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山长水阔知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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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梅染 (3)

暮色迟迟,那一团团带着墨色的云朵迎着夕阳,在边缘上又泛起些浅红色霞光,从慈庆殿的穹顶之上飞速流逝着,高高翘起的屋檐上站着的陶制神兽们仿佛也在忽明忽暗的光线中变得鲜活起来.溪山一步一步走下汉白玉石阶,回首看着由朱、黄、绿、黑、白五色点缀着的宫殿群在身后渐渐变远,而她自己和宫殿的影子也在慢慢变长变淡中.随着暮鼓声响起,天际那抹幽蓝瞬间扩展开来,终究是降落了,如烟雾一般密密地笼罩住整个皇城,而各处依次点亮的宫灯,只能勉力映照出一片朦胧迷离.

面无表情的宫人们提着灯盏,来往在狭长的宫道上,溪山心头暗暗滑过一片凉意:纵然金碧辉煌,这也只是一座幽闭的死城而已.就算尊贵如天子,如太后等人,终其一生,也只能是坐在这里品尝由高贵身份而带来的孤独寂寞,他们最终又将从这死寂的城中被华丽地装裹着,送去同样黑暗阴沉的陵寝,然后继续那份与世隔绝.权力从来都是一样诱人心动的东西,而无上权力背后所要付出的代价,又有多少得失自知?

抬手之间,袖中有淡淡腊梅花香传来,想来大约是在弥英阁里陪着作画时沾到的吧,据说那是周太后身上服饰常常薰染的香料.太后爱梅、画梅,慈庆殿中亦植梅数株,虽然未到寒冬盛放之时,那枯枝却似乎是在暗暗蓄势以待,每一株梅树都在用一种无比傲慢的姿态挺立着,想必到了隆冬,殿中定是一片雪海飘香的盛景.

昭儿提着灯在溪山身侧打了个哈欠,她今日一直被留在慈庆殿偏厅里等候,期间觉得颇为无聊,便同伺候周太后的几位宫女闲坐着说了些话,那些宫女常年只能呆在宫内,生活实在乏味无趣,听了昭儿讲述些宫外及民间游历故事,兴致都浓得很,起劲缠着昭儿与她们说了半日,直叫昭儿说得口干舌燥,连连要水来喝.这一路说下来,昭儿只觉得又累又乏,一心想早些回王府歇息去.

出了皇城正门,主仆二人便见到和睿堂内侍领事高全义正守在王府车驾前等候着.之前孙多寿已经骑马来问过一次,溪山遣人出来告诉说已在陪太后用膳,但并不留宿,王府随即就让高全义备了车驾来接王妃回府.

溪山刚从车上下来,就见信德王已亲自站在王府大门口等着,她暗思必是有要事,便松开了昭儿扶着她的手来.

“随我去书斋,有话同你商量.”信德王只看了她一眼,就转身向门内走去.

等溪山在椅上坐定,信德王便将白天孙固来时所说的内情一一讲述给她听了.

“殿下,烦请您告知孙大人,叫他不必顾及我的面子,这件案子该如何审就如何审.”溪山听完,语气极为平淡.

信德王深深看她一眼,“可这毕竟事关你的族弟,如果确实是他恶意去做的,难保是杀人抵命的罪……你族叔那日来求你,你已是态度坚决,就不怕他们从此对你更加心生怨恨?”

溪山亦是一脸认真地看着信德王,“我那日不同意给他差使,不是为报复当年的旧事,皆是因为他家平日做人便不知积德修福,三郎在坊间邻里中口碑又差,绝不可让他倚仗了亲戚关系就能轻易谋职派位,若随便给了,到时候损的依旧是我谢家门面,也要连累殿下名声.今日他又牵连命案,事关公义,我不保他,只为朝廷官员可以秉公断案.若人确实是他心存歹念所杀,我保他则是助纣为虐,不但对他自身无益,也要牵连家人亲戚;若此事审出来与他无关,那我保与不保,又有何妨?只要是问心无愧,行的是公平之道,我不在乎五叔他们恨不恨我.殿下亦不要因为我的缘故,有所顾忌,而令官员难做.”

虽是一名小女子,但心中事理竟然可以如此分明,信德王不觉长叹,“那本王就直说了,孙固此人,审案是把好手……只是,他为人顾虑重重,怕是不太抗得住压力之人.这女尸一案,既然你立场已明,倒未必难办.我更担心的则是凌公子那一桩.”

溪山起身端了一杯茶来递给信德王,“那殿下不妨还是用曹硕去办吧.他断案如神且不用多说,更在于从来不畏权贵.”

“我正是知他一贯如此,才不想随意折损他.”信德王自溪山手中接过茶杯来.

“殿下,这一点您就不用顾忌了.曹硕此人如尖利刀锋,若不用在最关键处,才是对他才能的折损.只要选对时机,之后殿下便尽管放心用他,但您千万在身后暗暗替他撑住就是了.”

“那我就让他与孙固共审此两案?只是这后果,未必如本王所愿啊,他自己心中也需先有所觉悟.”

溪山轻轻一笑,“殿下可知曹硕此人做得最好的诗文是何种题材么?”

“我听说他诗词歌赋皆是大才,倒不好随意猜测.”信德王半饮了一口茶.

“禀殿下,是绝命诗.”溪山言语间却也有些无奈,“曹硕因为秉性刚直,多次遭贬入狱,每次他下狱或贬谪时,都不忘给家人写一首绝命诗,当作是最后明志之言.这许多年下来,怕是攒够了可以出本诗集了.”

信德王听了,默然道,“朝中这些忠臣,本王多年来一直护得不够周全.”

“殿下,能容我冒昧说句不敬之言么?”溪山侧过身来,“那张网太大太密了……殿下您虽三朝辅政,如今又贵为摄政,但只得一人之力,想要护尽全天下,终究是件艰难事务.如今就算是我祖父在世,只凭他一人同样也担当不了这样大的重任……所以,还是需要召集更多的人才,只有让适当的人做适当的事,才可事半功倍……”

“我亦早有所准备了”,信德王眼中渐渐明亮起来,他放下手中茶杯,“待今年秋冬过去,明岁开春之后,必有机会令天下换一番崭新面目.”

溪山眼中含笑,取了茶壶来给自己和信德王都添上一盏,“那就拭目以待了.”

在她袖间依旧有并不应景的梅香暗暗飘来,但很快就会是桂花当季的时节了.