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如意柳河畔发现女尸之后的次日中午,孙固带着随从匆匆赶到信德王府求见王爷.陈茂昌通报主人之后,便照吩咐,遣开书斋众内侍,只守在徽景堂书斋门外,留孙固一人向王爷禀报案情发现.
“碧馨姑娘说,那死去的女子姓张,名檀娥,今年约是十五六岁,两月前才来的京城,据说与她母亲住在通义坊延康里,平日里织些绣品小样拿去托了街坊帮着各处卖卖,因为手工极好,勉强也能帮她母亲补贴些家计.而碧馨很是喜爱她的针线手艺,就让使女带了这檀娥到如意柳来,找她订些绣品,有个常来找碧馨听曲的年轻后生无意中见到这小张娘子,一时大为动心,日后便寻了机会不时去骚扰她,这檀娥便只好与碧馨姑娘诉苦……起初下官也不敢全信那歌妓之言,但想想她们常年身处那种烟花之地,接触的都是三教九流各式各样的人物,道上往来人士众多,自然也是消息灵通些.纵然不可全信,却也不可不听.”
“你是说,那歌妓昨夜告知你,她认得那死去的女子,也大致知道死者生前与谁有些往来?”
“碧馨姑娘请我到她房中,第一句便是说,请下官最好不要细究此事,她说里面瓜葛牵扯太多,恐怕不是下官能够追查得清楚的……此外,此外她还说,此事与朝中贵人有关……”
信德王赫然,“朝中贵人?所指何人?”
孙固轻声道,“那年轻后生,名叫谢祖亮,人称谢三郎,是通义坊有名的闲人公子哥儿,据说拳脚功夫是极好的.”
“谢祖亮?”信德王立刻想起了前几日来求溪山的谢五爷,“你说的该不是谢应祥谢五爷的儿子?”
孙固面有难色,“正是,所以下官惟恐此事牵连到王妃,这才急急地来禀报王爷.事关重大,还请王爷与王妃早做商议为先.”
“今日一早太后就宣王妃入宫赏画去了.待她回来之后,我再与她说说此事吧.”信德王面上表情肃穆,只点点头,“你回去吧,切记心中不要有任何顾虑,只继续追查案情便是.若有难处,随时上报,本王会同诸位同僚设法替你担待.”
孙固离开王府时,抬头看了看阴晴不定的天色,仍旧只觉得一团纠葛迷雾在胸,不知前路茫茫何处.
皇城慈庆殿,周太后日常起居处.
弥英阁是周太后特别为自己设立的一处藏书斋,她自己出嫁之前是书香门第的出身,因此数十年来亦不忘收集天下文粹及墨宝佳作.自先帝驾崩,幼帝即位,身为太后的她便也只能借了这处书斋,聊以打发那长而无尽的闲暇时光.这时周太后正在书案上画一幅寒梅傲雪图,而溪山则站在多宝格前,选取些书画图卷来看.两个女人都在各自用心思考着什么,弥英阁里的内侍宫女都只敢站在门外候着.
一滴鲜艳的赭红色颜料突然不受控制地从笔端滑落到宣纸上,绽开一团血红的晕染.原本呆呆地提着笔的女人恍了恍神,从那一圈圈开始向外变淡的红色里,眼前慢慢出现了一男一女的影像:
“鸾儿呢?我要鸾儿!”那是一个身着明黄龙袍的高大身影,正在对着地上跪着的女人大骂,“你杀了她,是不是?”
被骂的女人头戴凤冠,却在斥骂声中昂然抬起了头来,“冯妃秽乱宫闱,迷惑天子,扰动朝纲,臣妾既然身主中宫,就只知奉祖制严谨行事……还请陛下节哀.”
“你疯了!你丧心病狂!”明黄身影颓然跌倒在龙床之上.
“陛下身体不适,还请早些歇息吧,臣妾告退了.”凤冠女子的声音渐渐模糊飘远.
又是一滴鲜红悠然坠落,叠盖在纸上原本就有的红晕之上,散开的层层斑点,竟然成了一朵红梅的样子.周太后终究是从恍惚中走回了现实,然而往事惊心:那样一个本是处于强健盛年的皇帝,就在日复一日的酒色淫逸中淘空了身体,最后抛下后宫的一群怨妇,还有尚不足五岁的幼子,驾鹤西游去了.想起先帝熙宗,周太后的手下不禁狠狠地搓揉起了画纸来,然后她抬头侧望,溪山正拿着一幅《帝都景物记》长卷在细细观看.
“王妃啊”,周太后停下笔,突然问了一句,“皇叔他对你还好么?”
溪山闻言,从图卷里露出脸来,以一脸和煦笑容回应,“殿下他很好.”
“我与你母亲……未出阁前,当年在闺中曾经相识.”周太后静静地看着溪山,“你母亲人美,心地也善良,不知她与你父亲一生可幸福?”
溪山放下图卷,走到太后身边,拉平那被搓皱了的画纸边缘,“他们是对很有趣的夫妇.彼此话说得很少,却有种说不出的默契.我不知道那种感觉是不是幸福,但世间所谓的夫妻,大约都是这样相处的吧.”
周太后笑了,她眼角的细细皱纹似乎也变得更加柔和,“女人年轻时,也许都曾倾心去爱过一个人吧.”
“那太后一定爱着先帝了.”溪山取了一枚墨块来,手指缓缓地在砚台里滑动.
周太后笑而不答,只拿了一支新的毛笔,往溪山磨好的墨砚里浸了浸,然后在朵朵红梅的旁边添加起枝干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