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夏天,顾怀南终于回来了。
他离开两年,南澄找了他两年。从纽约到洛杉矶到西雅图再到重回纽约,顾怀南换了几座城市,南澄就有几趟越洋旅行。
她甚至找到了顾怀南买过书的那家二手书店,得到一个和他寄给她的小说扉页上一模一样的书店章印,却始终没有在异国的街头和她心心念念的男子相遇。
最绝望的时候,南澄也忍不住泄气地想:是不是她和他的缘分已经用尽,耗光了运气,从此只剩下一次又一次的错过?
但当下一次假期来临,她还是会拖着行李箱独自奔赴未知的旅程。
虽然不知道遇见了又能怎么样,但南澄始终觉得不甘心,她和顾怀南不应该是这样,不应该就这么仓促而惨淡的分别。
——而如今,他真的又回来了。
下班时分突然下起了暴雨,大雨如注,南澄撑着一把黑伞在路边站了十五分钟都没有看到一辆空车,反而浑身上下都被雨水打湿。不得已,她跑回人行道旁的商铺屋檐下避雨。
老板正将卷帘门拉下,金属卷轴发出巨大而刺耳的声音。
下雨天的视线差极了,一眼望出去天地间只是一片茫茫的灰色水雾,南澄呆呆地看着从屋檐上不断滴落的水珠。
雨水将这座城市不断冲刷,寂寞被一遍一遍清洗。
“南澄,怀南回来了。”
温瑞言的这句话像闪电劈开了阴霾的天空,照亮了南澄潮湿的瞳仁。
她握着手机踌躇许久后才问道:“他……还好吗?”
电话那头是长长的沉默,只传来细微的电波杂音,过了一会儿温瑞言才开口:“我也不知道那算好还是不好。”
“我知道了。”南澄垂下眼帘,浓密的睫毛上挂着小小的水滴,像童年时沉睡的美梦。
“有什么需要我转告的吗?”温瑞言好像轻轻叹了口气,以微不可闻的声音。
“不用了,我会再找他。”南澄挂上电话,又在原地呆立了几秒钟,然后淋着雨一路走回了家。
那天的雨下得真大,雨点打在身上像是会砸出一个坑,让裸露的皮肤上疼痛感越来越密实。远方传来阵阵闷雷的声音,风起云涌,像是要把天地搅乱,但南澄的心里却只是反反复复回响着一句话:他回来了。
南澄还没练习好与顾怀南重逢时的开场白,他们见面的机会却猝不及防地来临了。
一年前,南澄从旱涝保收但人际关系复杂的《沪城晚报》辞职,跳槽到一家财经杂志做人物专稿记者,现在她已经是这个版块的主笔了。
这次南澄受邀参加的是美国艾谷科技和中方公司签署战略协议的新闻发布会,暨艾谷科技大中华区负责人的首次媒体亮相。
来发布会现场前,南澄的顶头上司陆际平还特别交代:“听说这位新上任的负责人从不接受专访,坊间资料很少,希望你能让他破例。”
对方公司发过来的资料上只有负责人的英文名字和近两年的工作经历,信息少得可怜。
“我会努力争取的。”当时的南澄斗志满满地保证。
但当周围掌声响起,身旁几个年轻的女记者突然发出少女追星般的惊叹声,南澄从写满资料的文档中抬起头看到顾怀南的身影时,她来时的信心在瞬间就灰飞烟灭了。
“是他啊……”跑财经线的老记者有人还记得他,微微的惊讶里还有点意味深长的意思。
顾怀南当初走得并不光彩,背负着“败家子”的骂名,他用两年时间终于证明自己并不是无能之辈,也算衣锦还乡。但沾染过尘土的羽翼无论如何清洗,都很难在短时间里让别人忘记他当初的狼狈模样。
后排已经有人小声地、兴奋地交换着关于顾氏破产的各种隐秘消息和桃色传闻。
南澄无意识地握着笔,在记事本上装模作样地写写画画,身体和心情都像泡在记忆的海水里,潮湿,咸涩,沉浮不定。
她偶尔抬头隔着人群望向顾怀南。他看起来一切都好,依然得体而英俊,眼神幽深如湖水,沉稳和冷静淹没了他曾经的冲动和张狂。
南澄不太记得他在台上说了些什么,似乎是些冠冕堂皇的场面话,又似乎妙语频出,因为身边的人时不时笑着鼓掌。可她没办法集中精神体会到他玩笑中的趣味,耳边是后排两个老记者低声而持续的絮絮声。
她远远望着眼前的他,脑海中出现的却是从前的种种过往。
终于到了自由提问环节,南澄举了几次手都没有得到发问的机会,其他记者的问题也都不温不火的。
直到那个来自城内某大报的记者站起身,问了一个充满挑衅意味的问题后,所有人的注意力才被真正集中起来。
“顾怀南,顾总,好久不见。”他就坐在南澄身后,声音好像就从她的头顶砸下来,“两年前顾氏的决策失误,导致数十人破产失业,生活失去着落,最终也使顾氏几十年基业毁于一旦。当时您没有留下任何话就消失了,现在回来了,有没有什么要回应的?您不觉得应该对那些因为你而不得不从零开始打拼的人道歉吗?”
