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澄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因为每一个爱而不得的人都像这样痛苦,而这痛苦旁人是无能为力的。
就像她当初辜负顾怀南,而如今换他对她冷漠,除了他们自己,没有人可以帮忙救赎。
路边的香樟树翠绿盎然,新生的树叶有一种生嫩的气息。路边花坛里的九重葛也开得热热闹闹的,像一小座一小座喷涌的花泉。
它们开得如此招摇欢喜,却没有香气,美丽似乎只是一个假象。
南澄送走苡米后又回到温瑞言的律师事务所时,人群已经散了,助理实习生在清扫地上的红色碎纸,而温瑞言则独自站在他办公室的落地玻璃窗前俯瞰窗外,像古时君临天下的王者在守望他的城池。
“你是故意的,是不是?”南澄问。
温瑞言没有回答,他转过身,背靠着整座城市。他身后是鳞次栉比的摩天楼宇,天空湛蓝如洗,阳光明媚得好像会让人瞎掉一样。
“南澄,“他叫她的名字,缓缓说,“老实讲,我已经过了为爱生为爱死的年纪,轰轰烈烈、痛彻心扉是我的曾经,不是我的现在,也不会是我的未来。可是苡米心里还是有着少女的梦想,她要独一无二的爱情,她要全身心地投入,她要就算被烈火烧身也在所不惜的勇气。我欣赏她这样的斗志,我欣赏她的勇气,可是那些她想要的我都给不了她。既然我早就知道结果是什么,那为什么要开始呢?朋友比恋人长久……我不知道你怎么看,可是我珍惜你和苡米,珍惜我们的友情——我觉得找个女人搭伙过日子比遇到能真正认同的朋友要简单一些……我不想失去她。”
南澄反驳不了温瑞言,要拒绝一个人总能找到理由,就像那天顾怀南没有去医院看她,派了助理给她订了一束花送到杂志社。旁人都觉得他得体贴心,可南澄最想要的,不过是再见一见顾怀南而已。
她过了好几秒才轻声说:“你们男人,可真狠心。”
温瑞言微微垂着眼睫,叹道:“有时候再往前一步的靠近,是离别的开始。”
南澄听了微微发怔,心里突然无比难过。苡米是她最好的朋友,她能非常清晰地感受到她心里的卑微、忐忑、失望、患得患失,可同时她又能理解温瑞言的抗拒——因为多年之前的她对顾怀南也是这样的心情。
美丽的蘑菇通常都有毒,艳丽的花朵很多都有刺,充满诱惑力的感情呢,往往真正踏足后会发现脚下是深渊——就算不是深渊,平淡流年后也不过是殊途同归,他宁愿少个爱人,多个朋友。
看多了悲欢离合,爱情无非就是那样的来来回回,温瑞言已心如止水。
有顾怀南专访那期的杂志出刊了,封面上他说得那句“我不信奉成功”用了大号的宋体字,放在封面正中的显眼位置。
样刊通常都是通过邮政投递的,但是为了多一个和顾怀南见面的机会,南澄主动要求做“投递员”。
到达艾谷科技时顾怀南正在开会,接待她的是可可,上次采访见过的高挑小脸美女,笑容很亲切。
“有劳南记者了,顾总三点左右散会,你要不要等等他?”
南澄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再过十五分钟就到三点了。
“那打扰了。”虽然不知道见面要说什么,但她想见到他。
可可领着她去会客室等待,还为她冲了一杯咖啡。
十五分钟过去了,顾怀南没有出现。
又一个十五分钟过去了,顾怀南还是没有出现。
南澄看了几次时间,终于忍不住想向可可询问情况,却刚好看到顾怀南的身影消失在电梯口。
可可踩着七厘米高的高跟鞋小步跑到她面前,很抱歉地说:“对不起南记者,今天顾总比较忙,所以开完会又出去了……真的很不好意思。”
“他知道我在等他吗?”
