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对,陆际平浸淫财经媒体界多年,顾怀南曾是顾氏集团唯一的继承人,他们有太多见面的机会了。
让南澄忐忑多日的采访最后更像一场老朋友的叙旧,陆际平和顾怀南侃侃而谈,她之前做的访问提纲被自然地糅合在内,所需要的信息和态度都如愿得到。
南澄插不上话,只是借此机会光明正大地近距离细看顾怀南,试图从他脸上寻找到他过去两年的人生印记。可不知是她笨拙,还是顾怀南隐藏得太好,他的气色和神态都看起来相当完美,没有任何可以让南澄窥探的线索。
采访在预定的时间内顺利接近尾声,陆际平起身再次与顾怀南握手:“那今天就到这里吧,怀南,我就不耽误你的时间了。”
“陆总真客气。”顾怀南笑着说,“那先这样,下次我们再……”
他的话音未落,意外就发生了。
一个神色阴沉的中年人在经过他们身边时突然拔出刀子,带着浓得化不开的恨意扑向顾怀南。
没有时间留给南澄思考什么,她只是下意识地扑过去抱住了顾怀南,用身体替他遮挡危险的降临。
“你害得老子倾家荡产,老子等了两年才等到你回来……杂碎,见鬼去吧!”袭击者大叫着疯狂挥舞手里的匕首,瞪着顾怀南的双眼发红,像是会滴下浓稠的血液。
他的第一下扎偏了,第二下还没来得及狠狠扎下去就被人打偏了角度,随即被咖啡店里的工作人员制伏。
他的刀尖只来得及划破南澄的衣衫,但还是在她后背划出一条十厘米长的血痕。
顾怀南在南澄抱紧他后的第一时间反手抱住她转身,所以南澄后背上的那道伤痕的末端划在了他的手臂上。
顾怀南有一瞬间好像失去了心跳和呼吸,他感觉不到自己身上的痛,而是长时间地凝视南澄后背上的伤口——几秒钟像是有一辈子那么长,最后只轻声问出:“痛不痛?”
“不……”南澄的声音又轻又薄,被四周嘈杂的人声盖过。
顾怀南抱着南澄的样子像抱着一件稀世珍宝,他们在混乱而喧闹的咖啡厅里紧紧拥抱了七秒钟,像忘却了过去和现在,时间被凝固在树脂里化成了一块琥珀。
但很快顾怀南就清醒过来,然后他轻巧又快速地推开了南澄。
南澄的怀抱突然空了出来,浓浓的失落感涌上心头,而后背好像有一段皮肤烧了起来,一直烧进她的心里。
110在第一时间赶到。顾怀南脱下西服披在南澄的身上,遮住她身后裸露的皮肤,然后冷静地吩咐助理:“叫小丁过来送南记者去医院。”然后又转向陆际平道,“南记者就先劳烦陆总照看了,我录完笔录再去医院看望她。”
南澄在走出大门前回了一次头,顾怀南也正望着她的背影,他们的目光在空中不期而遇。顾怀南的眼神微凉而澄净,让南澄想起年少时的自己在冬天里含着一颗薄荷糖,对着窗玻璃哈出丝丝凉气,然后玻璃上迅速凝起一层白雾,遮住了窗外的景致。
她能感觉到顾怀南对她还是有怀恋的,可是他好像已经关起了心门,吝啬她的再次探访。
“看不出啊南澄,你挺勇敢的。”在没有旁人的外科诊疗室里,陆际平赞赏地说,“这下顾怀南该对你印象深刻了。”
南澄没有搭腔,她只是趴在床上,心里猜想着顾怀南什么时候会出现。
他说过他会来看她,那她就会一直等他。
杂志社有事情需要陆际平解决,他先走一步,临走前叮嘱南澄:“回家好好休息,放你两天假。”
“谢谢陆总。”
目送陆际平离开后,南澄披着顾怀南的西服外套,独自在医院大厅里找了个位置坐下。
她的伤势不需要住院,可她也不想回家,因为心里还期待着顾怀南会兑现承诺来看她。
她想再见到他,哪怕只是礼貌而克制地对望。
可那天南澄等了许久许久,等到大厅里的灯光一盏一盏熄灭,从亮如白昼,到最后只剩角落几盏引路的小灯,顾怀南也没有出现。
她坐在昏黄的灯下,鼻息间萦绕着来自男生外套的淡淡香气,但令她失落的是那已经不是她所熟悉的那个少年的味道了。
苡米两天后才知道南澄发生了意外,立刻打车来看她。
“你没事吧?吓死我了。”南澄才开门,苡米就扑上来抓着她的肩膀前前后后看了几遍,确定她安然无恙后才放下心。
“你的黑眼圈怎么越来越严重了?”苡米的气色还不如南澄这个“负伤者”。
“别提了,昨天加班到大半夜,我现在都还有种腾云驾雾的感觉。”
“你们公司这么忙啊?”南澄去厨房洗水果。
“唉,我以前觉得银行里都是资本家,每天上班八小时累得像狗一样,但和现在一比,那简直就是天堂。”苡米在客厅的沙发上瘫坐下来,“我现在的上司简直就是吸血鬼,让我们这些小员工‘赚着卖白菜的钱操着卖白粉的心’!——但即使这样我还存到了钱,因为忙到根本没时间花掉。”
伴着哗哗的水流声,南澄问她:“后悔吗?”
