小朵的透明水花很快就汇聚成向下流淌的小溪流,又像脸上的泪水。
顾怀南没有立刻发动车子离开,他坐在车里望着南澄,模糊的单薄身影,好像风一吹就会轻轻消失在空气里一样。
以前他多怕她不开心,多怕她的眼泪,多怕失去她——后来他就真的失去她了。
那种感觉像是濒临死亡一般难受,活着的意义全部都消失殆尽。
顾怀南闭起眼睛,再睁开时就不再看南澄了。他流畅地挂挡、打方向、踩油门,银灰色的奔驰经过南澄的身边时溅了她一腿的泥水。
他无须再对她说再见了,因为他们早就再见了。
雨越下越大,沉重的雨点带着狠意落在南澄的皮肤上、眼睛里,她不得不频繁地揉眼睛才能看清顾怀南的车子在雨雾中越开越远。
南澄迟疑了几秒钟,而后恍若初醒,以最快的速度冲到路边抬手拦车,对出租车司机急匆匆地喊:“师傅,跟着前面那辆奔驰!”
顾怀南没有搬去和顾乔正同住,他的车子驶进了一座位于城南的高档小区的地下停车库。
南澄谢过司机师傅,钻过停车库的横栏,跑下长长的斜坡,正好看到顾怀南停好车子往电梯口方向走去。
她快步追了上去。空荡荡的停车库里回响着她凌乱的脚步声和粗重的喘气声,浑身上下仍是湿的,潮湿的长发乱七八糟地贴在头上,裙衫也皱得不成形——可是就在这一刻,异常狼狈和难堪的时候,南澄突然觉得轻松畅快起来,她想这可能是最接近她自己内心的一刻了。
如果说在这之前她面对顾怀南时还有着离别带来的拘束和忐忑的话,那么这一刻她像是突然打通了全身的筋脉,终于卸掉了她为保护自己可笑的自尊心而矗立起来的铁丝网。
她就要去坦诚她的心,带着欢喜和勇敢,为自己痛快豁出去一次。
顾怀南很难忽略身后的脚步声。他回过头,望着南澄露出惊讶又鄙夷的神情:“我不记得你以前这么厚脸皮……或许,我真的从来不曾了解过你。”
“你可以重新了解我,”南澄仰着被雨水冲得发白的脸,手里提着刚才跑断了跟的凉鞋,说,“我们不该是这样的,我们应该在一起。”
顾怀南皱着眉头,他沉默几秒后才失笑道:“你到底在说什么?”
“无论过去现在还是未来,怀南,你是我唯一用整场青春爱过的人。”南澄一眨不眨地看着顾怀南的眼睛说,“我剩余的人生如果还有什么乐趣,那一定是因为我将会和你一起度过。”
“以前一直说不可能的人是你,坚定地要分手的人也是你,你都忘了吗?”有一小片阴影覆盖在南澄的脸上,顾怀南捏紧她的下巴,把她的脸拉近到几乎鼻尖对鼻尖的距离,眸色寒冷地说,“请不要再和我开玩笑了,你这样打扰我,只会把你曾留给我的那一点点好印象都消耗干净。”他露出了从未对南澄显露过的厌恶神情。
如果是十六岁的南澄,一定会又恼又怒地转身逃跑,可是她二十六岁了,十年的光阴并不是白白流淌过去的。
南澄无所畏惧地坦然直视顾怀南的眼底,口齿清晰地说:“以前每一次都是你回头来找我。你原谅我所有错误,包容我莫名的自尊,接受我伤人的骄傲,我们之间如果隔着一百步的距离,你走完了九十九步,我却不肯主动往前迈一步……所以这一次,换我来追你,注视你的身影,追随你的脚步,让我来努力消除挡在我们中间的所有障碍。”
“哈,哈哈。”在长久的沉默后,顾怀南爆发出一阵惊雷般的笑声,“南澄,你的笑话真是太好笑了!”顾怀南松开了捏住南澄下巴的手,然后沉默地,缓慢地,一步一步向后退去。
“我没有兴趣再玩这个游戏了,我们真的结束了。”他的语气平静而冷漠,然后转身留给南澄一个挺拔的背影。
南澄怔在原地,这是她人生中第一次捧出自己所有真心,把所有生杀大权放在别人的手里,顾怀南却依然置若罔闻。
他像吃了秤砣铁了心,一心要把南澄标注为他的过去,永不回头的过去。
南澄望着顾怀南渐行渐远的背影,突然大声地,用力地喊道:“你让我爱上你的时候也没有经过我的同意,那么现在我也不要你的同意——我就是要你重新爱我!顾怀南,若我有未来,那必然是和你一起!”