“……知道。”
“哦,没事了,谢谢你的咖啡。”明知道她在等,连基本的招呼都不打一个直接离开,他无非是想用行动告诉南澄:我不想见你。
南澄有些失落,还有些委屈。她想起以前念书时因为一个误会,顾怀南也故意假装冷淡不理她过,那时的南澄觉得不解,但因为害怕自己像个明明被讨厌还厚着脸皮凑上去的花痴,所以宁愿憋到内伤也不会示弱去请求和好。
最后还是顾怀南自己心软,两人坐下来化解了误会。
可如今的顾怀南,应该再也不会因为心软而回头了吧。
电梯上显示楼层的数字跳动得很缓慢,南澄皱了皱眉,心里某个角落动了动——她突然掉头奔向楼梯口。
她不想自己总是等待的那一方,命运永远掌握在对方手里。
她很想勇敢一次,为了自己。
十四层楼梯,几百级台阶,南澄只用了短短五分钟,剧烈的奔跑让她的心脏好像要在胸腔里爆掉了。她冲进停车场四处寻找,有几辆车从她身边经过开往出口,但都不是顾怀南的。
就在她放弃希望时,一辆银灰色的奔驰车从另一边的通道往出口方向开去,车窗玻璃内端坐着的男人正是顾怀南。
“停车,停车!”南澄横穿过几辆车的缝隙,追着那辆奔驰车奔跑,可司机似乎完全没有减速的意思。
或许是跑得太急了,她在减速带上一脚踩空,整个人重重摔了出去。
南澄在地上趴了几秒钟才艰难地直起身,掌心和膝盖上破皮出血,嫣红的伤口里镶嵌着灰沙和碎石。
“吱——”
刺耳的刹车声响彻整个地下车库,南澄抬起头,看到那辆奔驰车突然在前方停了下来,短暂的停顿后缓缓倒退到她跟前。
她眼睁睁地看着车窗玻璃被缓缓降下,顾怀南英俊又冷漠的脸出现在她眼前。
“你来干什么?”他垂着眼睫居高临下地望着她,像君王俯视他的臣民。
南澄愣了愣,然后捡起从她包里摔出去的杂志递到顾怀南面前,结巴地说:“我,我来送样刊。”
“你可以让我助理去取,或者叫快递送来,不必亲自跑一趟。”顾怀南的声音又冷淡又疏远,像在责怪南澄多此一举,给彼此都添了麻烦。
“……其实是我想见你。”南澄鼓起勇气坦白。
“哦?”顾怀南微愣,然后轻笑一声后收敛了笑意,“可是我不想见你。”
全世界的灯火好像在他说出最后那句话的瞬间都熄灭了,南澄的心被浓浓的沮丧和失望塞满,还有一种来自心底深处的绞痛。
她的膝盖还在淌血,手里的杂志被她掌心的血污弄脏了封面上顾怀南的脸。她“哦”了一声,低着头,无意识地用袖子擦着封面。
南澄以为顾怀南会让司机开车走掉,谁知他竟然改变主意下车,但车门打开的时候又撞到了她的膝盖。
同一个伤口被二次伤害,南澄痛得不由得弓下身去,额头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
顾怀南没有道歉的意思,他直视南澄苍白痛楚的脸,面无表情地伸出手拽住女生的胳膊往停车场A区走去。
南澄起先是被迫跟着顾怀南踉跄着往前走,但她很快就明白了他的用意——A区的角落里有一个简陋的厕所,门口有个水槽,而她的伤口上都是灰尘和脏东西,极易感染细菌,冲洗干净是最简单也最便捷的伤口处理方式。
他们两人谁都没有说话。顾怀南拧开了水龙头,南澄顺从地把受伤的掌心递过去。
“好疼!”突如其来的水流冲击痛得她直龇牙,缩了缩手,又再放到水流下冲洗。
顾怀南蹲下身,撕开了南澄摔破的裤子,好让膝盖整个露出来。
“先冲干净,然后去医院。”他丢下这句话后终于还是离开了。
南澄望着顾怀南钻入奔驰车,又望着车子消失在停车库的出口,耳边是哗哗的水流声。她不敢厚着脸皮让他别走,只能像这样眼睁睁地看他离去。
多年前似乎也有相似的场景,他们站在学校操场的水槽旁吵架,南澄流着泪看着顾怀南负气离去的背影。
那次受伤的人是顾怀南,他为了一个女生受伤,而那个女生在不久之前刚刚公开表达过对他的好感。
少女南澄心里不舒服可又说不出口,只会自己生闷气,而顾怀南完全不知道她的心思,一边在水槽旁冲洗伤口,一边夸耀自己“英雄救美”的丰功伟绩。
入秋的黄昏温度直线下降,落叶被风吹成一堆堆地旋转飞舞,自来水冲在顾怀南身上又溅在了南澄手臂上,又凉又黏。
“那么喜欢她就追她啊。”当男生再一次说出“幸亏她体重轻,不然我就抱不住她了”这种话之后,南澄终于忍不住开口。
“有病啊,干吗说这种话。”顾怀南笑着往南澄身上泼水,像往常那样逗她玩。
可南澄没心情在这时候和他玩泼水游戏,她只觉得又冷又烦,不由得恼怒地冲他吼:“你烦不烦啊顾怀南!好幼稚!”