全场安静,顾怀南微微扬着下巴,挑高了眉毛望过来。他之前演讲时就离开了座位,走到主席台前,此刻闲散地靠坐在桌沿边拿着话筒,平视着对方回答说:“因为我的决定而使无辜投资者受到损失,从道义上来说,我感到非常抱歉,并且这两年来也时刻警醒自己。不过就像我对自己的决策失误负责,接受顾氏破产的结果一样,每一个人的失败,自己首先得承担大部分的责任。”他说完这些后停顿了一下,又笑眯眯地问,“哎,您是哪家报社的?《沪城日报》吗?”
“……是是,希望有机会给顾总做个专访……”这一次,南澄身后的那个声音放低很多,姿态也矮了下去。
这家外资科技公司的来头不容小觑,与之合作的中方公司更是城中大鳄,《沪城日报》每年的广告收入有很大一部分都来自它们的贡献。
顾怀南算是有惊无险地完成了他的新闻会首秀。
他回答《沪城日报》那个记者的提问时一眼也没瞧过南澄,但在说完最后一句结束语时却突然向她所在的方向又轻又快地瞥了一眼。
南澄没防备他会看过来,目光与目光在虚无的空气里相撞,有种偷看被抓包的感觉,敏感又多疑地觉得他的眼神好像在她的皮肤上又轻又凉地划过,像锋利的刀子,有淡淡的薄荷气味。
发布会在不算热烈的掌声中结束,顾怀南在工作人员的陪同下离开,南澄没时间犹豫,拨开人群追了上去。
她气喘吁吁追到电梯口,隔了几个人就着急地喊出声:“顾怀南!”可是电梯门还是按时关闭了。
南澄有些失望,正准备转身离开时,那明明已经关闭的电梯门在短暂的停顿后竟又缓缓打开——顾怀南按着开门的电梯按钮,微微眯着眼睛,远远地望着南澄。
那一刻,时间好像停止了,呼吸也停止了,周遭的所有人和物在瞬间褪去颜色,只剩下一个个模糊的影子,像宣纸上含水过多的墨滴一层又一层的渗透开去。
只是极短的一瞬,南澄却觉得好像过了很久很久才想起来要继续呼吸。
“有事吗?”顾怀南的声音远远地传过来,像来自宇宙星空的深处。
“那个……”南澄一下子语塞,情急之下说,“我能为您做个人物专访吗?”
顾怀南没有预料会听到这样的回答,他愣了愣,眸色微沉,沉默几秒,在南澄以为他会拒绝的时候才漫不经心地答:“好啊。”
——似乎,很容易的样子?
不是从不接受任何专访吗?
电梯门再次关上,有同行羡慕嫉妒恨地推推南澄的肩膀说:“行啊你,‘美人计’十分成功啊!”
南澄愣了许久,才语焉不详地“嗯”了一声,然后捂着后知后觉、快要跳炸的心,走出发布会现场。
回到杂志社,陆际平亲自打内线过来询问:“发布会怎么样?”大约是因为其中的中方公司也是杂志广告收入大户之一,他十分看重这次的发布会。
“……就那样。”
“就那样是什么样?约到专访没?”
“约了。”
“具体约在什么时候?”