苡米愣了愣,然后郑重地回答:“没有,一次也没有。
她回来得比顾怀南早。
或者说,苡米根本就没有离开过。
她在日本只待了不到一个月,看完那一季的樱花就又拖着行李箱回国了。
第一次和山口去日本被他的求婚吓到,分手,回国;第二次她在最后关头输给无法被说服的那个自己,再次告别,回归。
不过这一次,苡米知道将是诀别——他们或许还会再见面,很多年后携家带口的欢聚,像住在久远记忆里的一个亲切的朋友,但再也没有牵彼此手走过一生的可能。
两次机会足以让苡米确定自己的心意,也是她对自己任意伤害山口的底线了。
如果她还有第三次机会可能狠狠摔碎山口的心,那么苡米会选择自己先跳到太平洋里去喂深海大鲨鱼。
“没什么好后悔的,辞职、接受求婚、悔婚、回国……这一路就像坐过山车一样,但路都是我自己选的,我自己认。”随即她又眯起眼笑着说,“现在也不赖啊,就是穷一点罢了。”
“虽然不舍得你远嫁,但我能感觉到山口对你的感情,他是真心爱你的。”南澄问,“你不会觉得可惜吗?”
苡米说:“就因为我知道他真心爱我,所以我才必须离开。他是我觉得自己快挂掉时随手抓住的一根稻草,可他却愿意给我所有我想要的一切。想想我之前,有过那么多各种各样的男朋友,帅的酷的炫的,有钱的有权的有势的,但从来没有一个人像山口这样愿意单膝下跪捧给我一枚钻戒,说要拉着我的手过一辈子。”
南澄只是听苡米这样说都觉得很感动。
“突然觉得你很残忍。”她同情山口。
“不不,”苡米否认,“如果我和他结婚,那才是真的残忍。我离开他是我能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了。如果我真的嫁给了山口,让他娶一个没办法全心全意爱他的妻子,那才是对他最重的伤害和最深的侮辱吧。”
“你说得也没错,可是大多数女生穷尽一生也不过是想遇到一个真心爱自己的男人,像山口这样的极品好男人,你觉得你能遇到几个?”
“得之我幸,失之我命。”苡米突然念了一句徐志摩的话。
“我在日本想明白一件事:结婚不是解决问题的方式,不是爱情的最终结局,它仅仅只是另一个阶段的开始。我也不知道我还会不会遇到像山口那样爱我的人,可是我不能因为担心遇不到下一个这样的人就拉他下水吧?”
苡米和山口去试过婚纱,全手工刺绣修身鱼尾裙摆,衬得她腰肢纤细,每走一步都摇曳生姿,裙摆上缀满了闪亮的水钻和立体的花朵,像年少时的春天外婆家屋后的那片开满白色山花的山坡。
山口整理着领口从试衣间出来,亮面质感的西服挺括合身,让他比平常更显挺拔英俊。
当时苡米望着山口想,这就是所有女人梦寐以求的场景了吧,离幸福最近的距离。
可她转身看到镜子里的自己,眼神里竟然没有喜悦,只有绝望——没有人知道她多么希望此刻站在她身后的人是温瑞言而不是山口。
苡米曾经以为她和温瑞言能不能在一起只是时间的问题,只要她一直一直那么喜欢他,只要她不断努力,像以前的每一次一样,温瑞言终将会爱上她的——可谁知命运弄人,她竟然遭遇那样的事……
以为远离故城就能换一种心境,换一种人生,可那天苡米独自坐在更衣室里,脚边堆着脱下的婚纱,洁白蓬松,像一座小小的雪山——她发现她失败了。
她说服不了自己。
山口拍打着更衣室的门,用不流利的中文关切地问:“苡米,你还好吗?”