“你又怎么了?发什么脾气。”顾怀南觉得扫兴,嘀咕道。
南澄转身要走,被男生眼疾手快地拉住,可这下他也真的生气了。
“你别走,我走!”他一瘸一拐地远离南澄的视线,而女生撇着嘴,忍了很久,最后还是在他身后无声地哭泣起来。
时光流转,他们离开少年的自己已经许久许久了,爱情在兜兜转转中不断生长和毁灭,可南澄觉得自己似乎一点长进也没有。
她好像只会接受爱,享用爱,却不知道如何表达爱,争取爱。无论是年幼时讨好南宇还是如今试图重新接近顾怀南,她总是失败得很狼狈。
南澄包扎完伤口从医院出来时已日薄西山,她独自走在长长的人行道上,刚刚放学的小学生穿着校服、背着书包,蹦跳着边走边玩,莽撞而喧哗的打闹着,稚嫩的脸上快乐是那么显而易见。
苡米曾说她最羡慕小孩,害怕长大:“总怕还没长大呢,突然就老了,还没过上大红大紫的生活,就得堕入平庸的安稳里。”
那时她们都只有十六七岁,觉得二十六七是很老很老的年纪,老到好像每天都在重复昨天的日子,背负着生活的压力,远方只剩下庸庸碌碌的人生。
顾怀南也说:“还是不长大好,不想太多事,爱怎么玩怎么玩,任性是理所当然的事。长大了就得学着点城府,学着点虚伪,麻烦。”
“平庸也没什么不好。”年少时南澄对“长大”这件事没有苡米那么恐惧,也不觉得如顾怀南说的那么“黑暗”。
“像成年人那样按部就班的生活不好吗?”
“当然不好!”苡米皱着眉头挥挥手,“那多无趣呀!”
不同的成长环境造就了不同的心境,苡米安稳幸福地长大,所以向往未知的精彩未来,很怕她的青春会一下子用完;顾怀南出身商人家庭,耳濡目染对商场的阴暗面知道不少,所以厌恶成年后可能会面对的人性丑恶面;而南澄却一心想要不再颠沛流离的生活,有没有青春对她来说无关紧要。
直至今日,南澄才恍然想,也许她不是不在乎手里青春还剩多少,她害怕的是太多执着和热烈的少年心性会将她仅有的一点点幸福也全部剥夺。
对于她来说,青春没有什么好,无非是爱长痘痘的额头和飞扬的荷尔蒙,因为怕被讨厌怕被再次丢弃,所以刻意经营维系和南宇还有安萍的关系,哪有什么叛逆青春和激扬少年时光可言?
一切可能危害她纯白的少女形象,让她存在感突显的可能性都让她害怕,亦对所有爱都充满怀疑和患得患失感。
在这样的心情下,她无知而残忍地挥霍了顾怀南的爱情,而当她明白这一切的时候,顾怀南已经像坠入大海的水滴,远远离开了她。
南澄曾无数次幻想他在异国他乡的生活,迫切想知道他过得好不好,幸福不幸福。可是当她得知温瑞言和顾怀南在纽约见面后,她拨通了国际长途却不知要问什么。
“好”或者“不好”,“幸福”或者“不幸福”,都是能让她心碎的答案。
南澄握着话筒没有说话,眼泪就掉了下来,最后还是温瑞言主动说:“南澄,怀南至少看起来过得不坏,虽然我认为仅仅是‘看起来’。”
“什么意思?”
“他在这里的工作进展得非常顺利,是所有华人里进公司时间最短却升职最快的。”
“那你为什么说只是‘看起来’?”
温瑞言停顿少顷——那是令南澄无比焦心的几秒钟,他像是在斟酌他的用词:“我能在这里见到他纯粹是巧合,怀南根本就不想见我,甚至看到我的第一反应是扭过头假装不认识。他不让我去他的家,也不告诉我他的公司地址,关于他升职的事是我们共同的朋友告诉我的,但他后来接到怀南的请求,不许他向我透露任何消息。”
“他是在……躲我吗?”
“与其说他在躲你,不如说是断臂求生。我想他是在害怕如果还能见到你,反复想起过去,他会死。”
南澄握着话筒,有种万箭穿心的感觉,不停滑落的泪水在她的下巴尖上汇聚,“啪嗒、啪嗒”地打在书桌上,溅开一朵朵透明的小水花。
“我想他,很想很想他。”她哽咽着说。
温瑞言在那头叹了口气,他说:“南澄,再等等吧,等他想明白了自己回来,或许那时候还有希望。”
如今一转眼两年过去了,顾怀南真的回来了,带着终于练就成铜墙铁壁的心。
南澄坐在长木椅上,怅然地望着广场上的白色鸽群起起落落。
又是一年的盛夏,两周年在即——顾氏正式宣布破产两周年,没有人会想庆祝的两周年。
在这两年里,顾怀南把她从他的心里往外拨了一些,可南澄却将他往自己的心里又推进去了几寸。
她不想与他告别,当然也无处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