她的声音像山谷里的回声,一遍遍地在停车场里回荡,直到顾怀南回到自己家,耳边似乎仍回荡着女生的声音。
他给自己倒了杯冰水,然后走到窗边,雨还在下,没有减弱的趋势。他看到南澄赤脚走在楼下的小径上,像个孩子那样踢踢踏踏溅起一波又一波水花。然后她好像感应到了顾怀南的眼神,突然朝着他的方向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以她所在的位置和视线清晰度,她是绝对看不到顾怀南的,她微笑只是高兴自己终于坚定了自己的心意,并把这种心意大声地告诉了顾怀南。
南澄披着毛毯盘腿坐在沙发上,捧着热气腾腾的蜂蜜柚子茶小心翼翼地嘬了一口。
“好烫!”她说完又打了个结结实实的喷嚏。
南澈拿着吹风机在帮她吹头发,干燥的热风和吹风机的轰鸣声让南澄忍不住昏昏欲睡。她以为南澈会问她湿透全身的原因,可他没问,只是温柔地帮她吹着头发。
南澈走了几次神,以致吹风机对着同一个方向太久,让她头皮发烫。
“你有心事?”南澄问。
南澈犹豫了两秒钟,如实以告:“姐,我和林俏和好了。”
虽然早就预料到了结果,但南澄还是惊讶于南澈的大度。
“你真的可以做到心无芥蒂吗?”
南澈坦诚地说:“一点都没有那是骗人的,但那是我来不及参与的昨天,我更重视的是我们在一起的今天和明天。”
南澄扭过头瞪了他许久,才站起身用力揉了揉他的脑袋,就像小时候那样。
南澈是南澄认识的所有人里唯一还完整保留着少年纯真与善良的人,在这个以胜败论英雄、以利益为前提的年代里,他就像一个停止了生长的小男孩。
陆际平不欣赏这种柔软又毫无防备的感情出现在男人身上,可南澄以南澈为荣。
周末南澄和温瑞言一起看画展,向他述说了南澈的恋情和选择。
“私心讲,我还是更希望南澈能找个普通的女孩子结婚生子。”
“你不要年纪轻轻就当老妈子,南澈知道他自己在做什么。男人大多一样,喜欢争取自己喜欢的多过和一个不喜欢的人在一起。”温瑞言在一幅画前停下脚步,扬扬下巴指那幅抽象画问南澄,“这幅怎么样?”
