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澄和苡米逛完街,吃过晚饭后才回家,南澈正在家里打扫卫生,她忍不住扶额问他:“你是在用实际行动羞辱我吗?作为一个男生,你要不要这么勤快啊!”
南澈笑笑说:“今天刚好有空嘛。姐,这些票据你还要吗?”他将手里的一个纸盒子递给南澄。
厚厚一沓纸,都是这两年她出国的机票和随手买的明信片。
顾怀南离开后对南澄隐形,可是他不可能真的和所有人都切断联系,偶尔会寄明信片给家人,南澄便厚着脸皮去求顾乔正。
一开始,顾乔正根本不理她。
他已经从顾家的大别墅搬了出来,住在一栋远离市中心的跃层公寓里,之前家里的佣人早已遣散,只有一个在顾家工作多年的老管家依然跟着他,照顾他的饮食起居。
顾氏破产,他失去一生心血打造的基业,身体大不如前。近几年听从医生的建议修身养性,每天早上六点十五分都会到附近公园打太极拳,七点半左右散步回家。
南澄知道后每天清晨就等在他公寓楼下,跟着他去公园,与他一起打完整套太极,再转车去上班。
顾乔正不搭理她,她也不上前纠缠,只是日复一日地出现在他面前。
直至有一天,顾乔正终于忍不住,转过身问她:“你到底想怎么样?”他看到她就想到顾氏无故遭劫,当初得知顾怀南那么做仅仅是为了帮这个女人“报仇”这种可笑的理由后,他气得差点吐血。虽然这两年为身体着想,顾乔正逐渐释怀,肯承认顾氏没有了的事实,却依然无法做到心平气和面对旧人旧事,更别提原谅南澄了。
南澄回答他:“我只想知道怀南在哪里。”
“我不知道。”顾乔正见南澄并不相信,补充道,“我真的不知道。他有寄钱、寄明信片回家,但没有留地址……你以后别再出现了,我不想再看到你,那个孽子也不会再回来了,你等也没用。”
“我可以复印他寄回家的明信片吗?”
“你听不懂我的话吗?年纪轻轻的女孩子,脸皮怎么这么厚?”
南澄咬紧下唇,但过了几秒她依然低声请求:“我想看看他写的明信片。”
“你走吧,我不会给你的。”
“您不给,我就每天来这里。”
顾乔正忍不住嘲讽道:“我以为你是很有自尊的那种孩子。”
“……以前怀南为了我,什么都可以不要,那我现在为他丢掉自尊又算得了什么?”南澄的声音和神情都显得平静极了,像夏末秋初的黄昏,像天边一抹半透明的流云。
就这样,南澄坚持了半年,顾乔正终于妥协。他吩咐管家将之后怀南寄回家的明信片都复印一份给南澄,但有一个条件——“不要让我再看到你,你会唤醒所有不好的事。”顾乔正扬着嘴角却没有笑意,脸上是显而易见的厌恶和轻视。
他还看着南澄说:“没有人会在同一个地方跌倒第三次,你不如趁早死了这条心。”
南澄绷紧身体,深呼吸好几次后才僵硬地点头答应。
她拿了复印好的明信片准备走,顾乔正在她身后用女生刚好能听到的音量说:“你比阁楼里的老鼠还让我厌恶……说穿了你和你妈有什么不同?无非是你的包装更漂亮一些罢了。”
南澄停下脚步,她忍了又忍,可眼前不断浮现徐明美形容枯槁的笑脸……她还是没忍住,愤而转身对顾乔正说:“其实我也不想再看到你……你给我妈妈钱,给她漂亮的房子,给她精致的食物,给她美丽的裙衫——你没把她当人,你只当她是你豢养的一只金丝雀——不,可能连金丝雀都不如,在你眼里她只是你的情妇,而你是她的恩客。最后她老了,病了,你就漠不关心地任她离去。你说你曾找过她,装作关心的样子,那不过是为了满足你自己所认为的‘善良’之心,掩盖你灵魂上恶臭的疮疤。如果可以,我当然也不想再见到你。”
南澄很少与人恶言相向,这可能是她到那时为止的人生里第一次口出恶言。
顾乔正鄙夷的眼神和话语准确戳中了她自尊心上最脆弱的位置,而他言语中对她妈妈的轻鄙之意让她瞬间失去了理智。
南澄就像一只被逼急了咬人的兔子,字字如箭,反唇相讥。
但她说完立刻就后悔了,因为对方毕竟已经是个风烛残年、健康堪忧的老人,他还是顾怀南的父亲,掌握着有关他下落的唯一信息。可是说出去的话就像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了。
顾乔正果然气得直用拐杖敲击地面,手哆嗦个不停。他冲过来夺走南澄手里的明信片,狠狠撕碎后丢在地上,然后“咣当”一声关紧铁门。
南澄捡回所有碎片,趴在自己家的地板上拼了许久才拼凑完整那三张明信片。
上面真如顾乔正所说没有具体地址,她只能从邮戳上得知顾怀南的寄出城市。之后她攒钱,攒假期,飞去他的城市,希望有机会遇见,可每一次都失望而归。