“……”南澄无言以对,她怕坦诚说不知道,陆际平会直接从十八楼追下来一巴掌拍死她。
“你不会没有和对方约时间,只是得到一个随便应付的客气承诺吧?”电话里的语气已经不善起来。南澄初进杂志社时,陆际平曾一对一地带过她,或许因为这个原因他对她要求格外严格。
“我……”救命短信就是在这个时候进来的,南澄一边翻看短信,一边如释重负地说,“当然约了,下周三下午,广茂大厦一楼星巴克。”
短信是顾怀南的助理发过来的,没有记录的陌生号码,礼貌而制式的开场白和清晰明了的时间地点。她有那么一瞬间欣喜可能是顾怀南还保留着她的手机号码,随即又想起发布会入口的媒体签到处,她留过名字和电话。
但不管怎么样,顾怀南为她破例,给了她一个做专访的机会,怎么想都觉得是一个不算太坏的开始。
苡米曾经说过:“如果有个男人愿意一次次为你破例,做一些他本来不愿做的事情,甚至违背他向来的原则,那么就算没有十分爱,至少也有个七八分的喜欢了。”
听到这句话的当时没有什么太大感觉,但此时此刻,南澄多么希望苡米说的就是金科玉律,所有人都尊奉行事,包括顾怀南。
他爱她的时候,她千方百计寻找他不爱她的蛛丝马迹,后来他心灰意冷,远走他乡,她却开始依着细枝末节想要拼凑出顾怀南还爱她的可能。
苡米还说过:“人心本来就爱犯贱,很多人拥有的时候觉得可有可无,失去了才知道后悔——可这有什么用?所以我选择在拥有的时候珍惜,但失去了也绝不后悔,就当从来没有拥有过吧。”
如果是其他的人或者物,失去了就失去吧,可是因为那个人是顾怀南,南澄无法这么潇洒地放手。
拥有过就是拥有过,有些回忆无法磨灭,她没办法无动于衷地看着顾怀南与自己渐行渐远。
周三下午,约定的时间地点,南澄准时赴约。与她一起的还有不在计划里的陆际平,他临时通知她,顾怀南的采访由他亲自来做。
陆际平升为主编之前也是记者出身,在圈内小有名气。南澄没有看过他写的东西,只听说他的比喻又形象又狠辣,奚落别人都能让对方无奈失笑。
“……收起你看外星人的眼神可以吗,南小姐?”在停车场,陆际平边拉车门边说。
南澄回了神,眯起眼微笑说:“我明明在看偶像,怎么成了外星人?”
陆际平似笑非笑地瞥了她一眼,摇头叹道:“越来越没有规矩了。”
“那说明陆总平易近人呀。”南澄坐在陆际平身边的副驾驶座上,虽然嘴上开着玩笑,但姿势却像个第一次坐车的小孩,双手抱着自己的包包坐得笔直。
这是她少数几次坐异性的私人汽车,封闭而狭窄的空间里浓郁的男性气息让她微微不安。
陆际平比南澄大一轮还多,当初是他拍板在三个候选人里要了她,还亲自做了一阵她的责编,一点一点磨她的稿子,让她很快就适应了杂志社的工作节奏。
南澄对他是有感激的,尊敬里还带着些莫名的亲切,像一个相熟已久的长辈。
“等会儿,我就在一边好好向陆总您学习了。”南澄还没想好怎么和顾怀南面对面,陆际平的存在是个很好的缓冲。
陆际平不知她内心起伏,误解了她的意思,觑她一眼说:“你呀,又想着偷懒。”
虽然是以上司的身份说出的类似批评的话,可是因为那轻而柔的语气,所以听在南澄的耳里倒像是在纵容她的任性了。她想起很久以前——大约是回南家后一年,她在一次绘画比赛里得了一等奖,因为不想被发现,所以回家后就把奖状和奖品都塞进了床底,没想到还是被南宇发现了。
那天晚上他把奖状和奖杯都擦干净放在茶几上,带着点笑意和宠溺地“责备”南澄:“你呀,得了奖,都不知道要颗糖吃。”
以往的经历让南澄对各种感情的亲疏距离丧失判断能力,惶惶地不知道南宇是真的在为她的得奖而开心,还是在批评她“不会要糖吃”。她惴惴不安地站在角落里,紧张地捏紧衣角。
明明是想要给予赞扬,可是南澄的反应充满了抗拒和害怕,畏畏缩缩的样子无法让人心生欢喜。南宇的脸色不由得渐渐沉下来,挥挥手,让南澄拿走她的奖状和奖杯,之后也没再提起。
在南宇那里糟糕的记忆后来都成了南澄的经验,以应对陆际平这样的长辈。
她笑眯眯的,有点厚脸皮地回:“能偷懒也是托了陆总的福啊。”她知道他刀子嘴豆腐心,绝对的“伸手不打笑脸人”。
顾怀南先一步到达采访约定的地点,南澄和陆际平推门进去的时候他正在翻看文件,一边和身旁的助理可可说着什么。
“怀南,好久不见。”陆际平笑着主动伸出手。
“陆总真是越来越年轻了。”顾怀南礼貌又恰到好处的回应,瞥到陆际平身后的南澄时微笑着点头致意。
南澄机械地跟着点头,她这才知道原来顾怀南和陆际平是旧相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