那是一幅大面积为红色的油画,中央部分各种颜色交叠碰撞,乱糟糟的也不知道画的什么。南澄凑近看它旁边的卡片,写着画名——宇宙洪荒纪,后面是一个有很多零的可怕数字。
“看不懂,我只知道这么多钱,足够买堆成山的颜料和画布了。”南澄咂舌。
温瑞言说:“你也该学点油画、玉雕、古董之类的艺术品鉴赏,采访那些商业巨贾的时候才好有话题。现在有钱人多数喜欢玩这些,他们就算自己不懂,放在家里也觉得长面子。”
“好吧,找时间好好向你讨教。”话虽这么说,可南澄的语气里有赤裸裸的敷衍。
温瑞言拿她没办法,笑了笑,自顾自地看。
最后他买了两幅画,一幅就是《宇宙洪荒纪》,另一幅是风景画:海啸将至的大背景下,一株开在悬崖上的粉樱成为全画的视觉中心,飘落的花瓣在海面上汇成了一股花瓣组成的洋流。
整张画的主色调是灰蓝的冷色,远处浪头汹涌,海啸将至,而那株粉樱独自生长在悬崖之上,仍是一片宁静。
生命的极盛和将至未至的死亡阴影交织,有一种诡异又阴冷脆弱的美感。
那好像是一位年轻的日本女画家画的,画的题目翻译过来是“樱花落海洋”。
温瑞言说,这幅画让他想起一个故人。
“她把她最好的青春都给了我,我还她的却是无尽的伤害……”温瑞言看着前方说,“所以你说得没错,你弟弟真的很棒,知道爱是给予和包容,不是伤害和远离。”
南澄想到她和顾怀南的青春,自嘲地笑了一下,说:“原来我们是‘同病相怜’,怪不得能做朋友……喂,你说如果你还有机会再见这位‘故人’,你会对她说什么?”
“对十七岁的她说对不起,对二十七岁的她说你好。”
十年了。
话出了口,温瑞言才突然意识到原来时间已经过去十年了,他和林俏毫无交集的空白的十年,他努力奋斗想要摆脱那个不堪的自己的十年。
时光原来像尘埃,轻轻吹散,一口气就能飘好远。
“你猜猜,我读书的时候是个什么样的学生?”温瑞言突然问。
“你?”南澄朝着他上上下下看了好一会儿,肯定地说,“你一看就是那种成绩特别好的,人缘也特别好的男生,通常是班长或者组织委员,有求必应,热心助人,深受爱戴的风云人物。”
温瑞言一边开车一边笑出了声:“你猜得也太不准了。”他似有些不好意思地轻咳一声,揭晓答案,“我以前啊,说得好听点是个不良少年,说得难听点就是流氓、混混。”
“啊?”南澄难以相信。
温瑞言不敢看南澄,望着前方说:“是真的,我以前不是个好人……”他顿了下,又艰难开口道,“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时我说你长得很像某个人吗?后来我才想起,你不只是长得像我那个朋友——我们其实早就见过。”
“咦?”惊讶一波接一波。
“那应该是你读高中的时候,曾被一群人欺负,在一个河边的草坡上……那群欺负你的人中,有我。我没抓住你,被你逃脱了,还因此被其他人嘲笑。”
南澄当然记得那次恶性的欺侮事件,是司徒美娜带的头,但后续发展差点失去控制,是顾怀南在最重要的时候出现救她出困境——就算如今想起,也仍是心有余悸。
南澄很难消化温瑞言的这番话在她心中掀起的波澜。她侧脸看了温瑞言许久,却想不起那群欺负她的小混混之中有这样一张干净温润的脸。
她只记得那天,顾怀南出现时像是撕裂了时空。
“……实在,很难想象。”南澄喃喃道。
“对不起。”温瑞言再一次道歉。他望了一眼南澄,眼神里充满歉疚。
南澄豁达地挥挥手说:“算了,都过去了。你不说我都快忘了。”
过了一会儿她又好奇地凑近温瑞言问:“你以前到底有多混?砍过人吗?”《古惑仔》电影里的人物被她自动带入。
“下次有机会再告诉你,希望不会吓坏你。”
温瑞言笑容温和如玉,南澄在他脸上完全看不到年少时的戾气和匪气。
时间又温柔又残酷,在这个巨大的熔炉里,我们每个人都在不断融化失去过去的某一部分,膨胀生长出新的部分,主动或被动地塑造着新的自己。
南澄想以前的自己真是肤浅,总是希望所有人和事都能永远保持不变,害怕改变带来的动荡,而事实上活得越久,越会发现变化和未知才是人生最大的乐趣。
人生要那么长有什么用?日复一日的自己不过是活了很多个“一天”,而每天都在迎接新的自己才是真正地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