在曼哈顿那次她实在很绝望,坐在中央公园的长木椅上,前方是报纸上所描述的南宇和安萍遇袭的位置,如今绿草如茵,一片宁静祥和的景象:有奔跑着去捡飞盘的金毛大狗,有蹒跚学步的孩童,也有肩并肩坐在一起晒太阳的年轻恋人。
他们在阳光下接吻,长满雀斑的侧脸上没有一丝阴影,亦没有任何悲伤的痕迹,有的是满满的青春和暖而甜的幸福。
南澄走了一天,又饿又累,周遭的一切好像都在映衬她的孤单和伤感。在那一瞬间她想起顾怀南,想起南宇,想起安萍,想起许许多多再也不见的人和遥遥未可知的命运……最后她忍不住掩面哭泣起来,落在指缝里的眼泪大而湿润。
有个金发碧眼的小朋友跑过来,探头探脑地张望几眼,然后在她身边安静地坐下来。
他不做什么,也不说什么,只是坐在哭泣的南澄身边陪着她。
那是非常温柔的十分钟,云朵路过他们的头顶时好像都放轻了脚步。
南澄觉得难为情,她抹干泪痕对小男孩露出一个勉强的笑容,哑着嗓子说:“Thank you。”
小男孩回赠给她一个又纯真又灿烂的大大笑容。
他低着头很努力地从口袋里翻出一颗水果硬糖递给南澄,稚气但大声而肯定地说:“Have a nice day.”
远处,他坐在树荫下休息的父母正充满善意地投来微笑的目光。
南澄想她一辈子都会记住那颗水果糖的滋味——甜美而微微酸涩,就像被她搞砸之前她和顾怀南的爱情一样。
回忆总是这样凉薄而绵长。
“这个我自己处理吧。”南澄抱着盒子走回自己的房间,把那些机票和明信片按照日期整理成一沓,收起来放入抽屉。
——她真的又再见到顾怀南了,带着无法知晓的可能。
关于顾怀南的那篇人物专稿,南澄写了不下十个开头。或许是类似“近乡情怯”的那种情绪作祟,她怎么写都觉得不对,反反复复重写好几遍,之后又修改了三次,在屏幕上敲下最后一个句点时窗外已万籁俱寂。
她又检查了一遍错别字和排版,离线发给陆际平。
没想到对方很快就接收,显然隐身许久。
“还没睡啊。”南澄发了个笑脸过去。
“嗯。”
陆际平反应冷淡,南澄想了想,在对话框中输入:没事我先睡了。
还未点击发送,对方又发来两个字:“失眠。”
“哦,可我好困,先睡啦。”南澄笑着点击发送,然后飞快地退出了聊天软件。
她刚入职时对杂志风格还把握不好,写稿很慢,可陆际平偏偏找麻烦都会丢很多工作给她,好几次把她逼得在家里捶胸哀号,恨不得变身嗜血狼人撕烂所有稿件一了百了。
如今只是这种小小的“报复”,也让南澄觉得快乐。
屏幕这头,陆际平望着南澄灰暗的头像愣了一下,随即失笑。
他对南澄一直很严格,但从另一方面看,对一个人严格是因为对她有所期待,觉得她可以做到更好的程度。他欣赏南澄身上所拥有的稳重和谦虚,而这正是他认为当下许多年轻孩子所缺乏的。
南澄当然也有这样或那样的缺点,但在陆际平眼里,那些缺点都无伤大雅,像美女脸上的几点淡褐色的雀斑,反而衬得对方俏皮可爱。
他愿意纵容。
陆际平将抽了一半的烟搁在手边的烟灰缸上,然后打开南澄发过来的文档看了几遍,写了长长的修改意见后又发了回去。
第二天是周五,南澄没去办公室,待在家里一边啃面包一边照着陆际平的意见修改稿子,瞥到右下角的时间时才恍然想起温瑞言的律师事务所今天开业。他昨天还特意打了个电话提醒她不要忘记。
南澄用最快的时间洗漱和换装,然后锁门狂奔出去打车。坐在出租车里时她又突然想起:作为共同的朋友,顾怀南也有可能出现。
南澄对着后视镜查看自己的脸,有点懊恼出门时太慌乱而忘了涂口红,气色看起来不佳。
不过到了现场后她发现似乎是她想多了,顾怀南没有出现,他只派人送来一个花篮和一幅城中名家的字画。
温瑞言律师事务所的开业剪彩规模不大,来的人多是他这几年有长期合作的伙伴和几个关系亲近的朋友。
南澄和几个曾经采访过的长辈打了招呼,然后笑着走向坐在沙发上看杂志的苡米。那天她穿了一件露单肩的小礼服,细高跟鞋,唇膏颜色又艳又美,衬得她肌肤胜雪,光彩夺目。
苡米略显无聊地拨着头发,完全不知已经吸引了好多人的目光,甚至还有人偷偷向温瑞言打听她的名字和来头。
“你知不知道好多人在偷看你?”南澄挨着苡米坐下,压低声音问道。
“谁啊?有帅哥吗?”苡米托着下巴眸光流转,随即又撇嘴道,“不过有没有都一样,反正我没有兴趣。”她已经过了因为被英俊的男生注意而窃喜不已的年纪。
“今天周五,‘吸血鬼’大发善心给你放假吗?”南澄问。
“拜托,会发善心的老板我怎么可能会狠心叫他‘吸血鬼’呢?”苡米说,“我是拍着桌子以辞职相威胁,才要到今天的假的。”
南澄不免担心地问:“你不怕就这样丢了工作?”