那一刻,她终于做出决定。
“我打开门用力抱住山口,然后发挥我高超的吻技把他亲得昏头昏脑的,然后告诉他:ごめんなさい(对不起),原谅我,永远永远不要再等我了。”苡米说,“那个吻呀,就像动外科手术要开胸破肚前打的麻药,我先给山口点甜头,然后再往他心口用力插上一刀!我当时都没敢看他就跑了,现在想想,我就是个胆小鬼啊。”
“你回国为什么不立刻联系我,害我以为你真的当日本主妇去了。”这个问题南澄想问很久了。
“妈呀,我哪好意思啊?当初说得信誓旦旦,结果没两天就灰头土脸地回来了,之前的工作也丢了,我都不知道怎么面对你还有我爸妈。”
苡米回国后恍恍惚惚过了三个月,直到她租的房子到期,付不出房租才给南澄电话,请求支援。
“你和我讲什么面子?以后不许这样了。”南澄拍了她一下。
“别动……哎呀,你害我眼线画歪了!”苡米出门前匆忙没有化妆,此刻正对着南澄家的落地镜描眼线。
“等下还有约会吗?”南澄问道。
“没有啊。”苡米擦掉画歪的眼线,又将眼尾妖娆地勾起来,“没有约会也要化妆,时刻保持美丽是身为女人的职责啊,况且我又不知道我的真命天子会在哪个拐角出现。你不知道日本那些欧巴桑,都一把年纪了,但是个个出门都化妆,就算只是出去倒个垃圾也打扮得像是要去走T台……一开始我也觉得她们也太装了,活得太累了吧?可是回国后看到大街上穿着睡衣拖鞋逛街,不穿内衣胸垂到肚脐眼上的妇女,突然觉得日本阿姨们好值得尊敬。”
苡米说得犀利刻薄,但也不无道理,南澄不禁莞尔。
苡米最后涂上口红,抿了抿唇说:“好啦,出门吃饭去吧。我新发现一家很好吃的港式茶餐厅……或许还会有一场意外的‘邂逅’。”
起初南澄以为苡米说的“邂逅”只是句玩笑话,直到她看到司徒美娜,才明白原来她意有所指。
那是一家港式茶餐厅,她们点单后在靠窗的位子坐下,没过多久,南澄就看到有个女人提着垃圾袋从楼道里出来。
她穿着宽松变形的白色大T恤,牛仔裤,脚上趿一双廉价的塑料拖鞋,长发胡乱地在脑后扎成一个髻,黄色和黑色的发束间杂,显出许久未曾打理的毛糙质感。
她将垃圾丢入街边的垃圾桶,因为路过的男人多看了她两眼便杵着手指头当街大骂,对方已经走出很远,她依旧骂骂咧咧,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直到那女人皱着眉头过街,正脸朝向南澄这边,她才惊讶地发现这个状若疯癫的女人竟然就是曾经风情美艳的司徒美娜!
“她怎么……”
“很惊讶吧?”苡米说,“她大约是年前搬到这一区的,我在这里看到过她两三次,每次都被狠狠shock到。”
司徒美娜径直朝她们所在的茶餐厅走来,她要了一份外卖,坐在门口的位子等。南澄一直看着她,司徒美娜有所感应回过头来对望,然后她张嘴做了某句脏话的嘴型,接着像恶作剧得逞的小孩那般没心没肺地笑起来。
她好像没有认出南澄,只当她是奇怪的路人。而南澄近看,才发现眼前的司徒美娜与两年前她们最后一次见面时的样子相去甚远。
两年前她青春正盛,像一枝怒放的野玫瑰,美艳带刺,只不过短短两年,她光洁的皮肤变得蜡黄松弛,黑眼圈浓重,看起来像是老了二十岁。
南澄不知道这两年间司徒美娜身上发生了什么,但料想她如今的惨状和她去台湾后发生的事情分不开。
雷诺到底对她做了什么?
南澄不忍细想,也无法想象。
司徒美娜拿了外卖就往外走,茶餐厅老板用带着浓重粤语腔的普通话喊她埋单:“小姐,你还唔结账。”
“一起吧老板。”南澄站在柜台边,看着司徒美娜的背影心里觉得惶惶的。她对苡米唏嘘道,“人生无常,你看她以前多嚣张风光,现在落得疯疯癫癫,孑然一身的下场。我曾经恨过她对我做的事,但看到她现在这样还是会觉得难过。”
或许想起那些浪掷青春的曾经以及不愉快的过往,苡米突然感怀自身,低声说:“我多怕我以后老了,也会像她现在这样凄惨。”
“胡说。”南澄打断苡米,“你和她不一样。况且无论以后发生了什么事我都会紧紧抓住你,拽着你,不会让你有这种可能。”
“说说而已嘛。”苡米拉着南澄的手,转眼像个小女孩那样露出甜甜的笑容,好像坏回忆都已烟消云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