“不是说怕不怕的问题,而是毕业几年,我对自己越来越有信心,就算失业也能凭自己的能力再找到工作,无非是公司大一些小一些,薪水多几千块少几千块的问题。”她说得颇有几分侠气。
两人正说笑着,温瑞言走过来打招呼:“今天太忙了,照顾不周,还请多多担待。”
“说这种话,好虚伪,一定要请我和南澄吃顿大餐补偿。”苡米开玩笑道。
“好好好,没问题。”温瑞言痛快应允,停顿两秒又开口,“苡米,我有个朋友特别想认识你。就是刚才站我旁边穿灰色西装的。他是贸易公司的高管,三十二岁,未婚……”
他话未说完,南澄就知道不好,望向苡米,果然她已经变了脸色,刚才还无比灿烂的笑容已经凝固在嘴角,碍眼得像是美人脸上黏了一颗饭粒。
“……他还不错,你们或许可以认识一下,了解看看。”
温瑞言像个差劲的说客,苡米忍不住打断他,冷淡地说:“谢谢你的关心,但是真没必要,我还没有缺到需要别人给我介绍男朋友的地步……南澄,我公司还有事,先走一步。”她说完转身离开。
南澄又慌又急,看温瑞言没有追的意思,气得推了他一把,自己追了出去。
苡米没有走远,她站在写字楼下的花坛边,看到追出来的人是南澄时没有任何意外。
“我就知道是你。”她说。
初夏的正午原本该阳光猛烈,可是参天的楼宇遮蔽了阳光,楼与楼之间穿过的风又清凉又猛烈,苡米的裙摆被吹得啪啪作响,她抱着胳膊温暖自己冰凉的手臂。
“南澄,你信不信温瑞言一点也不知道我对他是什么意思?”她并不是要南澄回答是或不是,因为心里早有答案,“如果他真的一点都不知道的话,那他一定是这个世界上最傻的大傻瓜。”
“也许,是恋人未满,他不想戳破,不想破坏现在的关系。”
“不可能,南澄……我自己心里明白。”苡米理了理头发,垂着脸略显凄楚地说,“我也没要他一定要回应我的喜欢,我只是希望他不要这么殷勤的把我介绍出去,好像很想早点和我划清界限的样子。”
“就这样以朋友的关系,我心里埋一点点希望的在他身边也不行吗?我就这么招人烦吗?还是他嫌弃我曾经……”
想而不得的爱情让她的自卑心前所未有地嚣张澎湃,南澄忍不住打断她:“苡米……你很好,过去的已经过去,不要钻牛角尖。”
经过那次可怕的意外,苡米还是苡米,她看起来依然坚强、乐观、开朗,可是她在阳光下熠熠发光的笑容之下所深深埋藏的伤痕,到底还是无法恢复如初。
“你拒绝山口的原因里最重要的一个——是温瑞言吗?”
苡米没有回答,而没有回答就是回答了。
“我变瘦变美之后就不再害怕没人爱我,不再自卑配不上谁,也不觉得有哪个男人值得我费心思。可是一到温瑞言面前我就觉得好像那些自卑的回忆全部都回来了。我还是那个胖胖的、邋遢的女孩子,甚至比以前还要糟糕……南澄,我觉得自己很脏。”苡米单手捂脸,落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